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怕嚇到兩個孩子。
一直到回房間前,他面色都還算正常。
甚至叮囑乳娘今晚寸步不離守著芳姐兒睡。
可轉過身,他神色便沉了下來。
他一手攬住我的腰一手關門。
將聽竹並幾個下人都關在了門外。
這些時日的克己復禮好像都是假象。
他雙臂死死將我扣在懷裡,嘴唇貼著我的臉頰,肌肉緊繃而隱忍。
他在後怕和憤怒。
「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朝華公主已經在五台山禮佛半年有餘,我以為她這次不會出席,對不起寶珠,讓你和孩子受委屈了……」
所有的情緒終於一股腦涌了上來。
我一口咬在孟景臣的脖頸上,雙手拚命捶打他。
「對,都怪你!我在江南過得好好的為什麼要來找你,害了我自己就算了還連累芳姐兒,她才那麼一丁點大!
「都怪你惹的風流債,都怪你長這麼一張臉,孟景臣,你這個人簡直是個大混蛋!
「你還從來不問我芳姐兒的來歷,是不是也跟別人一樣懷疑我給你戴了綠帽子?!」
我語無倫次,淚流滿面。
孟景臣雙手捧著我的臉頰。
拇指擦過一滴一滴淚珠,眼眶也紅得厲害。
「無論芳姐兒來歷是什麼,她喊你娘親那她就是我的女兒。
「只要與你有關的,你接受且在乎的,那就是我接受且在乎的,別的,我都不在乎。」
原來,這才是他不過問的緣由。
這些時日以來他的確把芳姐兒當成自己的孩子在疼愛。
看在他今天來得及時的分上。
我又咬了他一口。
「你少胡思亂想冤枉我!」
芳姐兒是我一位閨中密友的女兒。
我這個好友父母雙亡偏又遇人不淑。
生下芳姐兒後身子便不好了。
娘家哥哥和夫君一家都想吞她嫁妝。
她為女兒苦熬了兩年,不得已才找上我幫忙。
我找了江南最好的訟師幫她搶來嫁妝、女兒,成功和離。
又在她臨死前收養了芳姐兒。
且在官府立下字據,等芳姐兒及笄後,那些嫁妝會悉數交到她手上。
巧的是,我那友人也姓孟。
孟景臣聽完,一雙眼微微瞪大,有幾分愣怔。
我伸手掐他。
「你不會真的以為我耐不住寂寞給你戴了綠帽子吧?」
孟景臣神色有些不自在。
好啊,看來他真的懷疑我的清白。
不過看他這個樣子。
應該是懷疑過後,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心裡有些微甜,又有些酸。
「哎,孟景臣,你怎麼還是和從前一樣啊?
「你現在可是皇帝最親近的臣子,前途無量,而我呢,還是那個只知道打算盤的商戶女,而且,我都快三十歲了。
「你怎麼,一點也沒變呢?」
還是和從前一樣。
看我的時候總帶著難以言說的仰視和戀慕。
好像自己還是從前那個陸家家僕之子一般。
孟景臣手臂不自覺緊了緊。
他嗓音比十年前更加低沉,說話時鼻息落在我耳後,喑啞撩人。
「就算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你也永遠是我的大小姐。」
不知不覺,淚又落了滿臉。
11
那日之後,孟景臣提議讓我隨他搬去孟府。
他說陛下之前曾賜給他一座大宅子。
他一個人沒必要搬去住,便一直住在那座小宅院裡。
說這話時,他又露出那種眼尾低垂如小狗般的神情。
「寶珠,就算日後還想回江南,現下搬去宅子裡也比住酒樓舒服,你說呢?」
我被他看得招架不住。
只好答應了他。
可正式搬進去那日,卻聽到了一個被我死死刻在心底的名字。
那是個不過十歲的半大小子。
自稱聽說孟景臣搬來了新宅,給他送書院先生新寫的字帖。
前院管事在同他說話,我不過從旁路過。
擦肩而過的瞬間,聽到管事喊那孩子叫「庭州」。
「庭州啊,在書院要好好吃飯。」
我猛地轉過身看去。
許庭州。
上輩子孟景臣後期最大的政敵。
據說他原本是街頭流浪的乞兒。
被孟景臣收養舉薦進了京城大儒開辦的雲鶴書院。
他文才武略樣樣精通,未及弱冠便連中三元。
比他的恩師孟景臣還厲害。
後來他們師徒同朝為官,也是一段佳話。
可最後,正是這個孟景臣親手提攜起來的後生。
要了孟景臣的命。
那時皇帝已經換了個人當。
他們都是前朝元老。
孟景臣要遵循舊制。
可許庭州堅持變法。
孟景臣為官多年,雖兩袖清風,卻桃李遍天下。
對眾多寒門士子更是一呼百應的存在。
新帝昏庸,忌憚孟景臣的影響力。
聯合許庭州編造罪名害死了孟景臣。
而那時,孟景臣已經三次上書表示想辭官回鄉了。
眼下,前世那個大佞臣,還是孩童模樣。
我看著許庭州,他相貌靈秀,年紀尚幼一雙眼便沉靜通達,的確不似池中之物。
他送完東西便走了。
待人走後,我問了管事。
一切果然如上輩子一樣。
他被孟景臣撿到,又在他的舉薦下進了雲鶴書院。
等人都走了。
我緊了緊掌心,喚來聽竹。
「你去,給我買包砒霜。」
12
聽竹一愣:「小姐,您要這個做什麼?」
聽到我要毒殺一個孩子,聽竹傻眼了。
我沒法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好催促她快去。
可等聽竹顫顫巍巍真把毒藥遞給我,我卻怎麼也下不了那個命令。
再怎麼說,對方現在也還是個孩子。
比我的照哥兒還小一些。
想到上輩子孟景臣的死,我硬起了心腸。
可轉瞬就軟了下去。
我長這麼大,連雞都不曾殺過。
那畢竟是一條人命。
我就這般坐立難安到了晚上。
連晚飯都沒吃便歇下了。
大約是白日思慮過重,我睡得比往日早些。
迷迷糊糊感覺到孟景臣的氣息,我嘟囔了句你怎麼在我房裡。
只聽到他輕笑:「這是主院,可不僅是你的房間,也是我的。」
我一下清醒了大半。
下午只想著許庭州的事情,竟忽略了這個。
可看著只穿著寢衣的孟景臣。
我也做不出把人趕出去的事情。
本來就是來過日子的。
再把人往外推,就有些矯情了。
所以我愣怔之後,便稍稍往裡讓了讓。
孟景臣的眼神瞬間變了。
像是餓極了的狼。
可在他低頭親我的時候,我眼前忽然閃過他身首異處的模樣。
我猛地推開他。
孟景臣一愣,眼底有一抹失落閃過。
卻還是第一時間伸出手握了握我的指尖。
「我去別處睡,別擔心, 下次你同意了我再進來。」
他說完轉身就要走。
我心裡著急,沒多想便從後面抱了上去。
「你別走。」
大概是夜裡會放大人的脆弱。
也大概是孟景臣的態度太過寵溺。
我不自覺說出了心裡話。
「孟景臣, 我總是做夢你會被人害死,我好害怕, 我不想讓你死,你死了我和兩個孩子該怎麼辦, 你能不能不做官了, 我們回江南好不好?」
這話, 十年前我就說過類似的。
如果是白日神志清明的時候,我絕不會說這種話。
所以說完我便後悔了。
上輩子這輩子,孟景臣的抱負從未變過, 說這些,也只會徒增隔閡。
「算了, 你當我……」
「我也想跟你回江南。」
沒說完的話被打斷。
身前的男人轉過身,眼底滿滿只有我。
他緊緊抱我在懷裡。
「上次宮宴之後, 我便在想這件事了。
「我自己不覺得如何,可寶珠,我看不得你跪別人,更看不得你受委屈, 天子也不行。
「如果讓你和孩子留在京城的代價就是對別人卑躬屈膝忍氣吞聲,那我寧可不要這一切。」
他在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陛下仁愛, 是個好皇帝, 我相信假以時日, 在他治下, 定然會是一片太平盛世。大奉朝人才輩出, 其實, 並不缺我一個。」
我怔怔看著孟景臣。
「你說的,是認真的?」
孟景臣輕笑,竟有些看破名利的釋然。
「當然是認真的, 從前只覺得大丈夫要頂天立地建功立業, 可對你和孩子們失而復得後我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只需一年,待我幫陛下釐清新法,我便上表請辭, 咱們帶著兩個孩子一同回江南, 可好?」
我緊緊抱著孟景臣。
只覺得兩輩子的酸澀都在這一刻被治癒了。
「好。」
這次孟景臣親過來時,我沒再躲開。
13
幾個月後, 有朝臣彈劾朝華公主豢養男寵。
還強搶一位外地來的書生入府,鬧出了人命。
正巧韃靼借朝貢之名求娶公主。
皇帝下旨,給朝華公主封號萬安。
將她遠遠嫁去了塞外。
想來這輩子都回不了中原了。
孟景臣將照哥兒也送進了雲鶴書院。
他對照哥兒頗為嚴厲, 可得知照哥兒喜歡打算盤算帳, 他也不惱。
「為官為商, 只要造福於民,便無貴賤之分。爹爹日後還要多多跟你學習呢。」
一年後,他不顧皇帝挽留, 執意請辭, 帶著我們一家人離京南下。
他無數好友同僚前來渡口相送。
人群後面,小小的許庭州紅著眼大喊:「恩師,一路順風。」
孟景臣沒看到, 他隨意揮了揮手,便低下了頭專心幫我系披風系帶。
「江上風大,進去船艙里待著吧。」
我莞爾一笑:「好。」
-完-
備案號:YXXBZ29M8J5RQ5IyB5ERNSAE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