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九九七,是屬於我們的一年。
這一年的秋天,我驚喜地發現身體里孕育了新的生命
程寄聲在最初的喜悅之後,更多的是擔憂。
我自是明白,他心疼我。
在他看來,生孩子這事,男人便是再心疼也不能分擔半點疼痛。
所以,之前偶有話題提及孩子,程寄聲曾認真說過:「有沒有孩子都不重要,咱可以不生。」
我哪肯啊。
被幸福包裹著的日子,我偶爾也會想起那一份九九年的尋人啟事。
我那麼明確,自己永遠都不可能離開他。
但又惶恐,若是天命不可違呢?
倘若如此不幸,我真的註定會走,總要有人陪在他的身邊。
而且,這個男人,他值得我為他生一個孩子。
懷著這般惶然的心思,我異常珍視這個新生命。
程寄聲幾乎暫停了工作,待在廚房的時間越來越長,變著法子做各種各樣好吃的。
得他照料,我幾乎沒什麼不適,反而日漸圓潤。
我一邊嗔怪,一邊嘮叨著趕緊照幾張好看的照片,免得以後圓了難看。
程寄聲特意拿出少年時玩過的相機,我嫌棄自己氣色不佳,非得他給我拍了一組黑白照片。
拿到照片的那一瞬間,我是欣喜的。
他確實是有些拍照的功底的,每一張照片里的我都是我不曾見過的自己的模樣。
但看著看著,我便又蹙了眉。
這組照片,似曾相識。
很快我便想起來了,是了,我見過的,在那一份一九九九年的尋人啟事上。
原來,這照片是程寄聲幫我拍的。
我盯著手中的照片,腦海中亂糟糟地想到一句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這個念頭的出現,使我惶恐難安,下意識抬頭去看程寄聲。
秋日的陽光金黃色,靜靜地鋪滿窗台,他垂頭在看照片,唇角微微上揚,眸中儘是珍愛的情意。
我的心頭蒙上一層陰霾,久久揮之不去。
很難想像,如果我失去他,我該怎麼辦?
也不敢去想,我要是走了,程寄聲當如何?
這幾年啊,我們努力地把彼此融進自己的生命,虔誠相愛憧憬著未來每分每秒。
分開對我們來說,是多麼殘忍的事。
程寄聲察覺到我的異樣,抬頭問:「是不喜歡嗎?」
不敢讓他平添憂慮,我忙斂去情緒,胡亂找了個話題:「沒有,我只是在想,你喜歡男孩女孩?」
這問題倒也合適宜,程寄聲不作他想。
沒什麼遲疑地答道:「女孩。」
「為什麼?」
「像你。」
被人偏愛,從來都最能療愈人。
我極力淡去心中不安,更加小心仔細地呵護那個即將到來的孩子。
九七的冬天,早早下起了雪,我身子懶,窩在沙發上不愛動。
雪光明晃晃照亮窗台的每一天,程寄聲就在鋼琴前安靜地彈上幾曲。
我常伴著悠長輕緩的琴聲入眠,青天白日也能得一個好夢。
在程寄聲身邊,時光溫柔得讓人沉醉。
便也忘了,這人間啊,原是有苦的。
21
冬末,雪依舊沒停的趨勢。
清晨我突發奇想,想去堆個雪人玩兒。
程寄聲拗不過我,把我裹得嚴嚴實實後,領著我上院子裡過過堆雪人的癮。
不湊巧,剛出門就被廊檐下蜷縮的人影嚇了一跳。
程寄聲把我護在身後,細看,是一個裹著件破棉襖的少年,人很瘦,一張臉乾巴巴的,天寒地凍,他縮在廊檐下被凍得直哆嗦。
料想是從遠方來的流浪兒,無家可歸便躲到檐下躲避滿天飛雪。
見著我們,他怯怯抬起頭,雖臉色凍得發青,那雙眼睛卻是清澈乾淨的。
可憐巴巴看著人,像受驚的小綿羊。
我無端就想起了自己初來時的可憐樣,若不是遇上程寄聲,我怕是比他還慘。
遂心生惻隱,扯了扯程寄聲的袖子:「他這衣裳撐不過這個冬天的。」
程寄聲稍稍遲疑,他大抵是想給少年點錢把人打發了的,見我有意留他,便也心軟了。
細細詢問了少年的來處,把他安置在了後院的空屋。
這個冬天,家裡多了一個小少年。
少年有個怪好聽的名字,「姜年」。
人很靦腆,但極其懂事勤快,活兒總要搶著干,不怕髒不怕累。
有了他,程寄聲反而閒下來了。
除卻在做飯這件事上,程寄聲堅決不讓他沾手,其他的也就隨了他。
姜年的到來,確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情。
他會在每個清晨掃雪時,在院子裡堆起一個個漂亮的雪人兒,繫上紅色的小圍巾,迎著風恣意招展。
我趴在窗前,便能一眼看到,心情無比愉悅。
其實我留下姜年,是存了點程寄聲不知道的心思的。
姜年是個孤兒,性子又純良,跟了程寄聲,只要好好待他,日後他定會感念恩情,常伴在程寄聲身後。
我總怕,若我真的走了,程寄聲孤身一人。
怕啊,怕他身邊無人,怕他在這個房子裡,如從前般孤獨如遊魂。
冬天即將過去,春風悄然藏在消融的冬雪裡。
毫無徵兆的,早晨一陣腹痛如刀絞。
我捂著肚子疼得身體蜷縮在一起,程寄聲嚇壞了。
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暴躁,衝著也被嚇到的姜年嘶吼:「去開車。」
他忘了,十五歲的姜年不會開車。
姜年緩過神,急沖衝去叫救護車。
程寄聲等不了,抱著我衝出了家門。
這天是冬天最後一場雪,昨日我看天氣預報時還同程寄聲說:「春天終於要來了,等天氣暖和一點,我們就去郊外踏青。」
說好了要去踏青的,可一九九八年的整個春天,我都沒能去吹過一陣春風。
我和程寄聲心心相念的新生命,夭折在了這個春天。
明明我們已經千萬個小心呵護,她仍然沒來到我們的身邊。
醫生也說不出來個所以然,只說胎心停了,無力回天。
我哭了一場又一場,反反覆復醒來睡去,在這個漫長的春天。
總是渾渾噩噩的,任程寄聲如何安慰勸解,全然沒聽進去。
直到這裡,我相信了天意。
我原就不屬於這裡,所以我帶來的新生命怎麼留得住?
那麼,我也一定會走的對不對?
22
所以啊,我難過,是因為那個不可以來到我們身邊的孩子。
也是因為,我終究要離開我的愛人。
要問我哪一個更心痛,我承認,是後者。
我整日頹然,恍惚半日驚醒,一如既往被程寄聲抱在懷裡。
燈影昏昏沉沉,我方驚覺這些時日,他竟比我還要憔悴,人清瘦了一圈,瞧著可憐。
想到去醫院那日,我即將被推入手術室,程寄聲死抓著我的手,眼睛紅了一圈。
聲音顫得厲害,一句一句哄我:「乖,別怕,我在呢。」
他沒辦法跟進來,手術室的門關上最後一秒,我暈暈乎乎看他,看得真切,他掉了眼淚。
這些時日,我只知自己痛不欲生,卻總忽略了,每回我哭得撕心裂肺,他也會跟著紅了眼眶。
那般美好的人,硬生生被我折騰糟蹋成了這副模樣。
他何嘗不心碎。
內疚難過抓心撓肺,我有罪。
既已知註定的未來,又平白無用消耗仍能擁抱的當下,如此愚蠢。
「多久沒刮鬍子了?」我伸手撫摸他的臉,心痛難忍,一說話眼淚就掉下來了。
見我又哭,他顧不上自己,手忙腳亂替我擦眼淚,淚水暈了他的袖。
「可是哪裡不舒服?」
這三月里,身體上的傷早就被他細心調養好,哪會有什麼不適。
哭,不過是心疼他罷了。
我著實算不上一個好妻子,相反恃寵而驕,鮮少為他做過多少事,
反而是事事需要他操心記掛。
手撫過他的臉,骨頭嶙峋,我哽咽問他:「傻子,是不是都沒有好好吃飯?」
這段時間,我不記得他是否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也不記得他是不是好好睡過一覺,
像是從混沌之間醒來,心疼難抑。
程寄聲沒回答,反問我:「是不是餓了?」
我哭著哭著就笑了:「你個傻子。」
真傻啊,什麼都想著我,也該抽點時間照顧照顧自己啊。
我只能變著法子哄騙他:「程寄聲,我餓了。」
嗯,只有這樣,他才能陪著我安心地吃上一頓飯。
空氣里的涼意絲絲消散,夏天如期而至。
我想起春天時去踏青的約定,到底是錯過了。
以後,別再錯過了。
「程寄聲,我好了。」我握緊他的手,「別再擔心我。」
他隔著燈火定定看我,似要確定我是否真如自己所說,真的好了。
「真的。」我站起來,步伐輕快躥到他身後,繞著他的脖子貼在他背上,輕輕地晃呀晃。
初夏的夜晚,有風輕輕吹拂窗紗。
我晃著他撒嬌:「以後不管去哪兒,你都帶著我好不好?」」
想和他在一起,在倒計時的每分每秒。
牽著他的手,擁抱,親吻,在每個睡去之前的夜晚,醒來之後的清晨,把愛意訴滿。
程寄聲的吻溫柔的落在我的手背,好久啞聲應:「好,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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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這天起,我真的成了程寄聲的尾巴。
他演出上節目,我坐在台下,掌聲雷動時總止不住自豪地和旁坐炫耀:「看,那是我老公。」
幼稚吧,我卻每每樂此不疲。
程寄聲從台上下來,第一時間回到我的身邊,
或是陪著我看完其他節目,或是牽著我的手回家。
時間長了,圈內許多人便都知道了,盛名之下的鋼琴家程寄聲有個十分黏人的太太,亦步亦趨,寸步不離。
誰想約一下程寄聲吃頓飯都不行,他永遠只有一個理由:回家陪太太。
就連林敖都受不了了,開玩笑調侃程寄聲是妻管嚴。
程寄聲也挺損,輕飄飄一句:「喲,今天脖子上沒抓痕,有出息了。」
林敖每回都被氣得直呼日子過不去了,都欺負他。
一眾朋友都知道,別看林敖在外頭呼朋喚友豪氣干雲的,回到家,少不了挨揍。
他的小嬌妻,脾氣上來是又抓又撓,兩個人打打鬧鬧,這些年下來,也沒見散夥。
要說妻管嚴,林敖當仁不讓。
我常有些羨慕他們,這樣充滿煙火氣的生活,誰又能說不是幸福?
有人陪著鬧,有人陪著笑,有那麼長的歲月相愛相守。
怎麼能不讓我艷羨?
我也曾試圖認真地和程寄聲說起我的來處,毫不意外,他不信。
學著初見時我的說辭,抱著我不正經地廝磨:「嗯,我知道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余妹妹。」
為了讓他信服,我翻箱倒櫃去找那份帶過來的舊報紙,卻不知道丟去了哪兒,怎麼也找不到。
或許命運早已經寫好了故事的枝節細末,半點由不得人,
又或許,我杞人憂天了,上天自憐惜凡人悽苦,留我在他身邊。
只是也難免,在情濃擁抱的夜裡,把離別的叮囑當做情話說給他聽:
「程寄聲,如果有天我不見了,你一定要相信,我們一定可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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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程寄聲的第五年,情意濃烈又平靜。
時間不聲不響,悄然走到一九九八年,這年的除夕,家裡來了客人。
高挑美麗的時髦女人拎著遠洋歸來的行李,笑吟吟站在門口,我聽見她親昵地喚程寄聲「阿聲」。
她對我客氣且禮貌,但我總感覺,她看我的眼神有種難以言喻的複雜。
程寄聲待她同樣客氣,不冷不淡的疏離。
我卻能看出來些許,他們之間是再熟悉不過的。
女人的敏感是天生的,我多想了些,一頓年夜飯吃下來只覺索然無味。
更氣人的是,飯後她還委婉地表示想要在家裡留宿。
程寄聲冷淡拒絕了:「不方便。」
說完便讓姜年幫忙送她離開,順便幫她找一個酒店。
女人臨出門,半玩笑半嬌嗔地控訴:「阿聲,不帶你這樣的,有了老婆,連老朋友的情分都不顧了。」
我聽著,這更像是擠兌我的話。
在心裡頭默默給程寄聲記了一筆帳。
等人離開,涼颼颼瞪他一眼,就不說話。
程寄聲還真不哄,撩著眼皮懶懶地笑話人:「吃醋了?」
「哼,美的你。」
他也不惱,伸手把我撈起坐到他腿上:「傻瓜,和一個外人置氣做什麼?」
「可別了吧,人家都陰陽怪氣擠兌我了,你聽不出來?」那有什麼辦法呢,和程寄聲有關的事,我向來都很小氣。
「嗯,她不知好歹,以後都不讓她來了。」
我慣會找茬:「難不成你還想領她到外面聚?」
程寄聲被我氣笑,無奈地嘆氣:「有你這個小祖宗,我哪有心情去理別人?」
我從不懷疑他對我的心,但人嘛,被寵就能作。
非要找點茬鬧他,也不失一種情調。
我皮笑肉不笑問:「以前每天給你打電話的是她吧?」
之前,家裡的電話每天都會固定響起,程寄聲接起來,回回短短一兩句,像是一種習慣,這通電話保持了很久。
我從沒問過他來電的是誰,程寄聲也沒說起過。
只在某天,他同對面的人說:「以後別再打電話回來了。」
那頭問了什麼,他看向坐在沙發上的我,和對面的人說:「我太太嫌棄嘈雜。」
後面這通電話就斷了。
我猜到,應當是個女人,牽掛他的女人。
所以,真見到她,我才如此敏感。
說來有點難以啟齒,我小氣到嫉妒她和程寄聲那幾年每天的一通電話,像是只屬於他們之間的默契。
程寄聲聞言,笑了笑,解釋道:「她可能是怕我死了,所以我留她吃一頓年夜飯,謝過她的好心了。」
閒來無事,他索性滿足我的好奇心,難得地說起他的少年事。
他和林敖一撥人打小一起玩到大,叫葉寧的女人也在其中,算是年少的情誼。
後來程寄聲出事,葉家為了避嫌,安排了葉寧出國留學。
自此,除了每天的一通電話,他們再沒見過。
我窩在他懷裡,聽他這麼簡單就把事兒說完,打趣道:「不對吧,你是不是漏了點什麼?」
程寄聲低頭茫然看我:「什麼?」
「你說葉家人避嫌,要是你和她真沒事,避什麼嫌?」
「想什麼呢?」程寄聲低笑出聲,「想想我們一群毛孩兒,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我不至於這麼禽獸,還能對她動那心思。」
「真沒有?」
程寄聲正色道:「從未。」
到這了,我也沒理由繼續作了。
轉而手開始不安分了,從他的衣擺探進去,嘴裡老不正經:「那我得驗驗貨。」
程寄聲挑眉,唇上勾起壞笑的弧度:「好啊,可勁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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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程寄聲的坦然,葉寧就顯得別有心思了。
年後大家走動得多,林敖帶著朋友來家裡,她也會出現,人前大大方方,任誰都看不出她對程寄聲的心思。
只在晚飯後,男人們去了房間打麻將,程寄聲也被拉去。
客廳里只剩下我和葉寧,她突然意味深長地問:「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是你?」
秉著待客之道,我禮貌微笑:「答案你知道,何必要問我?」
葉寧怔了怔,不說話。
同為女人,我怎麼會不知道,葉寧對程寄聲是有心的,不然也不至於這麼多年仍舊耿耿於懷。
但她沒有和他站在一起同黑暗對抗的勇氣,她喜歡的是那個光環榮耀加身、張揚耀眼的程寄聲。
所以,在程寄聲跌落神壇時,她退縮了。
至此,程寄聲身邊,永遠不可能再有她的位置。
我錯過了那個光芒耀眼的程寄聲,遇上深陷黑暗裡的他。
那又怎麼樣呢?
他仍是我心尖摯愛。
我要的,僅僅是他這個人。
葉寧沉默良久,什麼都沒有說,拿起外套就離開。
我送她到門口,忽然心念微動。
「葉小姐。」我叫住她,「或許,你還是有機會的。」
對葉寧,我的心情是有些複雜的。
不喜歡,但以過去她日日打來電話的態度看,她對程寄聲是上心的。
她已經錯過一次,若再有一次機會定會全力以赴。
葉寧回頭,蹙眉問:「你什麼意思?」
我聳了聳肩,笑道:「沒什麼,就是想和你說,以後若是我不在了,請你一定要常來看他。」
不待她追問,我率先送客:「葉小姐慢走。」
男人們散場已趨近午夜,程寄聲鑽進被窩時,我半睡半醒。
感覺他輕輕靠過來,臉蹭著我的頭髮,低低說「晚安」。
我往他懷裡蹭了蹭,迷迷糊糊間軟聲喚:「老公,我冷。」
下一秒,整個人便被他摟進懷中。
我無聲彎唇,安心在他懷裡睡去。
……
三月初,程寄聲外出回來,人犯了困,早早睡下。
我中途去看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抱他,才發覺他燒得厲害。
不等我心急罵人,程寄聲先發制人:「小感冒,不礙事。」
有時候吧,程寄聲是比我還能貧。
半眯著眼睛壞壞笑道:「陪我睡會,我肯定好得特別快。」
我想發火,望進他矇矓惺忪的眼眸,瞬間就心軟了:
「我去給你買點藥。」
程寄聲拉著人:「不用,讓我抱抱。」
平日裡,都是我黏著他,往他的身上掛,今天倒是反常,他突然這麼黏人,我還真有點新奇。
「等我,我很快回來。」我記掛著要去給他買藥,沒讓他得逞,柔聲哄人,「回來就抱你。」
程寄聲無奈:「那我等你。」
出門匆忙,我蹬著拖鞋往街上跑。
春寒未消,涼意絲絲鑽入皮膚。
我拿著藥匆匆走出藥店,沒來由的,忽地一陣頭暈目眩,人徑直朝著地面栽了下去。
失去意識之前,腦子裡跳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我再也回不到程寄聲的身邊了。
絕望如潮水覆來,窒息感沉沉,跌入無邊的黑暗。
再睜眼,鼻息間消毒水的味道讓我瞬間清醒,猛地坐直身體。
「穗穗,你終於醒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女聲帶著哭腔在耳邊。
我僵硬地轉頭,音子的模樣在我眼中一點點清晰。
她已不似當年年輕充滿朝氣,臉頰凹陷憔悴不堪,像是老了十幾歲。
「這六年你去了哪裡?」她撲過來抱著我失聲痛哭,「我找你都找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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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僵直地任她抱著,腦袋一片空白。
她的眼淚打濕了我的肩膀,濕意使我的身體猛地一抖。
涼意從心尖蔓延開,我如置身冰窟,渾身僵冷。
奇蹟沒有發生,我在這個稀疏平常的午後離開了我的愛人。
心口悲慟劇烈,我痛苦地彎了彎腰。
音子連忙放開我,慌忙地詢問:「哪裡疼?我馬上叫醫生。」
她轉身要往門外跑,我拉住她,要說什麼,眼淚率先決堤,怎麼也止不住。
「你怎麼了?別嚇我啊。」見我哭,她哭得更凶了。
我流著眼淚,好久才發出聲音:「能不能借你的手機給我打個電話?」
許是我的語氣過於客氣,她微愣了一下,不過還是把手機遞給我。
尋人啟事上的那個電話號碼,我記得真切,仍是家裡的舊號碼。
這麼多年過去,程寄聲一直沒換過。
我顫著手輸入那串滾熟在心中的號碼,電流聲入耳,我的心懸了起來。
很快,有人接起電話。
我的眼淚簌簌往下掉:「程寄聲。」
那頭失聲了會,傳來的聲音沙啞悲傷:「太太,先生沒說錯,您真的還會回來。」
「姜年?」我下意識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就哭了:「太太,是我。」
「先生呢?」
姜年也已經年長,嗓音已有些滄桑:「先生接了您六年前那一通來電後,第二天凌晨便去世了。」
他是哭著說完的,到最後話筒里只剩下了壓抑的哭聲。
手機跌落,後面他似乎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
胸腔有什麼爆炸開來,血肉淋漓。
六年前,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尋人啟事,給他打過去的電話。
我一句好話沒說,憤然罵了他便掛了電話。
那時候,是我能見他的最後一面。
於我而言,離開他不過小半日,而他,從 1999 到 2022,這中間二十多年。
他是怎麼走過來的?
一想,我一顆心都碎了。
青天白日,窗外陽光燦爛,我的世界頃刻崩塌,黑暗降臨。
明明心疼得要死掉一般,卻怎麼也哭不出聲,只有眼淚不停往下掉。
音子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不敢打擾,只日夜守在床邊。
那樣撕心裂肺幾天後,我竟也能逐漸平靜了下來。
和程寄聲在一起時間長了,身上總沾了點他的影子。
在黑暗中自我療愈,摸索著往前走。
「音子,我想換身衣服,旗袍。」我看著天花板,喃喃道,「想回家了。」
想回家,想去看他。
27
音子連聲答應。
回家這天,入夏了。
雨下得很大,車子在街邊停下。
記憶中那條幽靜的梧桐道,已經擴建幾倍,寬闊氣派,一眼望去,兩旁依舊綠樹蔥鬱。
那座三層洋房,歲月侵蝕,外牆也已有了斑駁的印記。
它恆久地立在這裡,靜默地見過無數人們的悲歡離合。
我也曾在此,遇上今生摯愛,擁有最絢爛的六年。
如今再回來,竟只覺滿目荒涼。
我在門前駐足許久,雨水敲打黑傘,匯成河流朦朧了視線。
有男人自門內快步走來,不惑之年的姜年,很瘦,頭髮已經白了許多。
隔著雕花鐵門和我對望,他的眼睛很快就紅了。
低頭去開門,嘴裡念叨:「太太,您還是和離開的那時候一樣。」
他紅了眼睛,我卻笑了:「是啊,你卻老了。」
那個十五歲的少年,跟著程寄聲,長大成熟,也開始逐漸老去。
我的程寄聲,走的時候也該老了。
這般想著,似乎也得到了些許安慰。
院內的青石板路還是從前的舊模樣,房子如是,不曾有過變,
像一個佇立在風雨間,等待出遠門歸家主人的忠誠衛士。
我站在廊檐下收起傘,指著檐下角落笑著說:「當時你就坐在那兒,我見著你啊,小小一個,被凍得瑟瑟發抖,只覺得可憐極了。」
姜年恭順垂首聽著。
「現在,你都和這房子一樣老了。」
姜年也笑:「只有您還是一樣年輕。」
近鄉情怯,到了門口,我竟沒勇氣進去。
沉默地看著滂沱交織的雨幕,許久,輕聲問:「他後來還是一個人嗎?」
心中的答案有清晰的輪廓,但還是沒忍住問了。
姜年迅速抬頭,看了我眼又馬上低下頭:「太太,先生一直在等您。」
心中的酸意即將翻湧,我嘲弄地輕笑:「葉小姐真沒出息啊。」
笑著笑著,就難受得不行了。
人啊,就是這麼矛盾。
既盼他在我離開後,有良人在旁,知冷知熱;
又暗自期盼,他最終只屬於我。
好像,無論哪一種結果,都讓人如此難受。
幾度開口,察覺生了哭腔,又壓下不語。
姜年是善解人意的,知道我想知道什麼,主動開口說起:
「先生這些年,也算順遂,早早就安排好了身後事,最後那一夜,先生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走的時候很平靜。」
我垂頭看滴著水的雨傘:「他是不願意等我了嗎?」
再等六年,我們就能相遇。
可他,不等了。
累了吧。
「先生說……」姜年欲言又止,躊躇說,「他已老成你不認識的樣子,1993 再見就好。」
我緘默不再說話。
「太太,進屋吧,先生給您留了東西,在書房。」
28
姜年從書架上搬下來一個木匣子打開,滿滿當當的黃金首飾。
那幾年程寄聲總愛鼓搗黃金,把一件件金器熔化再重造。
我沉迷於買房,對黃金興趣不大,便也沒注意他究竟擺弄出來了什麼東西。
如今細看,發簪耳墜手鐲數十件,竟每一樣都做工精細,每一樣都刻著小小的字樣,有我的名字和他做出來的年月。
若是以前,我大抵會笑話他閒得慌。
如今再看,只覺眼睛酸痛。
姜年說:「先生甚是珍視這些東西,他曾一本正經和我說過,您沒有親人,這些都是他親手給你打造的嫁妝。」
「傻子。」笑他傻,自己反而掉了眼淚。
那幾年,程寄聲不是沒提過婚禮的事,我懶得迎來送往,再加上我們倆又沒什麼親人,索性就免了。
他還真給我偷藏了一份這麼厚的嫁妝。
「我去聯繫律師,先生把所有遺產都留給了您,他說,這些可都是你當年慧眼攢下的。」
我盯著匣子裡的信封,沒出聲。
上面四個字:吾妻余穗。
還沒拆開呢,眼淚就暈濕了信封。
姜年噓聲,出去了。
雨打窗玻璃,聲聲嘈雜,我呆坐許久,方敢拆開那封信。
信不長不短,讀來也很瑣碎,居多叮囑。
吾妻余穗,見信如面。
昨夜接到你的來電,我欣喜萬千,未開口便已哽咽。
數次欲同你說想念的話,及唇齒,堪堪停住。
此時的余穗,還沒來得及和我相遇,我若唐突說出那話,倒顯輕浮了。
沒關係,我知道,你很快就會去到 1993,回到我的身邊。
我們會有六年,相愛很短,回憶漫長。
等你從 1999 年回來,料人間已無我。
不要難過,亦別惦記。
我本該在 1993 離開,你來了,我那荒蕪的人生遂得向陽生長。
至今日,已算圓滿。
只是些許遺憾,沒能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再見你一面。
多想牽著你的手,細細和你說說你走後的日子。
1999 年春天的午後,你沒有如期歸來,沒能再抱抱我。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最後終肯相信,你真的回到了你的未來世界。
初時心如刀割,慢慢安靜,一個人走了很長很長的路。
春來冬去,院中你栽下的樹苗,已長成參天大樹,衣櫃里你穿過的旗袍我年年都有洗凈掛整齊。
我曾答應一輩子都會守著你。
穗穗,我沒有食言。
自你走後,我緊緊把你捂在心頭,時時不敢忘,日日隨心跳與你相擁。
常記著你說過的話,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
不過我細想,不見也好。
前些時日,我去聽了一齣戲,台上的花旦淒婉的唱: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生不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想,我也是生了些這樣的哀怨的。
聽完久久不能釋懷,悲從中生。
如今我已垂垂老矣,你年華正好,前緣自是不能續,平添煩惱。
惹你哭,我更心疼難平。
穗穗,我已如約守了你一輩子,那麼你可否也遂我一個願?
平生再無他求,唯有遺願。
願我珍愛更甚生命的妻子,能如我這般,一輩子圓滿到白頭。
可不許再耍賴,說好了一輩子,一天都不能少。
穗穗,我走了啊。
以後歲月悠長,前路崎嶇,沒我在身邊,你千萬珍重。
下輩子,請一定要早點回到我的身邊。
29
番外:那麼,我們下輩子再見了。
大雨連城的午後,我把他的信按在心口,哭聲湮沒在暴風雨之中。
「程寄聲,你個王八蛋。」
他就不信我,無論他老成什麼樣,我都會一如既往地牽著他的手,擁抱他,陪他走到人生最後一程。
可他多狠心啊,連最後一面都不肯見我。
就這樣丟下我走了。
還逼著我答應他,守著這空房子一輩子。
他想得美。
很長很長時間之後,我突然發現,我變成了這座房子裡遊魂,如當初的程寄聲。
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子裡醒來睡去,半夜來回遊走,不知道在找什麼,也不知道在等什麼。
在某個深夜,我禁不住失神痛哭。
對著無人的空氣,自說自話:「程寄聲,你看,我終於活成了另外一個你。」
這樣的時間啊,空洞漫長得讓人看不到盡頭。
那時的程寄聲,也該是這麼難過的吧。
怨吧,氣吧,到頭來,都抵不過這麼一個念頭。
自欺欺人。
其實哪捨得怨,哪捨得氣,都是無處訴說的愛意。
在每個日夜叫囂,心碎一遍一遍。
我想,就這樣死去或許也不錯,見了他,他也挑不出錯來。
醫院打來的電話,催魂般拉扯著我走進日光。
不過兩三月,病床上的音子已經奄奄一息。
身邊躺著一個半大點的孩子,粉粉嫩嫩的,和她母親慘白的臉色形成強烈的對比。
醫生搖頭嘆息:「不要命的,生這麼重的病,還非要生下這個孩子。」
說完,所有人都走了,音子孤零零躺在那兒,拚命要朝我笑。
我的眼淚已經流乾了,怎麼也哭不出來,只拉著她的手,死死咬著唇。
「別難過了。」她倒很釋然,「人終有一死,我先走一步而已。」
迴光返照般,她有了些精神,輕撫著我的手背:「前面那幾年,我一直在找你,都沒敢搬家,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我還以為,到死都等不到你了呢。」
她微笑著,眼淚順著眼角滑入鬢間。
我看著她,想笑,眼睛卻疼得厲害:
「為什麼不和我說,我有錢,咱可以治。」
似乎厄運總頻頻往我身上砸,我誰都留不住。
「治不了了。」
她突然緊握住我的手,「穗穗,我求你一件事,把這孩子帶走,以後她會陪著你。」
我看著那粉粉的一團,輕易就想起了那個沒出生的孩子,心疼得喘不過氣。
也不知道她從哪裡來的這麼大力氣,掐得我的手背生疼。
「她沒有父親,以後她就是你的女兒,給她取個名字,帶她走。」
音子的眼睛瞪得很大,本就瘦得可怕的臉,此刻更是十分可怖。
「好。」我點了頭。
她的手一下子卸去了全部的力氣,癱在床上疲憊地閉上眼睛。
到最後,她也沒再能開口。
懷裡的小小人兒吱吱呀呀叫個不停,我站在路邊抬頭去看天空,陽光刺得眼睛發疼。
這世上,確有天意。
程寄聲,你得逞了。
我會好好的,白頭到老,一生圓滿。
30
我是個不上道的養母,連給孩子取名字都是有感而發,隨意取了個「圓滿」。
幸好這孩子爭氣,不愛鬧我,就黏著姜年。
偌大的房子,我半夜醒來,常看見姜年抱著小人兒,輕輕吟唱著童謠。
我總難免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許多個長夜裡,我賴著讓程寄聲唱童謠哄我入睡。
那般幼稚的事,他從未嫌棄拒絕過。
是了,我是被他那樣深沉寵著愛著的。
無論多久回想起來,心尖都是炙熱的。
我想沒有我的那二十多年,他也是如我現在這般的。
摯愛長住心上,支撐我們獨自走過年年歲歲。
許多年過去,圓滿長大了,姜年也走了。
那一場回到 90 年代的奇妙旅程,遇上了那些人都已經從這個世界離去,
只剩下我了。
我同程寄聲所期望的那般,即將老成乾枯的樹枝,頭髮花白。
這年春天的時候,圓滿的小女兒都能滿地撒野了。
她小嘴兒總閒不住,常有無數個問題,纏著人非要問出個道理。
哎,真要命。
一日我突然想起舊事,翻出一盤錄像帶。
那是程寄聲的收藏品,裡面記錄著林敖結婚時的錄像。
我偶爾會翻出來看看,今天忘了鎖上書房的門,她蹬著小腿兒就進來了。
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盯著螢幕,小手兒指著錄像帶里的一對男女:
「姥姥,他們是誰啊?」
我的眼睛已經不太好了,眯起眼才稍看清了些。
錄像帶復原過,像素依舊很差。
螢幕里,年輕的女孩肆意地掛在眉目清雋的男人身上,兩人旁若無人俯首咬耳朵說著私房話。
我仍能清楚想起來,那時的我和程寄聲說了什麼。
不曾想啊,有些話,竟一語成讖。
我眯著眼睛笑了笑:「那是我啊。」
「那他呢?」她的小手兒指向程寄聲。
該怎麼和她說呢,我看著窗外,徐徐笑開:「他啊……是姥姥念了一輩子的人。」
她懵懵懂懂,顯然難以理解。
嬌憨的姿態,倒惹人憐。
春天的暖陽晃入書房,電視螢幕里還播放著那一盤錄像帶,我躺在搖椅里,搖啊搖,好似又回到了那一天,緊抱著他翩翩跳起了舞。
我拐彎抹角要嫁給他,他抱緊我,點了頭。
女孩兒蹦蹦跳跳下樓去了,沒多久圓滿來到了我身邊。
她蹲在我身邊,輕聲喚了我好幾聲。
我混混沌沌的,沒有應。
似乎聽見她哭了,這孩子,向來孝順。
她俯在我耳邊問:「您要走了嗎?」
我忽想說點什麼,低聲呢喃:「我要去找他了,怕再晚點,我連他的樣子都不記得了。」
圓滿低聲抽泣:「這三十年,辛苦您了。」
「圓滿啊……」我叫她的名字,眼淚濕了眼睛。
圓滿圓滿,是啊,所有人都圓滿了。
只有我的程寄聲,什麼都沒有留下。
沒關係了,這以後啊,我找到他,永遠屬於他。
圓滿的耳朵貼近我的唇:「您說。」
我記得立遺囑時,已經說過這話了,
卻還想再叮囑她:「記得把我和他葬在一起。」
我是他的妻子,理當如此。
程寄聲,下輩子我們一定會在恰好的年紀遇見,從年少到白頭。
那麼,我們下輩子再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