梆子聲聲完整後續

2025-02-06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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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到底活了下來,沒敢回家,下了山一路走,不停地走,最終跟著流民來到了這裡。

我輕輕抱了抱他,心裡想,攤上這世道,苦的不單是女人或男人,而是窮人。

我會賣豆腐,阿姐會織布,我倆合起伙來養個孩子,不過多雙碗筷的事。

等我攢夠了銀子,就盤個鋪子,一點點掙銀子,說不定我也能成為大掌柜。

這日子啊,好像越來越有盼頭了。

可是沒過多久,一天傍晚,趙堰突然叩開了我家院門,把一袋子面往院裡一扔,直勾勾地盯著我,喉結滾動了半天,問:「二丫,還有豆腐嗎?」

我茫然地回道:「早沒了,咋了?」

他笑得牽強:「我要走啦,打蠻子去。這一走,不知猴年馬月能回來。就是有點想你這口豆腐。」

我慌了神,磕磕巴巴地說:「我,我沒多做……」

他連連擺手:「沒事沒事。我這就走了,二丫你……」

他頓住,從懷裡摸出根銀簪遞給我:「我只買得起這個,用來抵那雙新鞋子……」

我怔怔地接了那簪子,那簪子上雕了個小花,漂亮得緊。

我的一顆心忽然沒緣由地提了起來,不由得拉住了他的袖子:「趙堰,你得回來呀!」

他點點頭,又與我對視了一陣,笑容大了些:「二丫,等我回來,掙了軍功,給你打一整套首飾。」

13

趙堰當天深夜跟著軍隊離了城,我送了許久,他沒回頭,我也不敢喚他,就這麼貼著街邊一路跟到城門。

他混在人群中,穿著破舊的布甲,就是個平平無奇的小兵。可我一眼就能認出他的背影來,總覺著他又與別人有些不一樣。

我看啊看,直至他們徹底融入了夜色,變成了一排微不足道的黑點。夜風吹過,吹亂了我的心,也吹散了馬蹄聲。

城中百姓皆言戰場兇險,又說哪家哪戶五個兒子一起上戰場,只回來了半個。那小子雙腿都沒了,只能帶著老娘去要飯,前不久讓馬車給撞死了,造孽啊。

我聽得心驚肉跳,回家關起門來數數銀子,想著,若是趙堰殘了、傻了,朝廷不管他,我管。

阿姐見我魂不守舍,安慰我說,冬子都打聽過了,趙堰他們是去找鎮北將軍的主力軍會合了。鎮北將軍戰無不勝,只要有他在,大家肯定能活著回來。

我扶了下頭上的銀簪子,樂呵呵地說:「他當然得回來啦!他還惦記著我做的豆腐呢。」

日子如流水般靜靜流逝,我日復一日地做著豆腐,冬子長高了一些,也壯實了不少。

眼瞅著到了年關,阿姐給我倆做了新衣服,本盤算著買點肉解解饞,可自打蠻夷入了關,啥東西都比以前貴了不少,也就我的豆腐最實惠。

於是我們仨商量來商量去,最終摳摳搜搜地買了些豬下水,橫豎也是葷腥。

大年三十那天格外冷,阿姐剪了窗花,冬子打掃了院子。我去給城北的一家人送豆腐,回來時突聽得街上有人喊了句:

「鎮北軍回來了!」

霎時間,整個坊市都亂了起來。小販們四散避讓,頭髮花白的老嫗拄著拐對城門方向翹首以盼,耳聽得馬蹄聲漸近,紛紛殷切地喊起了自家兒子的名字。

然而很快,聲音迅速低了下去。我踮著腳擠過人群,發覺這隊鎮北軍丟盔卸甲,走得稀稀拉拉,大多數人都掛了彩,疲憊不堪,且都是些生面孔,顯然不是趙堰所在的那支隊伍。

這時一位大娘迎著一面黃肌瘦的小將軍問道:「將軍哪,你們是從哪兒撤下來的?可曉得我兒?我兒叫姜大,去年當上了都頭……」

那小將軍止住腳步,神情悲戚地囁嚅了半晌,卻只道:「對不住……」

百姓們惶惶不安,我更是急得亂轉。思來想去,跟在他們身後,眼看著他們駐紮在了城中,偷偷拉住一小兵,一邊往他手裡塞銀子,一邊問道:「大哥,這是咋了,出啥事了?」

那小兵沒接銀子,用髒兮兮的袖子擦著眼淚哭著說道:「完了,全完了。狗日的皇帝背叛了俺們,俺們撐了大半年,撐不住了。

將軍沒了,鎮北軍也沒了,全沒了……」

14

年關年關,臨到新年,是一關。而今年這關,除了在南方紙醉金迷的皇帝,家家戶戶都沒能跨過去。

噩耗是瞞不住的。沒出三天,滿城素縞,哭聲震天。

我們才知,蠻夷放棄了追逐南下的皇帝,提出與我朝分河兩治。

皇帝默許了。

蠻夷轉而集中精銳攻打北部。鎮北軍的主力被蠻夷圍剿,斷了糧,連樹根都挖光了。皇帝卻置若罔聞,忙著修繕行宮,尋仙問藥。

老天沒有開眼。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輕飄飄地沒了,落在史書上不過寥寥幾筆。

十一月初,鎮北將軍耿慶戰死疆場,屍首被蠻夷擄去。

趙堰他們那支隊伍作為最後的援軍,被截殺在了半路上,已然全軍覆沒。

五萬鎮北軍只活了幾百人。鎮北將軍麾下的一名副將帶著傷兵們逃出包圍,投奔了皇室中唯一還在抵禦外敵的胤親王,奉命駐紮在此地。

可胤親王麾下只剩了不足兩萬將士,被蠻夷打得節節敗退,縱然抵死相抗,也如以卵擊石。

阜州之外,儘是蠻夷的鐵騎。

他們占據了渡口和要道,我們要被困死在這裡了。

我緊閉了屋門,坐在炕邊,看著染了白霜的窗戶,給阿姐喂了口熱水喝。

阿姐已經病了三天,高熱不退,失了魂般哭了醒,醒了哭,攢到現在的精神氣全散了。

我來不及哭。這些天,我趁著城裡還沒大亂,盡力買了些糧食,又買了紙錢,趁著阿姐昏睡過去,跟冬子在院裡畫了兩個圈,給將軍和趙堰各自燒了一把紙錢。

回到屋裡時,阿姐醒了,虛弱地喚著我:「二丫……」

我忙握住她的手:「阿姐,我在呢。」

她直勾勾地盯著我,嘴唇哆嗦了半天,突然抽出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哭著說:「姐害了你呀,姐不該讓你留下,姐害死你了,害死你了……」

我壓住她的手,哄孩子似的摟著她拍拍:「不怪你,不怪你……」

這怎麼能怪她呢?在這亂世中,普通人光是活下去就費盡了力氣。誰人能未卜先知,還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我雙手擦著她的眼淚,學著小時她安慰我時的樣子,哼起了娘親教給我們的小調:

「九月里,菽麥黃,家家戶戶豆花香。

石碾白,梆子響,殷殷盼兒無病傷……」

15

蠻夷圍城後,缺糧成了大問題。

阜州各地接連爆發了饑荒。更雪上加霜的是,蠻夷搶一城屠一城,堆積如山的屍體散發出的血腥和惡臭飄了百里,引來了瘟疫。

率兵撤到這裡少將軍在城中收了些糧,承諾會拚死保護城中百姓。可鎮北將軍耿慶的死磨滅了百姓們對朝廷的最後一絲信任,還是有不少人棄城而逃,試圖南下投奔親戚。

然而他們剛逃到了河灘,迎接他們的是鋪天蓋地的箭雨。

與我們一街之隔的米鋪老闆一家最先離開了阜州。但最終,他家的僅存的小兒子帶著一身的箭傷,逃了回來。

他親眼目睹了父母和兄長被利箭射成了篩子。他牽著小妹的手慌不擇路地往回跑,被一蠻子縱馬追上,長矛一擲將他那五歲的小妹扎了個洞穿,又高高挑起,豺狗般興奮地「嗷嗷」叫著。

他裝死躲過一劫,爬了許久,遇到了一支民兵,這才得救。

可惜,他傷得太重了,到底沒能活多久,第二天就咽了氣。

他死後沒人為他殮葬,左鄰右舍全忙著搜刮他家米鋪,試圖找到些許餘糧。

我家的院牆也被扒了許多次,起先大多數是街上的乞兒來偷吃的。

我只能狠著心把他們打出去,又跟阿姐把家裡所有的刀都磨得鋒利,還削了兩根木頭當槍使,夜裡不敢睡死,抱著刀蹲在門口放哨。

但很快,又有一伙人找上門來,他們一會兒用力地踹院門,一會兒扒著院牆喊:

「雲煙!來啊,跟小爺們一起玩玩!」

「你姘頭死了,不如讓小爺們疼疼?」

「小爺不白玩,給你三個銅板,夠不夠?」

這群王八蛋在將軍活著的時候不敢造次,如今將軍沒了,他們迫不及待地湊了上來,怎麼趕都趕不走。

破舊的院門被踹得「嘩啦」作響,冬子快要抵不住門,急得直哭。我則拿著竹竿用力地敲著扒院牆的,一個扒上牆的疤瘌頭沖我吐了口濃痰,嘴裡滿是污言穢語:「聽說你是雲煙的妹子?那也是個小婊子!嘗過男人的滋味沒?來來來,哥哥手把手教你伺候男人……」

他騎在牆頭作勢要跳下來,突然聽得身後一道爆喝。

「老娘跟你們拼了!!」

我那平日裡溫溫和和的阿姐突然舉著柴刀飛奔而出,冬子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踹門出了院子,衝著門口的一個瘦猴當頭就是一刀!

瘦猴的腦袋頓時跟個被劈開的西瓜似的,「噌」地竄出血來,頓時驚恐地哀號出聲,捂著腦袋滿地打滾。

阿姐追著他們不停地砍,尖聲喊著:「殺了你們!敢動我妹,殺了你們!!」

我追出門去,眼看著阿姐腳下生風,將四個潑皮直接追得連滾帶爬。

疤瘌頭跑得最快,結果因太慌不擇路,一腦袋撞上了牆,剛一回頭,就被阿姐手中的柴刀砍下了一隻耳朵來!

「瘋了瘋了!她瘋了!!」

疤瘌頭被嚇得屎尿齊下,一步一跟頭,由小弟們拖著逃出了巷子。

月光下,阿姐高高舉著刀,渾身顫抖,胸脯劇烈起伏著,用盡全身力氣嘶吼了一聲。

她終於將多年的委屈全部發泄出來,末了癱在地上號啕大哭,當真如瘋了一般。

16

戰亂將人逼成了瘋子,朝廷又靠不住,家家戶戶只能緊閉屋門,燒香拜佛,祈求上蒼。

唯獨阿姐的神已死,自此不願再跪賊老天。

那群潑皮被阿姐砍翻後再也沒敢來找麻煩。然而數日後的夜裡,冬子出屋解手,突然發出了悽厲的叫聲。

我驚得鞋都沒穿就跑了出去,正看見冬子抱著阿姐跪在院子裡哀哭。

我惶惶不安地剛踏前了一步,阿姐慢慢站起身來,轉過頭,手中握著正在滴血的剪刀,腳下是一地的頭髮。

而在她的臉上,是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劃傷,橫七豎八地貫穿了整張面頰,血順著白皙的脖頸淌滿了前胸。

我怔愣地看著她,雙腳猶如千斤重,一點點艱難地走向她:「姐,姐,多疼啊……」

她卻笑了,隨手扎了個男子的髮髻,說:「別怕,姐有數,死不了。別家有男人守家,咱家我是大姐,我來守。」

阿姐頂著一臉的疤久違地出了院門,與我去了城郊。永粟城的位置不好,城裡已經買不到任何糧食了,城外也沒農田,只有一小片林地。

我跟阿姐一起奮力地砍樹皮,挖樹根、野菜,跟其他人爭食。人在天災人禍面前不得不自私,往日裡那些個高門大戶此時也放下了體面,指揮僕人來挖野菜,被阿姐眼疾手快搶了先,氣得他們破口大罵。阿姐便毫不客氣地啐回去,分毫不讓。

一碎嘴嬸子認出了阿姐,張嘴就噴糞:「有些人啊,以為從了良、爛了臉就是貞潔烈女了。我呸,被萬人騎的下賤玩意兒,怎麼沒爛死在窯子裡!」

我怒火中燒,一把泥巴糊了她滿臉,扯著她的頭髮跟她扭打成一團,高聲叫罵:「欺軟怕硬的死老娘們兒,你們明知道劉阿四拐女子,愣是連報官都不敢,反罵起受苦的女子來了!狗草的,我撕爛你的嘴!」

這嬸子生得胖大,但餓了這麼久,只剩下了虛胖,而我七歲會種地,她哪裡是我的對手!

她本就稀疏的頭髮被我薅下來一大縷,我還趁機抓了把牛糞塞她嘴裡,量大,管飽。

阿姐怕出了人命,急忙把我薅了起來,臨走前不忘從那正在乾噦的碎嘴嬸子的籃子裡抓了把野菜。

我倆這麼一鬧,再也沒人敢翻我家院牆了。一半是怕了,另一半則是餓得實在沒力氣了。

一個月後,城裡開始餓死了人。

碎嘴嬸子成了第一批被餓死的,聽街坊說,她的男人和兒子不給她半口糧吃,她只能吃「觀音土」,最後活活脹死了。

她的屍體被她男人換給了鄰居,鄰居則把餓死的女兒給了他們。

白霧繚繞,厚重的血腥味夾雜著肉香飄出了一個又一個院落。

小時村裡的教書先生用來嚇唬我們的故事——「易子而食」,真切地發生了。

17

又過了一陣,我家的糧食也見了底,我和阿姐還有冬子每天就喝一頓清如白水的稀粥,喝完了躺在炕上發獃。阿姐吃得最少,已經有些浮腫了,說話也有氣無力。

這樣下去我們遲早也得被餓死。

我便想著再去城郊找些吃的,哪怕是樹根也好。

只是最近城外時常遊走著蠻夷的探子,前不久有一家三口前腳剛出了城,後腳小兒子就被蠻夷砍了腦袋,老兩口瘋瘋癲癲地跑回來,喊著外頭都是鬼。

阿姐不許我們出城去,生怕有個閃失。可餓到這份上,我也顧不得鬼不鬼的了。我瞥了一眼正靠著牆壁打盹的阿姐,拉過冬子小聲說:「冬子乖,好好看家,姐去搞點吃的。若是大姐醒了,你就說我很快就回來,叫她別著急。」

冬子餓得腦袋都抬不起來,迷迷糊糊地點點頭:「二姐你早點回來……」

我背著筐輕手輕腳地出了院子,向城西而去。

滿城死氣沉沉,餓殍滿地,只剩下商鋪外的幌子被風吹出的「噠噠」聲。不祥的黑鴉在空中盤旋,空氣中瀰漫著腐爛的臭味。

街角有一乞丐已死去多時,雙腿被烏鴉啄食成了森森白骨。我強忍著反胃繞了過去,突然瞧見一高大的男子自一家肉鋪里走出,踹了踹地上的屍體,抓起一條腿往鋪子拖。

我愣了神,冷不丁對上他的視線,他的眸子紅彤彤的,兇惡地盯著我時猶視死物,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我急忙加快步伐往城外而去,出了城後小心翼翼地左顧右盼了一番,借著樹木草叢遮掩身形,生怕撞上蠻夷探子。

城郊連樹皮都被刨光了,我走了許久才刨到一點點樹根和一小撮野菜,強忍著囫圇塞進嘴裡的衝動,步履蹣跚地回了城。

哪知等我回到家,正撞見惶惶然跑出院門的阿姐,抓著我的手連聲問:「二丫,你回來了,冬子呢?」

阿姐一覺醒來驚覺冬子不見了。院門還從裡面鎖著,他應是踩著牆邊的柴火垛爬出去的。

冬子一向很乖,他離開院子時應是考慮過別讓壞人進了家門,才選擇爬牆。可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離了家呢?

我強定心神,跟阿姐分開去找。

我怕冬子是看我遲遲未歸出城找我了,往城西跑去。站在街頭左顧右盼了一番,突然瞥見一人一晃而過。

我三步並作兩步抓住他,發覺是之前跟冬子一起要飯的一個小乞丐。

我急聲問:「你看見冬子了沒?」

他眼神躲閃,緊緊捂著懷裡的東西:「我,我沒看見!」

我隱隱覺得他在撒謊,一把搶過他掌心裡的東西,竟是一塊巴掌大小血淋淋的肉,分明是新割下的!

這種時候哪來的肉?!

我暴怒地掐住小乞丐的脖子吼道:「冬子呢!我弟弟呢!」

他被掐得直翻白眼,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肉鋪方向。

我的腦袋轟地炸開,一把推倒小叫花子,拔腿跑向肉鋪,拚命砸起門來:「開門!開門!」

裡面傳出了咕嘟嘟的開水聲,我焦急地撞擊著木門,見於事無補又搬來雜物墊在腳下,試圖翻進院子。

豈料我剛爬上院牆,就被一雙壯碩的手臂給抓了下去。我驚慌地掙扎著,卻被高高舉起又狠狠摔下,落在地上三魂七魄都被震得移了位,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18

院中充斥著血腥味,三步外是一口大銅鍋,柴火燒得正旺,裡面的沸水冒出騰騰的白氣。院牆邊上掛著兩塊「肉」,有胳膊有腿,分明是人的屍體!

那屠夫嘀咕著:「太瘦了,不好吃,不好吃……」拿了根木棍衝著我的腦袋砸了下來!

我撐地一滾,木棍落在地上頓時斷作兩截。

喉嚨里的血腥味咳不上來也咽不下去,我努力站了起來,看著步步緊逼的屠夫,慌張地尋找著稱手的物件。

然而就在這時,我突然瞥見屋裡地上有一雙小手,冬子正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身下是一攤血跡。

我頓感氣血上涌,在屠夫撲向我的一剎那,向下一躲,一腦袋撞在了他的小腹上,銀簪狠狠刺入了他的大腿!

屠夫吃痛大吼,一拳砸在我的後頸上,把我打得眼冒金星。我咬牙忍著,一鼓作氣頂翻了他!

他的身後就是那口大鍋。屠夫壯碩的身軀砸翻了鍋,開水劈頭蓋臉地澆了他一身!

慘叫聲驚天動地,我拔出銀簪,照著屠夫的脖頸用力地插了進去。

血液噴了我一臉,他垂死反抗地伸出雙手扼住我的脖頸。我在窒息中一遍遍不停插著,直至插爛了他的脖子。

他終於瞪著眼睛倒下,臉被燙得慘不忍睹,嘴裡仍在嘟囔:「吃……吃……」抽搐了幾下,徹底沒了氣。

我站了起來,踉蹌地走向屋子,被門檻絆倒在地,撲在了冬子面前。

「冬子……」我艱難地爬向他,摩挲著他的面頰,「冬子,姐來了,姐來了……」

我將他抱了起來,他半睜著眼,微張著嘴,肚子上全是血。我撩起他的衣服一看,他的肚腩上少了一大塊肉,血不斷往外翻著,像是要吐出裡面的內臟。

我無措地一遍遍摸著他的小臉,他好像還有呼吸,只是渾身涼得嚇人。我抱著他跑出院子,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一邊跑,一邊哭喊著:

「救命啊!救命啊!我弟弟要死了,救命啊!!」

遠處的阿姐聽見了我的哭聲,跌跌撞撞地跑來,看著我倆皆如從血池子裡撈出來般,慌到摔了好幾回才手腳並用地抱住我們。

這時冬子忽然醒了過來,雙眼呆滯地看了看我,又看向同樣哭成了淚人的阿姐,夢囈般喃喃著:

「姐……好餓……好疼啊……」

阿姐從我懷裡接過冬子,抱著他往藥鋪跑,語無倫次地說:「冬子,姐救你,姐能救你……」

我一瘸一拐地在後頭跟著,就聽冬子小聲說著:「小三子說……他找到了……吃的……要分我……」

他的腦袋在阿姐的臂彎里隨著顛簸一顫一顫,視線投向了身後的我:「二姐……對不起……我不乖……」

藥鋪到了,可是緊閉著門。我使勁砸著藥鋪門,然而裡面靜靜悄悄,空無一人。

阿姐抱著冬子脫力地坐在台階上,吻他的額頭,捂他冰冷的小手。

血液順著他的衣衫滴滴答答地落了一路,他像是被砸碎的瓷娃娃,雙眼一點點失去了光澤,末了嘴裡斷斷續續地喊著:

「姐啊……姐……

「娘……」

19

冬子死了,死時不滿十歲。

阿姐抱著他的屍體在院裡坐了許久,天亮時,一頭青絲白了一半。

最終,我倆在院裡挖了個小土坑,把冬子埋了,立了塊木牌。我們忘了問他姓什麼,便寫了「李冬子之墓」。

葬了冬子後,我跟阿姐提著刀去找騙他出門的小三子,繞城找了許久,最後在一座破院裡無意中發現一群叫花子圍著一口鍋煮東西吃。

而鍋里躺著的,是頭身份離的小三子。

他們如惡鬼般爭相分食著人肉,臉上是麻木的饜足。我拉著阿姐僵硬地離去,聽著身後那令人作嘔的咀嚼聲,嗅著瀰漫了半條街的肉味,忽然分不清腳下是人間還是地獄。

轉而我又覺得,這裡確實是人間。

因為地獄有九殿閻羅主持公道,可人間沒有。

永粟城裡已經不剩下多少活人了。逃出去的,被蠻夷殺死。留在這裡的,被餓死,然後被吃掉。

守城軍餓死了一部分,傷口惡化又死了一部分。但餘下的人仍守在城牆上,眺望著沒有光亮的前方。

夜裡我蜷縮在阿姐的懷裡,突然覺得渾身上下都疼,也不知被那屠夫打壞了哪裡,把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來,昏昏沉沉地說:「阿姐,我好難受,你哄哄我……」

阿姐用溫水浸濕著我的嘴唇,摩挲著我的後背不停念著:「二丫,別睡,別離開姐……」

我不想阿姐哭,可我睜不開眼睛。冬子的死就像是根釘子,刺穿了我對人世間的嚮往。我旺盛的生命力被那鍋開水澆滅,僅存的幾簇火苗全憑一個念頭勉強燃著——

要是我也死了,阿姐該多苦啊。

我最終被阿姐從閻王爺手裡搶了回來,她不知從哪兒掏了一個鳥蛋,生蛋液流入我的咽喉,強吊回了我的命。

而她自己已經被餓得有進氣沒出氣,虛弱地說:「我看見娘親了,她在怪我……她怪我不乾不淨地活著……怪我沒看好弟弟妹妹……」

我卻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鳥蛋,哭著說:「那定然是孤魂野鬼騙你的,不是真正的娘親,娘只會問你吃沒吃飽,冷不冷,怎會責怪你。」

阿姐空洞的雙眼閃爍了一瞬,摸著我的手低聲問:「是不是有人在敲門?」

我一怔,猛地抬起頭來,當真聽見了有人叩響了院門。

我撲騰著跑了過去,貼著門縫看向外面,竟是兩位穿著布甲的士兵,竊竊私語:「這家也死了?唉,來晚了……」

他們身上的布甲跟趙堰所穿的一模一樣,我頓如見到了親人般喊出聲來:「還活著!我們還活著!」

20

胤親王率兵搶了敵人的糧草,給阜州送來了救命糧。街頭支起了大鍋,一碗碗稀粥救回了一條條人命。

這些個兵又黑又瘦,但健談得很。說起胤親王來,毫不吝讚美之詞。

「聽說王爺跟咱大將軍是好友咧!王爺的騎射還是大將軍教的!」

「王爺也跟大將軍一樣對窮人好。王爺說了,趕走了蠻夷,就跟俺們分田地。」

阿姐端著粥碗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嘴角抿起一抹笑來。

我們挨家挨戶又分到了一點口糧,不多,但是足以再撐一陣子了。

恢復了些氣力後,阿姐與我坐在冬子的土墳旁,借著月色編起了草鞋。不知怎的,突然又說起了鎮北將軍。

「我聽他們講啊。將軍死時,那些蠻夷恨毒了他,割了他的腦袋。可他的身子仍站立不倒。」

我手一抖,針尖扎破了指肚,偷偷睨向她的側臉。

好在她沒有哭,只是溫柔地穿針引線,自言自語著:「我就說嘛,我男人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說完她輕輕撫摸著土墳:「將軍啊,護著點我家冬子,保佑我妹子平平安安的。」

阿姐已經瘦得脫了相,滿臉的疤痕,一頭白髮,宛如耄耋老嫗。可她雙瞳剪水,映在我心上,仍是最好看的模樣。

阿姐把草鞋送給了來送糧的士兵們。他們千恩萬謝,卻捨不得穿,把草鞋穿了根繩掛在脖子上,腳上仍趿拉著看不出模樣的舊鞋子。

有了他們在,城裡漸漸恢復了點生氣,百姓們開始念叨起戰事結束後回鄉下種田去,起碼餓不死人。我也饞起了豆腐,想著,以後我做的豆腐,當兵的吃不用給錢,能讓他們吃飽飯,就好。

我們盼著念著,胤親王又派人送來了糧食。大家歡呼雀躍,見將士們忙不過來,張羅著幫忙去搬。

我跟阿姐也隨眾人一併出了城,遠遠看見一陣塵土飛揚,有馬匹迅速逼近,剛要上前,我忽然發覺那群人長得奇怪,定睛一瞧,頓時膽裂魂飛,尖叫出聲:

「是蠻夷!」

霎時間,百姓們的驚叫聲迭起,紛紛向城中跑去。守城軍們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拿著長矛短刀慌張迎戰,還有在喊關城門。

然而已經太晚了。蠻夷的馬匹眨眼便到了跟前,密密麻麻的箭雨駭浪般襲來,擋在人群前的幾名士兵被射成了篩子,那搖搖欲墜的城門尚未完全被關閉就被完全撞開。

蠻夷來勢洶洶,足有數百人。混亂中有一年幼的孩童不慎跌倒,他的母親來不及去救,眼睜睜看著馬蹄高抬,將她的孩兒踏爛成泥。

我死死攥著阿姐的手,身後是搖著馬鞭「嗷嗷」叫嚷的蠻夷。我也不知該往哪跑,只能帶著阿姐胡亂躲進了一處院落,插上了院門。

門外傳來了刀劍交織聲,戰馬嘶鳴,一聲聲猶如勾魂的厲鬼。我跟阿姐驚魂未定地在院中尋找著可躲避的地方,最終躲進了柜子里。

21

我與阿姐在逼仄的柜子里縮成一團。外面的嘈雜聲持續了很久,直至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心跳如雷,握著阿姐的手掌心滿是冷汗,側耳聽著屋外的動靜,突然聽見一道震天響的踹門聲,頓時打了個哆嗦,跟阿姐抱在了一起。

有人進了院子,步伐很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剁在了我的心上。

我大氣不敢喘,閉上眼睛祈禱著娘親、趙堰、將軍,誰都好,救救我們。

那人進了屋,粗魯地翻箱倒櫃了一番,突然又沒了動靜。我捂著嘴遲疑地看向了柜子縫隙,正對上了一張猙獰的笑臉!

「咕咚」一聲,櫃門被拉開,我跟阿姐如一對小雞仔被扯了出來。這蠻夷男子生得短胖,一臉橫肉,揪著我的頭髮哈哈大笑,用蹩腳的中原語嚷道:「女人,女人!」

我用力地踢打著他,剛舉起簪子要刺,卻被一拳打在了肚子上,力道之狠,仿佛一塊巨石砸穿了我的五臟六腑。

我頓時徹底癱軟,跟阿姐一起被拖到了街上,這裡聚集著全城的百姓,皆被攆至一處,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阿姐無助地摟著我,看著那群蠻夷將俘獲的守城軍一一拎了過來,用馬鞭抽得半死不活,將他們捆成一排,按在地上。

而這群士兵中,有一位是先前給我們送糧食的小兵,他的胳膊斷了一條,仍抬起頭狠狠咒罵著。

蠻夷人舉起長刀,砍西瓜似的砍下了他的腦袋。頭顱滾落在地,雙眼圓瞪,嘴巴大張著發出了無聲的吶喊。

緊接著,一個又一個的士兵倒在了屠刀下。蠻夷們仍覺不過癮,縱馬不停踩踏他們的屍首,直至踏得不成樣子。

我咳了許久終於喘出一口氣,阿姐不停順著我的後背,把我往懷裡按,惶恐到仿佛想將我藏進她的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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