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又自顧自的說。「那種顏色的眸子應該很漂亮才是,他們為什麼會討厭你?尋常人都不會有這麼獨特的眸子,稀有的東西向來都很珍貴,他們也許是覺得你很寶貴也說不定。」
門後面的小孩還是不吱聲。
「雖然你被關在門後面,我看不見你,但我總覺得,應當是很漂亮的。」她用手輕輕拍了拍門板。「你要是不再哭,下次我便作副畫送你。先生說我畫的駿馬很漂亮,你會喜歡的。」
「我要走了,你別哭啦。」
她離開了那處偏僻的宅院,往鬧市走去。
身後的小院裡似乎有人推開了門,但她沒有回頭看。
夢境的最後,是在鬧市中,意氣風發救了她的衛延盛。
那個獨自哭泣的小孩,卻被霧氣般模糊的夢境吞噬,被壓在記憶的深處,留在了塵埃的角落。
天亮,舒長清慢慢睜眼醒來。
滿臉不自知的淚痕。
她原來也在無意中成為了別人的救贖,但這對她來說卻是個那麼微不足道的事,微小到她甚至回憶不起來,直到現在。
舒長清坐起來,怔怔的盯著床面。
她覺得自己需要見翟承訣一面。
17.
可她卻接連七天都沒見到翟承訣。
直到快報傳到晉國,她這才知道,那場奪位引發的動盪結束了。
衛延盛果真當上了皇帝。
但消息傳來後,她只關心翟承訣人在哪。
可左盼右盼,她最後卻沒盼來翟承訣,卻盼來了個她此刻最不想見的人。
那男人身著銀白盔甲,踏著雪走進院落。他看上去意氣風發,眉宇間帶著屬於勝利者的喜悅,好不快意。
衛延盛激動欣喜的看著坐在院中的舒長清,眼底此刻的動情是真的。
這場廝殺動盪,最終還是他得到了勝利,拿到了一切他想要的東西。
有了晉國皇子的暗中助力,和舒家的幫忙,他在太子和承王最氣虛的時候趁機而入,快刀斬亂麻,奪得勝利。
而這一切都需要感謝舒長清當初做出的犧牲。
要說衛延盛此刻不動心是假,他被喜悅沖昏了頭腦,興奮和激動湧上心頭。他看著舒長清,認為這是愛意。
沒有她的這段日子裡,他也愈發深刻意識到了舒長清曾經的好處。
王府被打理的井井有條,即便女主人不在,也可以毫無壓力的運作;京城中她留下的善行痕跡眾多,百姓都對賢王府好感有加,讚不絕口。
這也為他奪位成功打下了不小的基礎。
而這場動盪中,站隊於承王黨羽的杜斌在混亂中不幸去了,留下了作為寡婦的沈嬌。
衛延盛承認他的確心悅沈嬌,但同樣的,他也心系舒長清。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像是同時愛上了兩個人。嬌嬌兒是他的白月光,是硃砂痣,是愛了十年的人;而舒長清是他的妻,是為他付出最多的人,是最配的上皇后位置的人。
他已經都打算好了,要讓舒長清成為他的皇后,讓沈嬌成為貴妃。
他現在得到了一切,只等著迎接他的皇后了。
衛延盛面露喜色,大步向舒長清走去。
「長清,我來接你回去了。」
但離她還有些許距離的時候,衛延盛卻停下了腳步。
他看見了舒長清眼底的冷漠和隔閡。
那太過於明顯的排斥著實令他一怔,但衛延盛還是在心裡告訴自己不可能,也許是舒長清還怨恨著自己將她送走的事,但她不會一直記恨自己。
這麼想著,衛延盛便向她伸手。「長清…?」
還沒等他觸到舒長清的袖口,她便淡淡起身,往後連退幾步,避開了。
「自重。」她只是這麼說道。
衛延盛擰眉。「你這是何意?長清,你若是還在怨我,生我的氣,我理解。但我們先回去吧,我此次來就是接你回家的,我說了我會補償你。」
「殿下……陛下似乎弄錯了什麼事情。」舒長清淡淡開口。「在陛下送走我的那一刻,那兒便不再是我的家了。」
衛延盛愣住。「你莫要鬧了,當初是我做的不對,現在我來補償你了。我奪得了勝利,你隨我回去,便會成為黎國最尊貴的——」
「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舒長清打斷他。「我不會隨你回去,我也不想要你任何補償。」
「什麼叫沒有關係了?你是我的妻。」
「在離開的那一晚,我在我的簪盒裡留下了和離書。」她沒有看衛延盛,只是保持著兩人之間的距離。「我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陛下請回吧。」
「…別鬧了,隨我回去。」衛延盛沉下臉色,語氣中帶上怒意。
他看著站在他幾步遠開外的舒長清,不想再和她如此僵持,大步向前,準備抓住她手腕。
但他還沒邁開幾步,肩膀一側便被一人牢牢摁住。
是翟承訣。
他摁住了衛延盛的肩膀,隨後將他往自己身後一帶,跨步擋在了舒長清面前。
「你剛才是想做什麼。」他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但眼底卻冷的駭人。
舒長清望著站在自己身前的人,男人一身漆黑盔甲,和身著銀白的衛延盛形成了強烈對比。
不知怎的,她此刻覺得無比的安心。
衛延盛盯著比自己還稍稍高一些的翟承訣,冷笑。「……這可不是我們當初約定好的事。」
「她剛才說了不願意了。」翟承訣平靜的回道。
「這和你無關!」衛延盛終於惱了。「長清,過來!」
舒長清在翟承訣身後一動不動。
僵持片刻後,衛延盛爆發出惱火的斥罵。
「舒長清,你現在是在做什麼?我早便猜到了你們會做什麼骯髒事,所以你現在是打算維護他嗎?你惦念他的丁點兒好,就打算這麼做?你還有沒有點廉恥心,為婦不——」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翟承訣一記重拳砸在了他顴骨上。
翟承訣用的力氣很大,一下便叫衛延盛臉上腫起淤青,嘴角也被刮破,整個人被打的往後連連退了幾步,險些跌坐地上。
「道歉。」翟承訣的聲音冷得嚇人。
衛延盛呆滯一瞬,旋即暴怒。「你竟敢——」
「現在可是在晉國。」翟承訣盯著衛延盛,眉宇間是不曾出現過的駭人神色。「而新帝即將登基,若是在那之前出了什麼意外,可沒人說得准。所以注意你的言辭。」
衛延盛死死盯著翟承訣,隨後望向他身後的舒長清。
女人就那樣直直的站著,有些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眼底只剩下衛延盛看不懂的漠然。
他不禁心裡一緊,從地上站起來後再度沖舒長清低聲懇求道。「…剛才是我失言,長清,跟我回來吧。我不是說過要補償你嗎?我說要對你好的,你莫再說氣話,隨我走吧…」
但舒長清只是冷漠的看著他。
「和離書我已經給過你了,你我再無任何關係,你莫再說了,我不會和你走的。」
「我沒同意和離!」衛延盛情緒激動起來。「我沒同意過,便不作數!」
「那你便當舒長清這個人死了吧。」她無所謂的開口,轉身起步要回屋去。
「長清,你不是喜歡我的嗎!」衛延盛對著她的背影喊道。
舒長清腳步一頓。
她慢慢的回頭,視線落在衛延盛身上。
「不再喜歡了。」
她的語氣是那麼平靜,仿佛是在交代一個無所謂的事情。
她的神色太過冷漠,一瞬竟叫衛延盛不知該如何回應。
愛的反面,比恨意更可怕更令人絕望的,是形同陌路,徹底的不在乎。
很顯然,衛延盛在她眼底再也找不出一絲自己的痕跡。
而這令他很恐慌。
隨後他眼睜睜的看著舒長清回了屋,關上了門。
那扇門緊關上了。
18.
衛延盛最後還是離開了。
黎國還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忙,他本就不應該來這兒的。
他走後,倒是清凈不少。
翟承訣來看舒長清,站在院子門口躊躇,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直到他看見舒長清站在院子裡也同樣瞧著他,神色間似乎並沒有他想的悲傷或者落寞,只是很平靜,甚至有些輕鬆。
他猶豫片刻,邁步進院。
「來啦。」舒長清若無其事的開口。「要品茶嗎?我今早新煮的。」
翟承訣愣了愣,慢慢點頭,慢慢的在石桌邊坐下。
他看著燙茶盞傾茶的舒長清,詢問的話在舌尖含著,半晌不知道該不該問。
舒長清把茶盞推給他。「我父母家裡還好嗎。」
翟承訣怔了一瞬。「他們很好,我的人在暗中跟著。若是有什麼事,我會立刻通知你。」
「好。」舒長清垂眸。
翟承訣偷偷去瞥她,最後還是開了口。「你…是當真不打算回去,還是只是在說氣話?」
「你很希望我回去嗎?」舒長清反問他。
「怎麼會。」翟承訣下意識回道。「我希望你快樂安好就足夠了。」
也許是他反應過來自己說的話過於直白了,耳根頓時紅了小片,神色有些尷尬的移開視線。「…倒也不是那種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舒長清覺得好笑,起了逗弄心思。她托腮看著難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男人,抿唇笑笑,起了壞心思,故意拿捏出潑皮口吻來逗他。「被不知情的人聽了去,還以為殿下痴情於我。」
翟承訣抿唇,沒開口反駁,也沒開口承認。
他只是忽的抬眼去看舒長清。被那雙眸子這樣直盯著,舒長清也一怔。
片刻後,她垂下眼。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我不該忘的。」
她深吸了口氣。「我不該忘的,我早就該想起來的。」
翟承訣靜靜的看她,只是唇角的淺淺笑意暴露了他的心情。
「本來也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一開始也是我的一廂情願,才讓你到了現在的境地。」
他輕聲說道,目光落在舒長清身上,久久捨不得挪開。「我不奢求什麼,也不強求你任何。即便我不願你離開,但你若是改變了主意,想要回去,我也定會放你走的。」
他語氣里隱含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懇求,顯出了些許脆弱,但並不卑微。
舒長清頷首,抬眼望向院子裡那棵光禿禿的樹。
許久後,她輕聲道。
「那樹,砍了吧。」
「不開花的樹,也看膩了。」
與此同時,黎國。
新帝登基後的衛延盛最近忙的焦頭爛額,各類待處理的爛攤子都在等著他下決策。
可就是現在這麼重要關鍵的時刻,他卻陰沉著臉坐在後宮別院裡。
眼前的地上是一片狼藉,都是被摔碎的茶盞碎片和撕爛的畫作書籍。
眼前站著眼眶通紅的女子,即便身著華服,卻淚痕滿面,委屈和痛苦含在眼底,倔強的看著他。
「衛延盛,你怎麼可以如此對我?」沈嬌幾乎是嘶喊著說出這句話。
「如此對你?我如何對你了?」衛延盛也有些疲於應對她的這些撒潑了。「我說了,現在不是時候,我不能給你妃位,但我沒說不要你了。皇后位沒定,先定了貴妃,這算什麼樣子?」
「那我呢!」沈嬌哭著,大顆大顆的淚珠沿著面頰往下滾。「我現在又算是什麼身份?我本就已經是寡婦,被你這樣無名無分的留在後宮,你知道他人會如何看我嗎?他們會如何說我?」
衛延盛皺眉。「我說了,現在時機未到,之後會給你名分,誰人又敢亂嚼舌根?」
「那她呢?那個女人又是如何?」沈嬌吼道。
衛延盛蹙眉。「誰?」
「李薇,那個女人呢?你為什麼也留著她在後宮?」
「她本就是我王府的妾室。」
沈嬌卻笑了,笑的無比譏諷。「妾室……誰看不出來她與我容貌如此相似?衛郎,你的心思太過明顯,明顯到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沈嬌也不願這樣的。
她被接入宮,本以為自己就要從此變成貴妃娘娘;可誰知這麼多天了,她還是無名無分,只是住在後宮的一處別院裡,甚至還不是最好的那處。
衛延盛時不時會來看看她,但卻總不提貴妃的事。
好像自從他出了那一趟遠門後,整個人就變了。
這叫沈嬌心慌。
杜斌死了,她現在只是個娘家沒什麼勢力的寡婦。如果衛延盛再不願管她,那她日後…
沈嬌不敢想,也不敢惹衛延盛不高興。
面對宮女們多多少少有些明顯的竊竊議論和輕蔑的眼神,沈嬌有時候氣憤屈辱到下唇都快要咬出血,卻還是忍了。
直到她今早聽宮女說,住在另一處別院的,那個同樣也被接進宮的李氏,皇上也同樣允了她貴妃位。
還是親口允的。
雖然不知道這消息是怎麼傳出來的,但這壓垮了沈嬌最後一根稻草。
她這麼多天的委屈一下子爆發了出來,吵鬧著起來了。
她本從小就是不拘禮節的人,自然也不會在意自己的行為是否端正,摔了不少東西,又砸了不少好茶具,衛延盛才來了她這兒。
她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
可不論她如何委屈的哭訴自己的難受,卻始終得不到衛延盛一句肯定的回答。
總是叫她再等等,現在時機未到。
這令沈嬌格外委屈。
「盛哥哥…」她哽咽開口,用袖子擦了臉上的淚痕。「你……終究是嫌我了,是不是。」
衛延盛望著自己過去那麼喜歡那麼喜歡的女人,此刻在自己面前哭的如此脆弱痛苦。放在以前,他早就心疼的擁了上去。
可現在,卻總是不停的回想起那個永遠優雅,永遠端莊的身影。
倘若是長清的話,必然不會和自己鬧得吧。衛延盛有些疲憊的想著。她會協助自己打理事情,叫自己根本不必擔心後宮瑣事。
因為長清是那麼懂事。
這一對比下,原本的硃砂痣,倒顯得像無理取鬧的蚊子血了。
可沈嬌沒意識到,她只是不懂為什麼。
為什麼那麼痴心於自己的盛哥哥,會對自己如此這般?即便是因為當初各自嫁娶,那也是盛哥哥先和舒長清成了親。
最先背叛感情的人不是自己,戀戀不忘的人也一直是衛延盛,為什麼此刻卻這樣對自己?
舒長清自打數月前就因病而長居室內不外出,也不見人。現在更是人影都不知在何處。
沈嬌捏拳,垂下眸子。
她搶了自己的盛哥哥,現在要當上皇后的也是她。自己已經退了這麼多步,現在連盛哥哥的心都不在自己這裡了嗎。
沈嬌本來計劃的很好。
舒長清當她的皇后便當吧,因為衛延盛是愛著自己的,她很肯定這一點。
母儀天下的事沈嬌也做不來,她只想要帝寵便足夠了。
可現在……可現在什麼都不確定了。
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可沈嬌不知道的是,她越這麼鬧,衛延盛只會越下意識的拿她和舒長清做比較。
而衛延盛也同樣沒意識到的是,過去他擁有舒長清,卻只思念得不到的沈嬌;現在他得到了沈嬌,心心念念的卻是不願再回他身邊的舒長清。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人啊,就是賤。
19.
今日無雪,地上前幾日積的雪也融化了不少。
翟承訣早就叫人連根拔了那棵桃樹,換了株梅花樹來。
舒長清換上了一身新的素色狐尾披風,細心打理著大約一人高的樹苗,嘴角微微噙笑。
身後有腳步聲,她回頭,懷裡便被塞了個手爐。
翟承訣垂著頭看她。「天氣還是冷,小心別惹風寒了。」
舒長清揣著小手爐,抬頭看了眼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男人,打趣道。「你倒是心細。」
男人有些罕見的不好意思起來,偷偷去睨舒長清的神色。「覺得有些壓力嗎?」
她搖頭。「挺好的。」
舒長清捏了捏懷裡的暖爐,垂首看著,輕笑著又重複了一遍。「被關心著挺好的。」
翟承訣只是笑,狹長的眸子彎起來,一眨不眨的盯著舒長清瞧。
「對了,我有個事需要你幫幫忙。」
「你儘管提。」
舒長清便從懷裡摸出一封信來遞給他。「我想拜託你,把這個交給我的父母。他們大約很擔心我了。」
翟承訣點點頭,接過信放好。「我馬上就吩咐人去做。」
他轉身便要提步離開,身後的披風卻被人輕輕捏住。
微小的力度卻立刻讓男人剎住了腳步。
翟承訣一動不動,直到身後傳來女人好氣又好笑的調笑。「你倒是比我還急。」
翟承訣指尖動了動,慢慢轉身過去低頭看她。
女人的膚色雪白,綴了點口脂,纖細的指尖正捏著他的披風一角。她面頰粉若春花,一雙眼一眨不眨的望著他,滿含笑意。
漂亮的不像話。
「急匆匆地,真像個愣小子。」他聽見她帶著笑如此說道。
下一秒,翟承訣忽然就俯身擁住了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是在轉過身和她對視的一瞬間,那滿腔高漲的愛意像是逐漸翻湧沸騰,像是瘋狂溢出胸口了一般,讓他壓抑不住自己的衝動。
想要抱住她,想要牽上她的手,想要做很多其他的事,那些能讓她露出由衷笑容的事。
翟承訣心裡惱自己的衝動,但是並不後悔。
他擁著舒長清在懷裡,生怕自己用力過度弄痛她,但又渴望緊緊的抓住她,抱緊不鬆手。
這一刻他很想突兀的表達自己的心意,可他還是懼了。顫抖的唇張張合合後還是緊閉上,咬著下唇沒吭聲。
萬一她拒絕了,萬一她不想接受自己。
他生怕哪天再回到這處院子的時候,再也找不到那個心心念念的人。
但是如果不說,這份感情就要一直折磨著自己。已經十年了,他惦記了十年的人此刻就在自己懷裡,哪有再不試探一下的道理?
啊…真的是要瘋掉了。他闔上眸子,如是想道。
舒長清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嚇到。她怔了一瞬,隨後安撫似的淺拍他的後背。
男人的懷抱很溫暖,整個將舒長清攏了進去。結實的臂膀有些小心翼翼卻又緊緊的擁著她,像是害怕著什麼似的。
像是過了片刻,又像是過了許久。
她聽見男人在自己耳側沙啞的開口。「……抱歉…嚇到你了吧。」
「沒有。」舒長清輕聲回應。
又過了半晌,男人還是沒鬆開自己,下顎壓在舒長清的肩膀上,又開口道。
「長清,我……」
「翟承訣。」舒長清卻突兀的打斷了他。
她此刻的語氣格外認真,帶著獨屬於她的堅持和溫柔。「你配得上更好的。」
翟承訣一怔,慢慢的,慢慢的抬起了頭,擁著她的手臂漸漸鬆開。他垂首,那雙淡色瞳孔緊緊盯著面前的人。
舒長清也望回去。
四目相對。
她緩緩開口道。「你是晉國的二皇子,你應當去尋一個更好的女子,一個配得上你的人。」
「我不想要「更好的」。」翟承訣聽見自己的牙齒都因為隱忍的情緒而輕微打顫。「我想要你。我想了十年,我不要更好的,我要最好的,我要你。」
舒長清抬手替他整了整領口,手腕卻被他一把捏住。她抬頭,翟承訣的眼尾都紅了,直直的盯著她。
那神情,仿佛是被拋棄了一般委屈難過。
他又擁上她,摟著她的臂膀都有些微微發抖。
「別推開我,求你了。」他低聲喃喃。
「承訣……我已不是清白完璧之身。」舒長清緩緩的嘆息,言語裡也僅是心酸。「我是嫁過人的了,是我配不上你。你很好,也許太好了,我不願你再做出會令自己失望後悔的決定。去尋個更好的姑娘吧。」
翟承訣半晌沒有言語。他的額面抵著舒長清的肩膀,兩手緊緊握住她的胳膊兩側。
片刻後,他悶悶開口。
「長清,我不會對你撒謊,所以我不會騙你。若說我毫不介意,那是假話。我承認我每每想到此事,都嫉妒的快要瘋掉,那種感覺太難受了,比任何皮肉上的傷痛都要折磨。但那並不是因為你,我嫉妒是因為曾經有別人令你心動,而那個男人不是我,這一點令我無比痛苦。」
「我以前無權無勢,可現在不一樣了,我有了可以庇護你的力量。原本我只是想遠遠的瞧一瞧你,就可以滿足的。可你過得不開心,你明明嫁給了那個男人,但你卻過的不快活。我的自私和貪婪令我沒法忍受這一點,偷偷用來手段將你綁在了我身邊。本來只是想給你一些快樂的時光就放手的,可我卻那麼貪心,現在無論如何都不願放手了。」
舒長清怔住,感到捏著自己胳膊兩側的大手在微微顫抖。
肩膀上有淺淺濕意。
「不要貶低自己,不要把自己說的如此不堪。我如此努力,就是為了能夠配得上你,所以不要那麼輕易的放棄我,給我……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
「在遇見過你後的十年間,我每一次對未來的計劃中,都有你。」
許久後,舒長清抬手,撫上埋首在自己肩上的男人後顱。
她輕輕的捧起男人的臉,讓他和自己對視。
翟承訣眼眶紅的嚇人,淡色眸子裡還染著淺淺濕意。也許是覺得過於丟人,他下意識的想要避開。
但舒長清卻淺啄了口他的眼尾。
這讓翟承訣微微睜大了眸子,愣住了。
「長這麼大,除了母親,還是第一次有人為我落淚。」她輕輕說道,抿開笑容,淚珠卻也從面頰上滑落。「別負我,翟承訣。」
下一秒,她落入溫暖的懷抱。
吻落在她的發頂,男人帶著狂喜顫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他一字一句,像是要把這話刻進骨子裡似的。
「此生定不負卿。」
舒長清闔眼,圈臂擁上男人腰身。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快樂過了。
20.
衛延盛站在太后的寢宮面前,遲遲猶豫不敢進去。
太后傳他的時候,衛延盛考慮了許久。
他知道大約太后是想來找他說說遲遲不立皇后的問題,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和太后解釋。
說自己把皇后拱手讓人,換取力量後,帶不回來了?
他說不出口。
但總是拖著也不是法子,衛延盛咬咬牙,還是踏了進去。
太后半臥在美人榻上,精心保養過的女人根本看不出半分時光的痕跡,風韻猶存。
她看著衛延盛一步步向她走來,在自己面前行禮。
「您找朕?」衛延盛說道。
太后靜靜地瞧了他片刻,抬手示意他在自己身前坐下。
「哀家有話要同你說。」
等衛延盛坐下了,她又繼續開口道。「現在外面大臣們對於皇上遲遲不立後的舉措感到非常不滿,議論紛紛。更何況那是舒家的嫡長女,皇上再不立後,是要惹群臣非議的。」
衛延盛垂首不語。
「哀家知道,皇上不喜歡那個姑娘。」太后端詳著衛延盛。「但舒氏為皇上盡心盡力,皇上也絕不可做那忘恩負義之人。」
衛延盛沉默片刻後,才終於訕訕開口。「不是朕不願立後,是無法……」
太后蹙眉,隨後立即露出了瞭然的神色。
她向後靠去,眉宇舒展。
「這樣啊。」她喃喃。「這孩子做出了自己的決定。也罷,這樣也好。」
衛延盛有些困惑的瞧著她。
太后品了口茶,隨後對衛延盛道。「皇上還記得,哀家過去曾一次因為身子不爽利,特傳了舒氏來宮裡談心麼。」
衛延盛點頭。
「那日哀家和她說了許多。」太后望向窗外,神色平靜。「最主要的是,哀家不願讓她犯和哀家同一個錯。」
「錯…?」衛延盛有些迷茫。
「哀家同她說,哀家當年便是因為自己的一廂痴情嫁給了先皇,離開了那個對自己真的好的人。哀家成了母儀天下的人,卻被鎖在這朱紅宮牆裡,與他人分享帝王寵愛。」太后語氣平靜,像是在說一個不關己事的話題。「哀家擁有了許多。地位,權勢,但唯獨不快樂,十分的不快樂。」
「哀家讓她別在錯誤的道路上葬送一生。」
衛延盛怔住了,他有些錯愕的瞧著太后。
「不是的…長清嫁給朕不是錯誤的選擇,朕允諾會對她好的!」
「只對她好嗎?」太后反問。
衛延盛卻答不上來了。
「她如今顯然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那麼皇上就別做出這幅戀戀不忘的模樣了,太不像話了。」太后淡淡道,「你放過她吧。」
片刻後,衛延盛一聲不吭的起身,摔門而出。
他一路回到御書房,把紙墨筆硯摔了一地。
身邊的大太監立刻喚下人來收拾。
「滾!都給朕滾出去!」他吼道。
御書房裡立刻走的乾乾淨淨,只剩衛延盛一人。
他面色陰沉,攥的拳咯吱響。他猛地砸了一下書桌,將拳頭都擦破出了血。
為什麼,為什麼說是錯誤的選擇?
是舒長清要嫁給自己的,是她先要嫁給自己的,憑什麼,為什麼現在要離開的也是她?
他不同意。
母儀天下的皇后,只有舒長清可以當。
他猛地踹開大門。「去擺駕,朕要去舒家!」
等衛延盛到了舒家宅子的時候,舒家人已經跪著在候他了。
他大步入室內,身後跟著舒家人。
衛延盛眉尾動動,侍衛們立刻帶著婢女下人們離開,把空間留給衛延盛和舒家家主和主母。
二老面面相覷,在皇上面前皆有些不知所措。
他們已經收到了來自晉國皇子的消息,也知道這都是怎麼回事。
雖然在奪位的時候,他們選擇了幫助衛延盛,但對於衛延盛將自己女兒送人的舉措,二老都覺得心裡不爽。
舒家家主先行開口。「陛下今日來是為了…?」
衛延盛臉色沉沉。「為了你們的女兒。」
二位又是面面相覷。「清兒不在府內…」
衛延盛猛地拍桌。「朕知道她不在這兒,朕要你們給她寫信,不管用什麼辦法,都要讓她回來!」
說的激動,衛延盛猛地起身,怒意盡顯。「她當初用盡心機嫁給朕,如今怎麼敢就這樣離開?」
舒家主母蹙眉。
她緊緊捏住了衣裙下擺。儘管她面對聖上,心裡緊張害怕,但此刻,來自母親維護女兒的勇氣大過了一切。
不等家主攔住自己,主母開口了。
「陛下此言差矣……清兒怎是費盡心機?」
衛延盛一怔,家主大駭,正欲阻止自己的妻子,卻來不及了。
「當初是清兒聽說前太子要對陛下下手,為了讓前太子有所顧忌,便要自己嫁過去,用舒家給陛下撐腰。」
「清兒為此在院子裡沖她爹爹跪了多個時辰,苦苦哀求,只是為了陛下。這怎是費盡心機,她本意是為了陛下好的。」
主母一口氣說完,吊著的膽子落下來,渾身發抖。
但作為一個母親,她不願自己的女兒受到任何誤會。
即便是皇上,也不可以。
任何處罰她都認了。主母垂了下了頭。
衛延盛卻整個傻愣在了原地。
她剛才說什麼?長清是為了那樣的理由,才嫁給自己的?
衛延盛忽然感到從心底的發寒。
他有些艱難的開口。「……她為何要如此為朕?」
「陛下在幼時曾經救過清兒一次,清兒對陛下痴心數年,既是為了償還恩情,也是為了…清兒的那一份心意。」
救了她?衛延盛努力回想。
模模糊糊的,到他初見長清的時候,的確是有這麼一回事。
但那對衛延盛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大事。
長清竟然惦記了這麼多年嗎。
此刻,衛延盛忽然在腦海中一件件的回憶閃過他和舒長清的所有事情。
新婚那晚的冷嘲熱諷,初次洞房的巴掌,為了沈嬌的爭執,為了權力將她送人……
一件件一件件,所有的事,所有的細節,都讓衛延盛整個人感到了徹骨的寒。
「你騙人……怎麼可能。不是這樣的,是她…她……不是這樣的…」
但不管他如何去想,卻始終無法把這個句子說完。
殘忍的事實擺在眼前。
他站在原地,感到一陣鋪天蓋地的絕望向他襲來。
他做錯了,他做錯了好多事。
那些無法挽回的事,終究把長清從自己身邊推開了。
他再也找不回長清了。
21.
舒長清問翟承訣之後打算怎麼做,對方直言自然是要成親。
說的如此輕巧,舒長清有些無言。
這很顯然不會是那麼容易的事,但翟承訣似乎總有辦法做出自己能解決一切的模樣。
舒長清從那座小院裡搬了出去,住進了翟承訣自己的府中。
這時候舒長清才多多少少明白了現在晉國皇室的情況。
太子無能懦弱,皇上早已傾心將皇位傳給身為二皇子的翟承訣。這基本上已經板上釘釘,只是個時間問題。
舒長清不敢去想這十年里翟承訣究竟經歷了多少事,才從一個如此不受寵的皇子,變成了皇位唯一合格的繼承人。
她一邊想著出神,一邊在鏡前梳著自己長發。
忽的有人接過了梳子,動作溫柔的替她梳理。
「你怎麼不叫宮女幫你?」鏡子裡映出男人的倒影,他語氣溫和。
「我更喜歡自己做,這是個很享受的事情。」
「的確……」翟承訣替她梳理著烏黑長發,露出淺笑。「你很漂亮。」
「晉國男人似乎格外誠實。」舒長清被撲哧逗笑。「這叫人害羞。」
「這是我們晉國的習俗。」身後的傢伙一副故作輕鬆的模樣。
兩人相處格外融洽。
等長發理好,翟承訣從懷裡摸出了封信遞給她。「你之前送去給家裡的書信,這是他們拜託我交給你的回信。」
舒長清連忙展開來看。
是母親的手筆,信里寫了許多。寫了她和父親的身體很好,無需擔心;寫了現在新帝登基,萬事需處理,新帝很忙;寫了新帝因為遲遲不立後而被群臣私下非議,以及被新帝養在後宮的那個寡婦的消息也不知怎的流傳了出來,導致新帝口碑不是很好。
母親還寫了衛延盛來過家裡,聽了母親說的事後便愣愣的走了,沒有發火也沒有做出出格的事。母親說不必擔心家裡,一切都好。
母親說,希望女兒要健健康康,平安幸福。
舒長清折上這封信,放進了匣子。
她有些困惑。
為什麼衛延盛不肯立沈嬌為後?這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她一向認為以衛延盛對沈嬌的痴情程度,應該是巴不得自己離開的。
現在她有些看不明白了。
也許是舒長清沉默思考的時間長了些,直到面頰一側傳來溫熱的觸感,她才猛地回神。
翟承訣以指尖碰了碰她臉側,「你還好嗎?眉頭皺的這麼緊。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她搖頭。「我只是在想為什麼衛延盛不肯立沈嬌為後。」
對面的男人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展現出不滿的情緒。
他咕噥。「因為他三心二意又不肯承認,我覺得他也沒有你說的那麼喜歡那個女人。」
舒長清失笑。「我並不是因為他在苦惱,只是隨口說說,你莫亂吃味。」
「吃味的話會覺得有壓力嗎?」他反問。
舒長清想了想,搖搖頭。
「那便光明正大的吃味了,我的確不喜歡那個男人,也不喜歡你想著他事情的模樣。」翟承訣頗為堂堂正正的開口,隨後又有些無賴似的耍。「你也多想想我,長清。」
她無奈。「想著呢,一直想著呢。」
「都想著些什麼?」
「想你這些年是怎麼過的。」舒長清抬手替他拂開碎發。「一定很累吧。」
這回翟承訣沒有接話了,只是垂下眸子不語。
正當舒長清以為自己說錯話了的時候,他又淡淡開口了。
「嗯,很累,很多時候以為自己或許就要死在某處了也說不定。」
這話令舒長清心裡一揪。
「但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會值得的,所以堅持下來了。」翟承訣沖她笑笑,「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潑皮。」舒長清嗔他,他也只是笑著受了。
與此同時,黎國。
沈嬌很擔心。
自打衛延盛去了一趟舒家後,回來便把自己關在了御書房,吃喝住都呆在裡面,除非要上朝以外,基本不會光臨別處。
他這些日子裡,只傳過一次那個李氏前往御書房。
據沈嬌安排的一個小宮女聽的消息說,兩人似乎在御書房談了很久的事,衛延盛到後面似乎情緒激動,又砸了東西,隨後李氏便離開了。
這令沈嬌愈發的不安。
她不喜歡這種原本緊握在手中的東西逐漸流失的情況,她也需要主動出擊。
於是她便求見皇上。
本來衛延盛是不想見的,但沈嬌就那樣站在御書房外面,一副如果不見她就在這寒風中站上一整日的模樣。
衛延盛無奈,讓她進來了。
一進御書房,沈嬌就遣退了所有下人。
衛延盛冷眼看她。
「盛哥哥,我有陣子沒見你了,聽說你一直呆在這兒,擔心你的身體,給你送了點東西來。」沈嬌將自己手裡的小食盒擺上桌面,打開端出幾碟精美的小點心。「這都是我親手做的,你嘗嘗。」
衛延盛還是不說話,就只是看著她。
沈嬌心裡慌,但面上還是強打起精神,強顏歡笑。「盛哥哥,你別這樣……身體要緊…」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的時候嗎。」衛延盛忽然打斷了她。
沈嬌怔怔的看著男人俊俏的臉,下意識點頭。「在青雲寺外…我無意弄壞了盛哥哥的捕網。」
「那是朕第一次見你,第一眼就心動了。」衛延盛平靜的說著,卻像是在講述一個事不關己的過去。「朕那日過後不久便像長清說,朕以後一定要娶你為妻。」
「盛哥哥現在也可——」
「朕還沒說完話。」衛延盛睨了她一眼,硬生生攔住了沈嬌的話。「朕初見你,是因為你的靈動活潑而動了心。之後的十年內,更是堅持不懈的以為你也傾心於朕,我們終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但仔細回憶起來,你卻從未對朕說過同樣心悅於朕之類的話。你總是若即若離似的,給出混淆的答案和飄渺的希望,讓朕像個傻子般誤會你對我的感情,誤以為那是姑娘家欲擒故縱的小把戲,甚至甘之如飴,愈發的痴迷於你。他們都認為朕心繫於你一人,甚至朕自己也如此以為。」
「你的捉摸不透的確令朕傾心…但你忘了朕並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你以為朕對你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會心甘情願的為你做一切,卻不知朕最恨你仗著朕的傾心當把柄。」
沈嬌面色蒼白,半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她的確是喜歡過衛延盛,但也不得不承認的是,她享受並陶醉於和他曖昧不清的態度和關係。
她從未正面回應過衛延盛的感情,只是在必要的時候給他一些令人心動的小細節,讓他也以為,自己是同樣對他傾心。
沈嬌用這個法子,令很多兒郎為她動心,並戀戀不忘。
被人追捧寵愛這件事令沈嬌感到沉迷,儘管她不好意思和他人說,也覺得這似乎是不好的事,但她還是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當她大婚那日,生怕對自己情根深種的衛延盛前來鬧事。
但他沒有,而這反而叫沈嬌有些不大高興。
所謂的痴情,也就這種程度嗎。
她的不滿在春華盛宴上到了頂峰。
她不喜歡舒長清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也有些惱她在別人面前讓自己丟臉。
所以當她意識到衛延盛一直在看她的時候,她是故意將衛延盛引到外面迴廊里的。
這也算是一種報復,也算是一種自己想要抓住衛延盛的機會。
自己不會和衛延盛在一起,不代表自己不享受被他人追逐的感覺。
果不其然,他果然跟了出來,並如她所願般的行動。
而被舒長清發現的時候,沈嬌也只需要含著淚推開衛延盛就行了。
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是衛延盛瘋狂的動了心,自己有什麼錯呢。
儘管杜斌對她很好,夫妻二人婚姻穩定,沈嬌還是改不掉她的小秘密。
這種感覺她無法和別人解釋,但她總是渴望變成別人眼中的中心。
被人追捧,被人愛著,享受和他人若有若無的曖昧。
自己一向偽裝的很好,別人都會認為是他們自己一見鍾情並不可自拔,
可現在,衛延盛像是戳破了她最不願意被人發現的小秘密,就那樣直白的抖落了出來。
沈嬌面色慘白。
她強打起精神,露出難看的笑容,眼淚已經在打轉。「盛哥哥,你是不是誤會了嬌嬌…我從來沒有把盛哥哥當成傻子,盛哥哥對我來說也很重要…」
但衛延盛只是冷冷的看著她。
他現在理清楚後,便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若沈嬌同樣心繫於他,為何十年了不曾直面答應他的追求?
而自己卻總是莫名其妙的認為沈嬌應該是心悅自己的,甚至長清也如此認為。
但回憶起來,沈嬌從沒給過自己如此承諾。
衛延盛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感覺,但他覺得很不舒服,有種被戲耍的錯覺。
他不想再看著沈嬌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擺擺手傳門外的太監把沈嬌帶下去。
女人含著淚的模樣被關在了門外。
「七天後,朕要去一趟晉國。」
大太監露出驚訝錯愕的神情。「陛下親自?」
「是的。」衛延盛捏緊了拳。「親自去。」
22.
黎國的新帝親自來與晉國交好,這算得上是一個很轟動的事。
翟承訣在知道了這件事後,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如何應對,而是擔心起舒長清。
他猶豫著吞吞吐吐半晌,還是和舒長清說了。
「嗯。」令他有些意外的,舒長清什麼反應都沒有,只是淡淡的嗯了聲算作知道了。
他還在斟酌著怎麼開口的時候,舒長清又問,「到時候你會很忙吧,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翟承訣愣了愣,搖頭。
「我可以幫你打理府上的。」
「瞧你這漂亮的女主人做派。」翟承訣忍不住調笑,眼底溢出笑意。「我之後也許會忙上幾天……別太想我。」
「那我儘量。」舒長清也玩笑似的沖他取笑。
翟承訣大笑,垂下頭去,掩了眼底的情緒。
幾日後,黎國的車隊到了。
太子和身為二皇子的翟承訣前來迎接,一路護送至王宮內。
在王宮內某一殿內安置好後,太子先行離開了,殿內只剩下翟承訣和衛延盛兩人。
兩個男人都彼此沉默著。
片刻後,衛延盛遣退了周圍的侍衛。
「你不可能一輩子把她困在你身邊。」他忽的開口,言語間的惡毒和諷刺毫不掩蓋。「你以為她是心甘情願留在這兒嗎?你不過是我的替代品,你不會真的以為長清是對你動心了吧。」
翟承訣此刻面色陰冷的駭人,若是被舒長清見到,定會吃驚這人和那個總是唇角帶笑的男人是不是同一個。翟承訣眯起狹長的眸子來,淡色的瞳孔微微一縮,閃爍出野獸般的銳利。
「……長清選擇了我。」他淡淡道。「這是她自己的願望,你不能強迫她做任何事…如果你不希望她這輩子在對你的恨意中度過的話,我建議陛下還是放棄吧。」
「你現在是背負著囚禁了黎國皇后的罪名的,晉國二皇子。」
「過河拆橋的把戲你還真是百用不厭啊,需要我提醒你是你當初主動送她到我身邊的嗎。」
兩個男人在室內互相盯著對方,氣氛逐漸凝重。
直到門外的大太監宣布晉國皇上駕到,這僵持的氣氛才一松。
會談過程很順利也很融洽,衛延盛表達了希望繼續與晉國交好的意願,雙方都交談的很愉悅。
衛延盛臨走前,又意味深長的看了翟承訣一眼。
這一眼令翟承訣心頭一驚。
他不知為何,有很不好的預感。
這感覺令他在離開皇宮後,立刻快步往自己府上趕。
可等他回到府上的時候,到了舒長清的院子處,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狼藉。
翟承訣覺得那一刻血都快凝固了。
與此同時。
舒長清從用沾了迷香的帕子捂著口鼻擄走後,再醒來的時候已經身處馬車上了。
她沒有驚慌,只是靜靜地看著馬車上坐在自己對面的衛延盛。
這場景真熟悉啊。舒長清想道。和當時與翟承訣在馬車上的時候似乎一模一樣。
衛延盛很高興的看見她醒了。「長清……別擔心,我們已經在回去的路上了。」
舒長清靜靜地看他。
忽然猛地,她從頭上拔下簪子,迅速的就要往他面上刺去。
衛延盛大駭,一把攥住她手腕捏緊。簪子掉了,發出清脆的聲音後斷開。
「長清,你…」衛延盛震驚的看她,仿佛不敢置信似的。
舒長清依舊是平靜的神色。「我說了,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會和你走。你我已經沒有關係了。」
「我也說了我不同意和離!」衛延盛大吼。
「當初是我錯了。」舒長清忽然說道。
這句話讓衛延盛瞬間怔住了。他看著面前的女人,聲音哽在喉嚨里發不出來。
舒長清繼續道。「當初是我錯了,我知道你傾心沈嬌,但我卻偏執的以為如果我能給你帶來你需要的力量,那麼最後你也會接受我,我們會有一個好的結局。」
「可是,衛延盛。」她直視他的眼睛。「念念不忘,未必會有迴響。我累了,我想做的都做過了,我已經嘗試過了。我不欠你什麼,於你,我問心無愧。你放我走吧,不要讓我恨你。」
最後那句話讓衛延盛幾乎忍不住的渾身一顫。
「…可你本就應當是我的。」他頭一次紅了眼,沙啞著聲音說道。「是我先娶的你,是我先教你動了情,你本就應當伴我一輩子,你本就應當愛我的!」
他聲嘶力竭,攥著舒長清的手緊緊抓著,仿佛生怕自己一旦鬆開,眼前的女人就會徹底消失。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衛延盛自己也不明白,或者是不願明白。
舒長清垂著眸子,久久不語。
長久的沉默後,她也只是輕輕開口,像是嘆息,也像是解脫。
「太遲了。」
她一字一句,像是用刀在衛延盛心口上劃開了血淋淋的口子,讓他就那樣狼狽不堪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說的對……我們自幼相識,有著青梅竹馬的緣分。你我本就應當如此以兄妹相稱,各自嫁娶,幸福的過完餘生。衛延盛,我喜歡上別人了,所以我的後半生不能再是關於你了。我會好好的生活,你也應該如此。」
攥著她的手漸漸鬆開了。
衛延盛大口大口的喘息著,感到頭暈目眩。
他像一個溺水的人似的,面色蒼白,呼吸急促。明明天氣溫暖,他卻感到徹骨的寒冷。
這話,是他在他們成親那晚,他親口對舒長清說的。
好好生活?
沒有她,他自己要怎麼背負著這一切好好生活?
馬車在此時忽然猛地剎住。
衛延盛嘴唇發烏,哆嗦著說不出話。
舒長清靜靜地坐在他對面,只是安靜的坐著,神色上毫無波瀾。
「長清……」衛延盛透露著乞求的聲音低低響起。
可馬車門就在這時猛地被人拉了開。
外面的光透露進來,被車門口男人高大的身影遮擋,為男人周身鍍上一層光來。
翟承訣單手扣著車門邊框,另手猛地抓住車裡坐著的舒長清。
她被這股溫柔堅定的力量拉出了馬車,從陰影中跌出,落進這個帶著陽光和輕微汗味的懷抱中。
好溫暖。她微微眯了眯眸子,不禁也圈臂摟住了對方。
「我來晚了,對不起。」翟承訣帶著點顫意的聲音在自己頭頂響起。「是我來晚了。」
舒長清閉上眸子,埋首在他懷中。
「來了就好。只要是你,稍微晚一點也沒關係。」
車廂里的衛延盛並沒有追出來,只是在車內的陰影中望著在車外相擁的二人。
他聲音晦澀,帶著不易察覺的絕望和乞求。「……長清,你當真心意已決,要隨他走?我知你心善,難道我就不值得一個新的機會嗎?」
舒長清抬頭,轉首去望他。
翟承訣頓時身子一繃。
別答應。他在心裡念叨,默默的用上了點力道抱住她。千萬別答應。
像是感受到了這個擁抱的力度,舒長清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弧度。
「我心意已決。」她聽見自己說道,聲音輕快。「此生唯他不可辜負。」
那一日,不知道是初春暖陽過於溫柔的親吻了臉旁,還是因為追趕馬車一路策馬疾馳引發的心跳加速,翟承訣在那一刻,兀的從耳根紅到了脖頸。
23.
兩年後,晉國新帝登基。
人們都感嘆新帝登基前的功績卓著,為民著想,且帝後二人雖成婚僅有一年之久,但是出了名的恩愛有加,甚至做到了絕無妾室,不納二妃。
新皇后品行端正,舉止優雅。據說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和皇上一見鍾情,隨後便恩愛至今。
皇宮內。
舒長清照例在獨自梳理長發,爾後不消片刻,又是一雙手接過了梳子,熟練的替她打理。
「你就這麼喜歡我的頭髮?」舒長清望著鏡子笑。
「這麼漂亮,怎麼能不喜歡。」翟承訣俯身去吻她耳側,手上動作輕柔。
舒長清眼睫一顫,垂下眸子。
他們成婚已經一年了。
翟承訣沒有騙她,他的確是照顧好了一切,架勢盛大,讓她風風光光的嫁給了他。
他甚至不知如何將阿蘭也接到了晉國,繼續做為她的丫鬟在身邊伺候。
那可憐丫鬟在看見舒長清的一瞬眼淚就掉下來了。
一切都處理的很好,很恰當。
只是……
他們還從未洞房過。
不是這中間有什麼不可言語的秘密,只是每每舒長清想到此事,就想到那晚給她留下陰影的記憶。
她有些不太敢。
儘管她知道這對翟承訣來說很不公平,但這不是強迫得來的事。
翟承訣也沒問究竟是為何,只說隨她心意就好。
舒長清握了握拳。
今晚,今晚應該邁出這一步。
外面夜深了,翟承訣照例留宿她這兒。
整個後宮除了她之外,也沒別的妃子了。
舒長清替翟承訣斟茶,隨口打趣道。「倒不若納幾門妃子了,省的你只能往我這兒跑。」
「沒那個必要,況且,你喜歡我往你這兒跑。」翟承訣笑嘻嘻的戳破她的小謊話。
舒長清臉微微一紅,故作賭氣似的放下茶壺,嗔他。「潑皮,誰說我喜歡了?伺候你也是累的,叫他人分憂不是更好。」
「倒倒茶,捏捏肩也算伺候的累了?」翟承訣大呼冤枉。「皇后好嬌貴的身子。」
「若不然,還能如何伺候?」
話推到這份上,翟承訣再不懂,他往後就只有睡外面台階的份了。
他顯然的一愣。
隨後他小心翼翼,卻又忍不住高興的低聲詢問。「你……我不想勉強你做不喜歡的事。」
舒長清紅著臉,頷首點頭。
燈籠一下子被吹滅了。
兩人滾在床上,翟承訣一遍遍的去吻身下人。他近乎是虔誠的去吻她的額,她的面頰,最後再去吻她的唇。
兩個人都呼吸紊亂,交織在一起,熱息噴洒。
情動中,翟承訣喃喃。
「清兒…我有沒有說過你很漂亮,我很喜歡你?」
「說過,說了很多次。」舒長清聲音里忍笑。
他便再去吻她,聲音里是由衷的喜歡和高興,帶著不易察覺的害羞和激動。
「那便再說一次,每天都說,往後一輩子都說。」
寢宮內,簾帳下,熱息交織,床褥晃動。
迷迷糊糊在飄忽的慾海中起伏沉淪的舒長清微微闔眼,在昏睡過去前最後想的念頭卻是,原來這事兒,倒也可以如此舒服。
第二日,宮裡人都在紛紛私下裡說,皇上格外的神清氣爽,格外的心情大好。
倒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與此同時,黎國。
衛延盛在兩年前從晉國回來後,很快便立了一個將軍之女做後。
民眾們紛紛不清楚為何皇上拋棄了原來的妻子而另娶,一時對皇上喜新厭舊,拋棄髮妻的傳聞四散開來,讓衛延盛形象大跌。
沈嬌和李薇還是被立了妃位,可衛延盛去李薇那處更多,反倒不再怎麼來看沈嬌。
沈嬌受不得這種冷待遇,還是用了不少手段想引起衛延盛注意,卻都不了了之。
新的妃子一直在入宮,隨著時間流逝,她還能有什麼籌碼?
只是日復一日的苦等罷了。
今日衛延盛又去了李薇那處。
他看著眼前的女人帶著和沈嬌相似的容貌,卻有著舒長清般的性格舉止。
這兩年,他一直都惦記著長清,總是試圖在李薇身上尋找她的痕跡。
可李薇終究不是長清。
他試圖問李薇關於長清的事,李薇卻只是笑著搖頭。
「她很少提及關於皇上的事,只是默默的在做著所有的一切……連妾身也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麼。」
是啊。衛延盛有些失魂落魄。
她究竟在想什麼。
兩年了。
那些回憶一直像鬼魂似的糾纏著衛延盛,讓他一直半夜驚醒,無法安穩入眠。
原本那些有些淡忘的兒時回憶,也逐漸在夢裡浮現。
可越是回憶,就越是令他感到痛苦。
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現在衛延盛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善待舒家,渴望以這種方式,漸漸得到原諒。
他路過了沈嬌的寢宮,頓了頓,還是沒有進去,只是路過。
今日他本是要去青雲寺的。
那兒的大師很快就要去雲遊了,在走之前,他也想親自再見一面大師。
僧人看起來上了年紀,已經浮現了老態。
「陛下。」大師合手一禮。
衛延盛頷首,有些出神。
此處他和長清也一起來過的。
「陛下看起來有心事,是因為舒家女嗎?」大師開口道。
衛延盛回神,有些迷茫的看過去。
僧人又是合手一禮。「陛下無需驚訝,過去她總是來寺內算命格的,也常常帶著陛下的八字來算,所以貧僧多少可以猜到一些。」
「她常來此處?為何要算八字命格。」
「舒家嫡女出生時命格不好,此生註定要有坎坷。貧僧才疏學淺,無法件件化解,便只建議她應該求細求精,不露錯處,才能勉強躲過。」
「後來貧僧明白,要是與他人八字連繫在一起,也可改變她的命格。可那時姑娘已經嫁給了陛下,她便時常來算。」
衛延盛感到呼吸急促起來。「算出來的結果呢?」
大師瞟了衛延盛一眼,低頭行禮。「貧僧告訴過她數次,命格未變,證明並非良人。可姑娘她並未聽從。不過慶幸的是,最近貧僧算了算,姑娘的命格已經顯眼的改善了,且往更好的方向去。看來是遇到了良人,改變了命格。」
等大師離去了,衛延盛還站在原地許久。
他愣著一動不動,耳邊一直都是那句「並非良人」。
怎麼會呢。
他怎麼會不是長清最好的歸宿。
他不願接受長清現在過的很好的事實,可現實總是一次次的令他絕望。
在偌大無人的寺內,衛延盛不知不覺走到了他和長清第一次遇見沈嬌的牆角處。
那裡早就沒有狸奴了,也沒有會笨拙跟在他身後亮著眸子看他的小女孩了。
這是他走向錯路開始的地方,是他開始失去長清的起點。
太遲了,長清說的對,現在太遲了。
今日晴朗無風。
有人墜入愛河,有人痛失摯愛。
有人餘生幸福美滿,有人註定獨身一人。
各自都有各自的人生。
人們都還在前行。
-結。
番外 1:
他一直被認為是下賤丟人的存在。
翟承訣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所有人都是懷揣著惡意的。
他見過母親被其他嬪妃們明里暗裡欺負的模樣,見過母親半夜獨自落淚的模樣。
「如果你沒有生了雙和娘一樣的眼睛就好了。」母親流著淚對他說,尖銳的指甲近乎掐進他胳膊的皮肉里。「如果你長得再像皇上一些就好了。」
但是翟承訣不敢喊疼。
年幼的他只是靜靜地,靜靜地想要伸手去擁抱母親。
女人卻避開了。
那個時候翟承訣就明白了,自己是不被愛著的存在,是不被需要的人。
名義上的二皇子罷了。
翟承訣十一歲的時候被送去黎國當質子。他被從母親身邊扯開,塞進了轎子。
他聽見母親在轎子外面的聲音。
「皇上當真說,這樣的話,就願意再見見本宮了?」
起轎了,母親含糊的聲音漸漸遠去,逐漸消失。
那是他最後一次和母親共處。
在黎國日子並不好過,翟承訣作為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時常被其他皇子欺辱,卻只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忍著受著。
在那日,與他年齡的相仿的太子和三皇子為了逗他好玩,騙他到了處偏僻院子,攘他進去後反手就拿了根木棍插上門,任憑他驚恐的在門口拍打叫喊,急的眼淚都直打轉,懇求他們放自己出來。
黎國太子和三皇子卻只是笑著離開了。
那院子很破,在照不到陽光的地方。處處是霉味和腐爛的味道。翟承訣那時候終究是個孩子,恐懼和絕望將他吞噬,令他第一次有了糟糕的念頭。
「如果自己死了就好了⋯⋯」
他萬念俱灰,抱著膝蓋背靠門板,頭一次放肆的大哭出來。
儘管母親說過,不要流眼淚,那會讓人們覺得你懦弱又可悲。
儘管母親說過,別用那雙眼睛露出那樣的情緒。
但是翟承訣認為自己大抵是沒有勇氣再繼續過著這樣的日子了。
最後痛痛快快的哭一次。他想著。
直到身後的門板後面有人敲了敲。
「有人嗎?」他聽見那人問道。
僅僅是這樣的一次小小善舉,翟承訣卻記了整整十年。
他格外珍惜那段獨屬於他和那個姑娘的回憶,因為她讓翟承訣覺得,儘管被否認被唾棄,儘管被苛責對待,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會對他說出那樣溫柔的話。
舒家的…嫡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