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生,我一臉沉重地對他點了下頭。
「鄰居家叔叔阿姨去世了,只留下個7歲的妹妹沒人管,我爸要去照顧我姥姥,再著急也幫不上忙,之前聽說過你媽媽資助孤兒的先進事跡,所以你能不能讓你媽媽幫忙照顧她幾天?等居委會忙完她家後事,就不麻煩你們了。」
祁錦年面露難色,「這……我得先問問我媽。」
我一臉篤定,「楊老師那麼善良,肯定會同意的。」
祁錦年撓了撓頭,「這倒是,我媽的確是心眼兒好。」
我強壓住快要掩不住的鄙夷和嘲諷,「剛剛居委會說,這場火災已經驚動了市領導,要是楊老師主動幫扶孤兒,肯定會被校領導重點關注,對楊老師可是件大好事。」
祁錦年被我說動了心,「真這樣的話,應該對我媽評職稱有幫助。」
「那我們快去,別被別人搶了先。」
我勾著嘴角,趕緊帶他往居委會跑。
剛好居委會主任正在接受採訪。
我立刻把一中優秀教師楊秀華主動願意收養梁爽的事彙報給主任,主任聽了高興極了,滿臉如釋重負的喜悅。
嗅覺敏銳的電視台和幾家報社的記者,也頓時來了精神。
多麼感人的素材——人間有大愛,真情永遠在,教師像母親,德行永流芳!
在楊秀華本人還不知道自己做了這麼一件值得歌頌的善行時,新聞通稿已經發給了學校。區領導、市領導都對此事讚不絕口,校領導更是要把楊秀華作為一中教師的楷模,號召全體教職員工向她致敬學習。
我能想像,那麼虛偽虛榮又歷來兩面派作風的楊秀華,縱然對祁錦年給她找的麻煩恨得咬牙切齒,卻也只能在這個風口上,硬生生接下樑爽這塊燙手山芋,甩都不敢甩。
一想到他們三人從此在一個屋檐下「相親相愛」的畫面……我就忍不住想笑。
楊秀華不是喜歡梁爽喜歡的很麼?那就讓她們倆今生早早開啟她們的母女情深吧。
總之,直到期末考試,祁錦年都被家事纏住,沒空再來煩我。
而新學期開始的時候,我已經坐在了七中的教室里。
遠離了那些我不想看見的人,全心開啟我高二高三的衝刺生涯。
我必須再次考上北城大學醫學院……
去完成我前世的,未竟心愿。
6
兩年後的九月,我如願踏入了北城大學的校門。
其實爸爸更希望我考外語學院,畢竟我曾經的夢想是做一名外交官。
如果前世爸爸沒有出事,大概我也會沿著我的夢想,走入外語學院的殿堂。
可自從學醫救人的種子在我心底紮根發芽後,縱然做醫生再辛苦,我也舍不下這份職業了。
何況這一世的我,更多了一個心愿……
走進秋風習習的校園,迎新的學長學姐們熱情向我微笑。
其中一個學長正要接過我手中的行李箱,我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我來。」
這聲音如此熟悉。
卻又如此遙遠。
遙遠到它似乎只存在於我幾十年間虛浮飄蕩的靈魂里……那麼刻骨,又那麼不真實。
我匆忙轉身看去。
穿著簡簡單單白襯衫牛仔褲的少年,正眸光專注地望著我。
陳誠……
竟真的是他!
可他比我小兩屆,現在不是應該正在高中校園苦學備考嗎?
並且,他望著我的目光,也和從前他喊我「學姐」時的清澈完全不一樣。
此刻他眼底濃濃的熾烈,以及漸漸泛紅的眼角,與他曾夜夜伴在我的骨骼前,和我分享他生活喜憂時的樣子,一般無二。
所以,我確定他有著前世的記憶……
只因我對他的每一個眼神和表情,都再了解不過。
我整整陪了他四十年,日復一日感受著他的喜與悲,直到見證他白髮蒼蒼攻克腎癌的尊耀與榮光……
四十年,他對我說了太多太多的心裡話,多到我已經把他整個人了解得透徹入骨,而他卻渾然不知。
而人這一生,又能有多少人可以朝夕相伴四十年呢。
四十年的漫長陪伴,足夠我把這個優秀赤誠的男人,深深鐫刻於心,且永生難忘……
一時間,縱然心底翻湧著千言萬語,我卻不知如何與他開啟這隔世的寒暄。
是他先開了口。
「你好陸希月,我叫陳誠,和你同系同班。」
同班?
我不免詫異。
他卻以為我的詫異是因不認識他而排斥,不由垂眸笑了下,指指一旁新生登記的花名冊,「我在你後面登記,所以,我們既然是同班同學,我可以順路送你去宿舍。」
我定定看著眼前青澀年少的陳誠。
記憶里滿是他白髮蕭索訴衷腸的模樣……眼眶莫名就有些酸。
我穩了穩心緒,回給他一個微笑。
「陳誠,謝謝你。」
謝謝你前世為我盡心盡力。
更謝謝你今生的再次陪伴……
我眼看著他怔在我的笑容里,耳尖開始慢慢泛紅。
7
「不用謝,我們走吧。」
陳誠努力穩著表情和聲音,殊不知他變紅的耳朵和臉頰早就出賣了他的慌亂。
與此同時,他伸手去拉我的行李箱,手無意中碰了下我的手。
我們倆同時像觸電一樣彈開手,目光不約而同凝向彼此。
天知道,我的心跳得有多快。
這久違的心動,迅速燒紅了我的臉。
我又怎麼可能不心動……
整整四十年,我的靈魂被困在實驗大樓有他的每一個角落。
他的優秀與正直,他的善良與執著,他的專注與堅定,他的深情與痛苦……無一不映在我的眼中,烙在我的心底。
尤其在每一個他笑著對我流淚的瞬間裡,我都無比難過於不能給他任何的回應,不能與他攜手並肩……
如今,我們有幸在陽光下重逢。
我只想好好珍惜他,不再給彼此的今生留一絲一毫的遺憾。
而我原本的打算,是想等兩年後他步入大學時,主動去追求他。
誰知他竟提前來到我身邊,又和我一樣記得前世的一切,那麼……已經蹉跎了四十年,我現在一秒鐘都不想浪費!
我深深望著他的眼睛,直接牽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明顯一抖……
我立刻又用力握了握,和他十指緊扣,緩緩前行。
「陳誠,你特別特別棒,非常非常了不起。」
「你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人,沒有之一。」
「你過去常常對我說,認識我是你的榮幸,我是你的驕傲,是你的榜樣,是你的動力……可你卻聽不見,我也曾一次又一次的對你說,你才是我的驕傲。」
「你還常常對我說,如果我能夸一誇你就好了。你說你聽我對你說過太多聲謝謝,卻還從沒有聽我誇過你。」
「可你那麼優秀,我一時半會兒怎麼誇得過來呢?」
我停下腳步,仰頭看著他。
「所以,給我一生的時間來誇你,好不好?」
陳誠紅著眼圈,聲音微抖,「學,學姐?」
我含淚點頭,「是我,陳誠,我回來了。而且……」
我深吸了口氣,揚起微笑,「陳誠,我喜歡你很久了。」
指間立即傳來他深深的用力,像是要把我的手嵌進他的掌心。
下一秒,他忽然側過臉,努力仰起頭,喉結快速的滾動中,有晶瑩的淚滴順著他的眼角,悄悄滑落。
我顫著手指,撫向他的臉頰。
四十年了,我不是第一次見他落淚。
可這一次,我終於可以親手幫他擦掉淚水,給予他真真切切的安慰……
他卻反手攥緊我的指尖,用力按在他的胸口。
「所以,那些年,你一直都在我身邊嗎?」
我笑著向他點頭。
「我一直在,但我並沒能陪到你生命的最後。」
「那你是什麼時候離開我的?」
「你攻克腎癌獲得終身榮譽那一年,上面給你開慶功宴的那個夜裡,我發現自己終於能走出實驗大樓了。我被困在大樓里四十年,發覺重獲自由的那一刻,高興得不得了,結果誰知還沒邁出學院大門,就失去了意識。醒來就回到了這一世,兩年前的父親節那一天。」
陳誠聽完,滿眼的難以置信。
他淚光輕閃,笑意浮在嘴角,「那晚的慶功宴結束後,我因心梗去世。而我在這邊醒來的時間和你是同一天,但我家不在北城,我瞞著爸媽偷偷飛到北城時已經是深夜,我怕陸伯伯出事,一路心急火燎趕到你家時,消防員正在救火,而你家沒人。」
這回,換作我難以置信,「陳誠?那天夜裡你來過?」
他點了點頭,無奈笑道,「可惜我還沒等找到你,就被我爸媽捉回去了。畢竟我兩年前年紀還有點小,就……就無語。」
我想像著小小出逃少年被憤怒的父母拎走的畫面,忍俊不禁。
「所以陳學霸回家後就開始發奮圖強,連跳兩級,趕上和我一起高考?」
「不止。」陳誠認真搖頭,黑眸布滿真摯,「我還拚命鍛鍊身體增強營養,努力長個子,總不能見到你的時候太遜,你萬一看不上我怎麼辦。」
「真傻,連你白髮駝背的樣子我都愛。」
我仰頭看著清雋挺拔的陳誠,盈盈而笑。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啞,「可我並不知道你陪了我那麼多年,我也不知道現在的你還記得我,我只怕……怕我又晚了一步。」
「陸希月!」
突兀傳來的喊聲打破了馨甜的氣氛。
他沒再說什麼,只是緊緊牽著我的手,靜靜望著我笑。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我的心很小,不相干的人早就清空了。我本想兩年後厚著臉皮苦追優秀學弟來著,結果你沒給我機會。」
我扭頭看去,祁錦年正氣喘吁吁向我們跑來。
8
他緊盯著我和陳誠相扣的十指,眼裡好像要冒出火來,「陸希月,你,你剛來報到就……就這麼不自愛?!」
我簡直要被氣笑了。
而陳誠因他的出言不遜一下子就冷了臉,抽出手就要上前招呼他,我連忙按住了他的手。
我皺眉看著祁錦年,「你誰啊?」
他瞪大了眼睛,「你不記得我了?」
我上下打量著他,恍然大悟,「哦,有點眼熟,好像是我轉學前的高一同學是不是?你叫什麼來著?」
祁錦年臉色很難看。
「別跟我賭氣了月月,這兩年沒聯繫你是因為你爸跑去學校告我的狀,讓我媽在學校很沒面子,我怕她氣壞身體才故意裝作和你斷了聯繫,全心備考。現在我考上了你隔壁的理工大學,以後我們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你明明也是喜歡我的,別用別人跟我賭氣好不好?」
他邊說,邊上前要拽我的手,卻被陳誠一把就給推了個趔趄。
眼看兩人要打起來,我忙把陳誠攔在身後。
「這位同學,我跟你一點都不熟,你要再敢來騷擾我,就不止是我爸和我男朋友不會放過你了,我會報警,告訴警察你媽的工作單位,讓警察找你媽來領你回家,你聽懂了麼?」
祁錦年震愕不已,「月月,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冷笑著指了指頭,「建議你先去看看腦子。」
我拉著陳誠就走,祁錦年又跑到我們面前攔住我。
「月月,我是真的喜歡你!我最近總做噩夢,夢到的都是一些很不好的畫面,我解釋不了那些奇怪的場景,但我就是特彆強烈的想和你在一起!求你回到我身邊好不好,我們還像從前那麼好……這兩年雖然沒聯繫,但我發誓我從來沒喜歡過任何人,我心裡只有你!我一定會對你好一輩子,給你別人給不了的幸福!」
「閉嘴吧!」
陳誠實在按捺不住,一拳砸在了他喋喋不休的嘴上!
祁錦年唇邊即刻見了血,他紅著眼睛就要上前打陳誠,卻被我一句話止住了動作。
「你媽來了。」
祁錦年馬上回頭去看。
我已經拉著陳誠往前走去。
還要追上來的祁錦年,被剛才看到這邊動靜的保安給迅速拽了住。
新生報到這一天因人多雜亂,校園加強了安保,祁錦年又沒考進我們學校,很快就會被保安驅逐出去。
我牽緊陳誠的手。
「不讓你打他,一是因為我們剛入學,這對你影響不好,二是因為,我們何必把時間浪費在不相干的陌生人身上,你說對嗎?」
陳誠深吸了口氣。
「他該打。上輩子我都沒打夠。」
我笑著倚在他肩頭,「這輩子我們有更重要的事做,理他幹什麼。
不想聽聽我的打算嗎?」
他溫柔望向我,靜靜傾聽。
「上輩子是你孤軍奮戰,這輩子,我和你一起,提前幾十年解決掉你已經找到方向的腎癌難題,然後我們爭取再抓緊攻克更多的難關,救助更多的患者!」
「還有,燒傷外科的領域我也算比較紮實了,所以這輩子我打算把主攻方向定在腫瘤外科,這樣我們就可以並肩奮鬥了。」
「你有什麼意見和建議嗎,陳專家,陳主任,陳老師?」
陳誠望著我笑,眼底滿是化不開的溫柔。
「我只想快點到法定年齡。」
……
9
前世我的遺囑里,把財產平分成了三份。
一份送給劉姨,感激她給了我極其珍貴的溫暖;
一份留給陳誠,感激他為我殫精竭慮瀝盡心血;
另一份則全部捐給了醫學院,盡我的綿薄之力。
然而我直到這一世才得知,陳誠家裡很有錢。
他為人太低調,加上我死後只是陪著他在實驗大樓搞研究,也從沒聽他提起過他的家庭。
他帶我第一次回家見父母的時候,我才知道,他父母白手起家,創辦的公司不僅成功上市,更是他家所在城市的納稅大戶,而他媽媽則是個精明幹練的女強人。
更啼笑皆非的是,他父母早早就給他物色了門當戶對的女孩子。
見他父母的過程也算融洽,他父母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不會在面子上讓我難堪。但活了兩世的我,又怎會看不出他父母眼底的疏離。
回北城的途中,陳誠始終緊緊握著我的手。
「月兒,以前沒告訴你我家裡的情況,是因為我覺得沒必要。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沒人能改變我的人生。」
我打趣他,「瞧你這麼緊張,怕我臨陣脫逃啊?」
他笑著搖頭,「當然不怕你逃,我只是怕他們會給你造成壓力,讓你不舒服。反正我們以後定居北城,你永遠不需要和他們一起住,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堅定站在你身後。」
我想了想,掰了掰手指,又認真看著手機上的日曆。
他好奇探過頭來,「你想什麼呢?」
「我啊,我在算我老爸什麼時候能變成大富翁!」我笑道,「剛回來那一年,我就說服他把打算買車的錢,全買了茅台的股票。然後我又讓他跟公司提前申請買斷下崗,把十幾萬的買斷費,也全都買了茅台股票。你也知道二十年後的茅台翻了多少倍,到時候我爸也是坐擁幾千萬的富翁啦,雖然比不上你家,但是起碼也算不那麼寒酸。」
我爸是電子技術工程師,原本在一家中美合資的手機配件大廠工作,收入不錯。
但是重生回來的我知道未來發生的一切。
曾經風光無線的外企電子大廠,後來陸陸續續被國產企業收購,沒及時拿著買斷費下崗的那些員工,全都失了業。
所以我勸爸爸放棄眼前的待遇,果斷拿錢走人,買完股票後,直接入職了一家未來成為業界先鋒的民營企業,前途無量。
雖然我相信陳誠對我的情意不會變,畢竟前世他能扛住那麼大的壓力終身未娶,但如果我家的情況能更好一些,起碼就不會讓他父母太為難他。
縱然他會始終站在我這邊,但如果父母和妻子以及親家能和諧相處,定然會讓他更舒心。
他更舒心沒有一絲煩惱的話,說不定就能攻克更多的專業難關,救治更多的病人呢!
幸福,需要有勢均力敵的底氣,用心經營的誠意,和風雨同舟的勇氣。
缺一不可。
……
10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轉眼間,我和陳誠都成了醫學院的老教授,腫瘤醫院的專家——榮譽滿身,救人無數。
我的姥姥和爸爸還依然健康硬朗,這是我們最大的福氣!
我們的女兒實現了我的夢想,成為了一名出色的外交官。
而我們的兒子則成為了一名空軍軍官。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們一家四口很少能團聚。
可是這並不妨礙我們的幸福。
兒女是我們的驕傲,我們亦是他們的驕傲。
我這一生,無比圓滿,無比知足。
至於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再也沒有出現在我們的生活里。
我只是偶然在一次同學聚會上,聽說件令人唏噓的事。
北城一中的優秀教師楊秀華不是曾經救助過一個孤女嗎,她藉此善舉獲得了莫大的榮譽和實惠,全市皆知她的美名,可她對那個孤女卻並不如外人看到的那麼好。
那個孤女16歲開始就纏上了她的兒子,她兒子怎麼都甩不掉,兩人索性就不清不楚廝混了許多年。可她兒子卻又瞧不上她的身世,一次次讓她打胎,始終不肯娶她。
楊秀華戳破兩人的事後,大發雷霆,把那孤女罵的狗血淋頭,那孤女索性也跟她撕破了臉皮,兩個人天天打架,對罵,鬧得四鄰不安。
一來二去,那孤女多年的記恨便成了魔,竟偷偷給楊秀華下了毒。
楊秀華一命嗚呼,那孤女伏法後,她兒子也自此一蹶不振。
看啊,人生就是這麼無常。
一念之差,就可能把路走歪。
再想回歸正軌就太難了。
幸福握在每個人自己的手中,福氣也都源自正直清醒的心。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和陳誠正手挽著手,從菜市場買好菜往家走。
要過年了,小外孫和小孫女都提前趕回來陪我們了。
這一生,等著我們的幸福還多的是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