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塞北那邊有所進展,好友來信告知,馮府在我出生那年處置了內院的許多奴僕,可惜年代久遠,實在難以追查這些奴僕的去向。
我回信道謝,並托她繼續為我留意。
暮春時,父親回京述職,正逢天子春蒐,准父親攜家眷隨行。
這段時日我與家中關係不睦,不但弟妹避著我走,就連父親和祖母也惱怒我對生母之事盤根問底,待我十分冷淡。
到了晉山獵場,我獨自離開營地在山間閒逛。
臨近溪邊,對岸忽然傳來一聲毫不客氣的呼喝。
「你就是馮蘭璧?」
我朝聲源看去,是一群華冠麗服的年輕男女,如眾星拱月般圍繞在一對姐弟模樣的少年身側。
出聲的正是那名弟弟。
得到我點頭回應,少年上前兩步,仔細打量我一陣,嗤笑道:「崔瑜的未婚妻,也不過如此嘛,比我姐姐差遠了。」
華服少年們一齊鬨笑起來,只有中間的少女沒笑,她挽著披帛,淡淡地注視著我。
樹影婆娑,我抱臂回應。
「我與你姐姐相比如何,我不知道。可你確實比崔瑜差遠了。」
少年一愣:「你!」
他手指向我,又放下。
「我不跟你逞口舌之快,實話告訴你,我們是太原王氏的嫡系。你這般武將之女,本就配不上世家的嫡長子,我姐姐與崔郎君才是最般配的。
「你若識相,便退了與崔氏的婚事,我可以在王氏尋一郎君娶你。」
但我這人,偏愛逞口舌之快。
「好大的口氣,知道的是王氏公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玉皇大帝。你這麼喜歡點姻緣,怎麼不去月老廟裡當廟祝?
「要我說,我與崔瑜才是最般配的。」
話音落下。
樹林間忽然傳來一陣忍俊不禁的低笑。
10
幾個錦衣公子從樹影間款款走出,落在最後的青年,瓊枝玉樹,如圭如璋,只有耳尖染著淡淡的粉色,望向我的目光溫柔繾綣,仿佛揉碎了滿園春色。
「馮女郎,我們可不是故意偷聽的。」
最先發笑的郎君拱手向我賠罪。
「一聽見你的聲音,崔兄便想出來,只是我們看女郎興致正濃,便攔了一攔。
「女郎才思敏捷,令某佩服。」
王家小郎君被氣紅了臉,卻礙於幾位世家公子不能再說什麼。王家女郎拍了拍弟弟的肩,朝我們這邊微微頷首,轉頭去了另一個方向。
其餘人皆魚貫跟隨。
幾個錦衣公子揶揄地看我們一眼,也告辭離去。
溪邊,頓時只剩下我與崔瑜。
方才在王氏面前大言不慚,到了正主面前我還是覺得有些臉熱,正想尋些話找補,卻聽崔瑜道。
「我與女郎,正是最般配的。」
他似乎也羞於看我,目光側向身畔流水。
「我與王家女郎,因兩家交際,有數面之緣。但王郎君所言之事,瑜並不知情,更非瑜之意,從始至終,我心中的妻,只有女郎一人。
「旁人說什麼,我無法約束,可我的心意,望女郎知曉。」
說到最後幾句。
崔瑜目光迴轉,直直地望向我。微風樹影,與我一身紅色窄袖,皆倒映在他琉璃般的眼眸里。
我的心跳也不由得急促了幾分。
偏偏風也來湊熱鬧,將崔瑜的長髮吹起,與我的釵環鉤在了一起。
青年道了一聲「得罪」,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一些,用手扶住我的釵環,慢慢解開纏繞的頭髮。
「郎君。」
我躲開他的視線,聲如蚊蚋:「我有個小字,叫『滿滿』。」
「滿滿。」
他低聲重複了一遍,短短的兩個字,卻被他念得分外綿長:「我還未取字,滿滿可喚我『阿瑜』。」
我與崔瑜沿著溪邊漫步,直到日頭西沉。
他才送我回馮家的營地。
分別之前,崔瑜忽然叫住我:「滿滿,有一事,或許是我唐突了。但我聽聞你在尋找當年馮、孫二氏的舊仆,便自作主張吩咐僕從探查一二,尋到了馮氏的一位瘸腿老僕。」
我略有驚訝與緊張地看向他:「那位老僕如今在何處?」
「在我一處別院,待春蒐後,我帶滿滿去見他。」
11
第二日便是春蒐。
我終究是少年心性,頭一回參加這般盛大的狩獵,鬥志昂揚,連日來的煩悶一掃而空。
待天子以金弓射中大雁,鼓聲沸揚時,我也縱馬奔入山林。
晨光爛漫,逐漸驅散山霧,我張弓拉弦,箭矢朝著一隻毛色極好的白狐射出,卻被半路殺出的另一支箭矢擊飛。
白狐受驚逃走,我轉頭向箭矢射來的方向看去,那位王小郎君得意洋洋地看著我。
「旻之。」
王女郎從他身後出現,輕聲斥責他一句,御馬來到我面前。
她對我微微點頭:「馮女郎,旻之無禮,我替他向你賠罪。可他有一句話沒有說錯,女郎嫁入崔氏,並不會過得快樂。」
我又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
「可我不嫁進崔氏,崔瑜會很不快樂。」
王女郎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回答。
她愣了愣:「馮女郎,你似乎自視甚高了。你以為崔瑜非你不可,實際上你不過是他想與家族抗爭的手段罷了。每一個世家子都會有這樣離經叛道的時候,你最好不要當真。」
我調了調弓弦:「是嗎?」
我舉起弓,箭尖對準不遠處的王小郎君,在姐弟二人驚惶的呵斥聲中,箭離弦而出,射斷王小郎君的鬢髮後沒入樹幹兩寸。
我大笑著拍馬而去:「君子六藝,高貴的王氏女郎可事事過人?」
身後傳來王小郎君的咆哮,我毫不在意。
接下來的狩獵,我果然被王氏及其門生圍堵。
可他們這些門閥子弟在靶場練出來的箭術,哪比得上我在大漠的夜裡、在漫漫黃沙中、在馬匪的彎刀下、在蠻子的巨錘里磨鍊出的百步穿楊?
我不但衝破王氏的突圍,甚至反過去搶王氏的獵物,王小郎君的箭矢被我擊飛八次,我搶先射中他命人圍堵多時的一頭野豬、兩頭野鹿。
王小郎君氣得拔箭要射我。
我縱馬躲過他的箭,反身射穿他腰間環佩。
他呆呆捧著碎玉,終於不敢再造次。
與王氏追逐一陣,我終於有些疲累,在僻靜處下馬歇息,卻忽然聽見一聲哭泣:「姐姐,救我!」
12
是馮蘭茵。
她跌坐在地,楚楚可憐。
「姐姐,我不慎落馬,腳扭到了,無法行走。
「你可否,帶我去找僕從?」
我略微遲疑,仍然向她走去。
離她三步遠時,地面忽然傳來一陣沙沙嗤嗤的響動。我背後生寒,反手拔出箭矢,對準蛇的七寸插下。
一條、兩條……攏共四條紋路鮮艷的毒蛇從不同的方向竄騰逼近,被我用箭矢穿成一串,長長的蛇尾扭曲著掙扎。
馮蘭茵幾乎被嚇傻了。
她的臉上被我濺了一滴蛇血,卻一動也不敢動。
我撥開她面前的草叢,捻起她身前鋪了厚厚一層的鮮黃粉末。
「雄黃粉……」
我氣血上涌,怒極反而想笑。
從前我想,縱然我與馮蘭茵不是一母所生,但仍然是血脈相連的姊妹,她年齡尚小,或許也是受了生母的蒙蔽。
「現在看來,你就是生性惡毒。」
我狠狠地將蛇扔到她臉上,冰冷黏膩還沾著血的觸感,嚇得她放聲尖叫起來,我掐住她的臉,將她扯到我面前。
「關於我的身世,你知道什麼?」
她哭著道:「我不知道,爹娘不讓我告訴你……」
「不說,我便把你丟去喂蛇。」我平靜地威脅她。
馮蘭茵嚇得一抖:「我說,我說!你是爹和外面不三不四的女人生的!是個卑賤的野種!所以你根本不配嫁給崔郎君!」
我的手不由得一顫。
但很快,我鬆開她:「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娘從小都是這樣告訴我的……」她抽噎道。
我將手上的蛇血擦在她精美的騎裝上。
「以你母親那『仁慈』的性格,若我真是爹的外室所生,你認為我還能占據馮氏嫡長女的位置活到今日?」
我沒說的是——
不但她的母親、祖母與父親,以及對我最慈愛的外祖母,大約也不會容許。
13
我沒了狩獵的興致。
但春蒐本已近尾聲,多虧王氏替我圍逐了那麼多獵物,縱使遇見馮蘭茵後我便沒怎麼拉過弓,卻仍然拔得頭籌。
天子親手將金弓賜予我,我捧著金弓,特意去王氏的營地道謝。
王家郎君氣得倒仰,連晚上的篝火盛會也沒出席。
父親倒是對我露出了久違的驕傲之色。
他捻須打量金弓:「蘭璧,你今日讓爹出盡了風頭,很好。但再過幾年,你弟弟也可以參加御狩,那時你便不要只顧自己,要幫著你弟弟揚名才是。」
「……」
我如被當頭潑了一盆涼水,拿回金弓轉頭便走。
身後,傳來母親的嘆息。
「哎,蘭璧這孩子,嫁去崔氏又有什麼用?終究與家裡不是一條心,也幫襯不了我們的兒子……」
我腳步一頓,並未回頭。
春蒐結束後,我迫不及待地去了崔瑜的別院。
從瘸腿老奴口中,得知了一個荒謬的真相。
我確實是馮氏的嫡長女。
而我的弟弟妹妹,也確實與我一母同胞——名義上的。
孫家有兩位女郎,長女嫻靜,次女活潑。姐妹之間相差兩歲,相貌卻如出一轍地美麗,若非親近之人,難以辨別。
長女嫁去塞北馮氏,琴瑟和鳴,懷胎時思念家人,將妹妹接來塞北家中小住。可妹妹卻對英俊勇武的姐夫生了愛慕之心,趁姐夫醉酒時,爬上了他的床榻。
姐姐當時已懷胎九月,驚怒之下誕下一個女嬰血崩而亡,而馮、孫兩家為遮掩這樁極大的醜事,竟讓妹妹代替姐姐做了馮家的主母。
直到兩年之後,才放出「妹妹病逝」的消息。
老奴顫顫巍巍說道。
「那時,郎主對現在這位夫人深惡痛絕,將她打發回上京侍奉老夫人,獨自在塞北撫養女郎。
「可就那一夜,竟然有了二女郎。稚子無辜,看在二女郎面上,郎主才對夫人假以辭色,再後來……」
我喃喃地接過他的話:「再後來,有了弟弟。」
我那位孤零零死去的娘親,便徹底在夫君心中失去蹤影。
崔瑜在屋外等我。
他並未跟我一起入內,而是告訴我,若我願意,可親口告訴他。若我不說,他便絕不探聽。
我推開門,向他討要這名老僕。
崔瑜擔憂地看著我的臉色。
「滿滿,可有需要我幫忙的?」
「沒有。」
我還是下意識地掩蓋了這樁醜事,不為其他,只是覺得它這樣荒謬,這樣卑鄙,根本不配在崔瑜這般淵清玉絜之人面前展露。
他沒有多問,只是將我送回家的路上,試探著將我的手攏在他的掌心,我飄忽不定的心,仿佛突然就有了歸處。
14
回府之後,我並沒有直接去找父親,而是先去拿起了我的銀槍。
父親見我持槍而來,臉上先是驚怒,但見到我身後那名瘸腿老僕後,轉為震驚:「你、你從哪裡找到……」
「父親,」我打斷他,「客套的話,女兒便不說了。我已知道當年真相,只有一個要求——我要孫氏『病故』。」
「你說什麼?!她是你弟弟妹妹的生母!」
我拄著槍在檀木椅上坐下。
「父親,別急嘛,我也不是要真的逼死她,畢竟當年害死我娘的也不是她一個人,就算論罪也論不到死罪。
「我只是要她將鳩占鵲巢多年的位置還回去,為奴為妾,不過瞞天過海換個身份罷了,父親不是擅長得很嗎?」
父親氣得發抖。
「逆女!你簡直要氣死你老子!你有沒有想過這麼做,你的弟弟妹妹要怎麼辦?他們要如何自處?!」
明明已近初夏,我卻還是感覺到了一絲冷。
「那爹,這麼多年,你有沒有想過我怎麼辦?」
他一愣。
「還有我娘,埋骨多年,卻未曾享受一絲香火。甚至我這個親生女兒,都沒能去她墳前祭拜過一次。這對我娘又公平嗎?」
父親望著我,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愧色。
「是我對不起你娘……」
「你爹對你娘已經仁至義盡!」
門外忽然傳來拐杖觸地的震動,是祖母聞訊趕來,怒氣沖沖:「你娘死後,你爹一個人在塞北苦寒之地撫養你長大!因為對你娘的歉疚,多年來他都未踏足你繼母房中一步,你還要他如何?」
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有點想笑。
明明祖母也是女人,可她對女人卻是最苛刻的,無論是我娘,還是我,甚至一直在她膝下長大的馮蘭茵。
只要與弟弟起了爭執,那被責罰的便一定是我們這些孫女。
「是啊,我娘只是失去了名字、失去了生命,我爹可是被愧疚折磨了多年啊!」
我持槍站起,冷冷地凝視著這兩個血脈至親。
「要麼,孫氏『病故』,要麼,我去伐登聞鼓,狀告孫氏謀害親姊,父親謀害髮妻!」
博古架上的瓷器被我一槍掃去,砸得粉碎。
父親手指向我,不住地顫抖:「馮蘭璧,你真的瘋了!你難道要與家中義絕?!還是你以為你外祖家會支持你這樣做?!」
我握著槍的手緊了緊。
當然不會,若外祖家會支持我這麼做,這件事便根本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