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起書院位於京城遠郊的山裡,專收寒門貧家的子弟,只要文章得了先生的青眼,交上單薄的束脩便可入學。
但這幾年來,書院入不敷出,屋舍勉強維持,屋外下雨,屋裡也下。
我重金資助了雲起書院,讓他們開了招收女學生的先例。
不少受教於雲起書院的寒門士子,都上門來向我行感激之禮。
其中有一名士子,名喚王介,窮困潦倒,孱弱不堪,餓得昏倒在了我家後門。
我就收留了他,將他安置在前院。
此外,我還挑選了幾個資質上乘的士子資助,若是日後有人中了進士,倒是可以引薦給兄長。
11
我忙於資助書院時,崔恕卻出了大事。
董蘭漪背地裡瞞著崔恕,收了外地官員的賄賂,卻並不做事。
「要說她也聰明,旁人哪敢想出這法子?收了暗錢從不做事,起初也沒人敢告首輔,要不是遇到個家財散盡、走投無路的人,估計還不會捅出來。」
我放下手裡的茶盞,起身對馮氏行禮。
「多謝嫂嫂。若不是嫂嫂肯留意著她,提前派人刺破這事,恐怕她還要釀成禍及全家的大罪了。」
馮氏將我扶起來。
「你這人啊,雖然說是不管了,但總歸還是看顧那兩個孩子的。」
崔器和崔寶兒的事,我是下定了決心,不會再沾手了。
但我也不會冷眼看著董蘭漪害死他們。
董蘭漪大手大腳地揮霍慣了,收了成千上萬的銀兩,也不覺得是多大的事情。
崔恕在朝上被彈劾時,還毫不知情,滿口否認。
直到御林軍捉拿住董蘭漪,又抄出了帳本,他才意識到那女人在暗地裡做了什麼事。
崔恕怒火攻心,當場嘔血,當場就休了董蘭漪。
陛下看在他確不知情的分上,沒有治他的貪污重罪,只降了他的品級,停了半年俸祿,令他退出內閣。
董蘭漪被判廷杖二十,打得皮開肉綻,被送回了崔府。
沒過幾日,就被趕出來了。
「聽說崔恕在給兩個孩子找繼室,不過上回鎮北侯府的事……」馮氏壓低了聲音,「正經人家的女兒多少都看不上他了。」
「總有人會看上的。」
以崔恕的皮相,我不擔心他的姻緣。
馮氏點了點頭,拿眼睛斜我:「那你呢?」
「我什麼?」我笑了笑。
「你兄長給我下了嚴令,你都自立門戶了,要我必須讓你找人入贅,否則我就住在你府上不走了。」
我和兄嫂僵持了小半年,打起了借住府上的王介的主意。
他聽了以後,也是願意的。
馮氏見了王介,細細打量起來,雖是無名之輩,但容貌氣度不俗,就定下了這事。
我和王介簽好婚書,過了戶籍,關上門過日子。
我與王介成親後的第二年,崔恕還是沒有娶上繼室。
早先還有點風聲,說是去歲談妥了六品官員的女兒,人家不嫌棄嫁過來當後娘。
但董蘭漪被休後,一不做二不休,將崔府銀錢全都卷跑了。半年後被官府捉拿回來,錢早就都花沒了。
她被關進了牢獄,日夜哭喊崔恕,還有器哥兒和寶姐的名字。
崔恕去見過她一面,沒幾天董蘭漪就死在牢里,草蓆卷了屍,扔到亂葬崗。
崔恕那邊因湊不出像樣的聘禮,那家也就不答應了,不樂意拿嫁妝去填崔家的火坑。
熬到今年夏天,崔恕低聲下氣起來,徹底放低了條件。
媒人跑遍了半個京城,尋摸到一家商戶的姑娘。
小荷不由得嘆了口氣。
「繼室的門第是要比原配差些,但從國公府的獨女落到商戶女,可真是一落千丈。」
我認真翻閱帳本,指尖飛速劃拉算盤。
「他守著清貴門檻,沒有錢也沒用。他該謝謝這姑娘,搭救他於水火之中。」
王介就靜靜坐在旁邊,聽著我們主僕八卦,一心替我搖扇子。
他除了不愛出門,溫順得過了分,幾乎沒有缺點了。
我往旁邊一伸手,便有潤好的筆遞進手裡,忍不住彎了彎唇。
12
崔恕和商戶女的婚姻維持了一年,就緣盡了。
聽聞崔夫人正懷著孕,大姑娘失手推了她,讓她當場就見了紅。
崔夫人那胎沒保住,被她母親上門帶走,很快就和崔恕和離了。
而崔寶兒被崔恕打了一耳光,關進了院子,不許再出房門半步。
崔恕從此便不娶妻了,也幾乎求娶不到人了。
眾人唏噓不已。
「崔夫人我見過,雖出身商戶,還是個和氣人呢。」
「是崔大姑娘性子高,說她是太后的外侄孫女,從不肯給崔夫人面子。」
她們是在試探我的態度。
我低頭笑了,淡淡回應道:「我與崔恕的兩個孩子可毫不相干。」
這一下就絕了崔寶兒以我的女兒自居,日後想要沾親帶故、高嫁公侯人家的心思了。
聽聞崔寶兒為此在家裡哭了小半年。
京城近來事多。
鎮北侯府的公子不見了,聽說是幾年前在佛寺閉關清修,結果閉關結束,發現他人早就不在了。
而這幾年過去,我資助的二十七名士子裡,真有兩個走了運,中了三甲進士。
雲起書院跟著水漲船高,成了京城第一書院,讀書名額千金難求。
就連京城勛貴人家也將公子千金們往那裡送去。
傍晚時分,十歲的崔器正站在角門外,身後只跟著一個小廝。
「衛夫人,我也想進雲起書院讀書。」
他將手裡的食盒遞給我,見我不願意接,低下了頭,放在了地上。
我打量著器哥兒:「這些事應該是你父親操持。」
崔器訕訕地收回了手,聲音發啞。
「父親說,學問在於自身,不必破費。」
我點了點頭,淡淡道:「這倒是和你從前說的,金銀是身外之物,不謀而合了。」
崔器面色羞愧,啞然半晌。
「我知道錯了。我從前只見父親案牘勞形,如今才知只有母親是家裡真正的倚仗。」
我沒說什麼,讓他儘快回去。
角門關上時,崔器突然抓起食盒,用手掌扒住門縫,手指被夾得通紅腫脹。
他卻全然不顧,眼眶微濕,著急地對我喊道:「母親,書院的事便算了。這是我和寶兒親手做的糕點,特意做給母親的!」
我站定了腳,繼續往回走。
小荷回去接過食盒。
燭火昏昏,我坐在床榻上,拿起那糕點,輕輕咬了一口。
「如何?」王介笑著看我。
「從前很想吃,如今吃到了,也不過爾爾。」
我放下半塊糕點,就讓人撤了下去。
到了夜裡,覺得嗓子裡的甜物,發了膩得噁心。
我趴在床邊吐了出來。
王介連忙披了衣裳,連夜去請大夫。
我竟然有喜了。
「夫人的身子受孕是難了些,但郎君腎氣充盈,固本培元,幾年下來,也就滋養好了。」
王介移開眼去,輕咳了咳。
我臉色微微發燙。
這幾年,我和王介自然不是清湯寡水,但以為延嗣無望,從來沒有避孕。
王介坐到了床邊,面色凝重。
「夫人,我是想一輩子和你過下去的,但有一件事要和你坦白。」
王介帶我去了鎮北侯府。
原來他就是從前鎮北侯府想要與我議親的那位徐懷玠。
當初那樁親事是他的心意,但被崔恕從中攪黃了,他得知我終身不嫁,只好親自下山尋求姻緣。
鎮北侯夫人本就中意我,見有了孩子,更是喜不自勝。
徐懷玠信奉佛學,不拘世俗,拒絕兄長嫁娶的安排,仍是要跟我回府生活,定下孩子兩頭上譜的事,便帶我離開了鎮北侯府。
他惴惴不安道:「你可生氣了?」
我盯著他半晌,淡淡地笑了:「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13
當初太后要替我把關,讓我帶了王介的畫像進宮。
徐懷玠自小養在佛前,沒幾個人認得他,但太后是親眼見過的。
他怔愣道:「那你……」
「徐公子都不介意入贅委屈,我自然不介意你出身高貴。」
徐懷玠低頭笑了,牽過我的手,語氣不以為意。
「人要是心裡委屈,山珍海味哄著他,只會越來越委屈。可我心裡真不覺得委屈,青燈古佛,晨昏相求,夫妻相守。」
他曾在年少時,遠遠見過我陪太后去寺里上香。當時就上了心,後來得知我定親,他又去守孝,兜兜轉轉,是差了些緣分。
我將崔器的文章糊了名字,摻在尋常學子的文章里,送進雲起書院,能不能通過就要靠他自己了。
過了三個月,崔器收到書院的回信。
他在啟程求學前,來到我府前,五體投地,磕了三個頭,才轉身上了馬車。
我和徐懷玠生下了女兒,隨了我的姓氏,名為衛窈。
徐懷玠的大哥繼承了鎮北侯的爵位,對幼弟愧疚至極,便到皇帝跟前,以大長公主的嫡親血脈為由,為衛窈求了郡主的恩典。
多年過去,崔恕失了衛國公府的庇護,加上出了幾回差錯,被後來人踩得一蹶不振,已經一貶再貶,降成了四品的閒職官員。
原本的首輔官邸早被收了回去,一家人連帶著七八個僕人,搬到布英巷的三大間屋子了。
好在崔家還有田莊地契,加上崔恕為官的俸祿,勉勉強強養得起家。
只是十口人擠在布英巷的院子裡,日子過得逼仄擁擠。
前年崔器二次名落孫山,回到家中日夜苦讀。
他很想考得功名,再來求我諒解。但越是在意拚命,越是事與願違。
徐懷玠看過他的考卷,搖了搖頭,只說崔家祖墳的青煙恐怕都被崔恕燒完了。
崔恕還想指點崔器的學問,盼他早日成家立業,但父子關係鬧得很差。
「我當年是三甲進士,還指點不了你嗎?」
「父親,我和你出身不同!我本該是衛國公府的親外甥,若不是你當年色令智昏,我何至於要靠科舉,才能謀得差事?」
崔恕見兒子如此勢利,氣得心肺刺癢,咳嗽難止,身體每況愈下。
其實崔器頭一回落榜,就往衛國公府送過名帖,自稱是國公的親外甥。
兄長說沒聽過什麼崔家的外甥,連大門都沒有讓他踏進。
眼看崔器科舉無成,崔恕為他議親。
但崔器自小眼高於頂,不是嫌門第不好,就是嫌相貌尋常,耗了一兩年,一個也看不上。
而在議親的日子裡,崔器讓妹妹身邊的丫鬟懷了孕,不僅他的婚事無望,全家皆是顏面掃地,崔寶兒連門都不出了。
崔恕氣得重病了半個月,分家另過,再也不管他了。
後來我帶著衛窈,再見崔寶兒時,她已經十六歲了。
崔寶兒過來拜見我:「衛夫人安好。」再對衛窈屈膝行禮,「郡主安好。」
崔寶兒忍不住看向我身旁的衛窈。
同是我的女兒,卻是雲泥之別。
衛窈被衛徐兩家養成了金玉般的人兒,不論走到哪裡, 如同眾星捧月,時時有人奉承。
而崔寶兒卻是衣裙素凈, 臉色寡淡, 連能帶出門的體面丫鬟都沒有。
若不是我讓人給她下帖子, 她甚至都到不了我面前。
「聽聞你定親了, 我當初留下的東西,替你贖了回來,就當是最後的一點情分了。」
我讓小荷帶她去取東西。
崔寶兒低頭走著路,忍不住一步三回頭, 眼圈紅到了極點, 淌下兩行清淚。
崔寶兒的親事是崔恕做了主。
他來找過我商量,我連面都沒見,就回絕了他。
全京城都知道我與崔家沒了干係, 崔寶兒挑挑揀揀, 只能和崔恕的同僚家定了親。
那孩子中了舉人,下放到北邊去做縣丞,恐怕崔寶兒嫁人以後, 再也回不到京城了。
衛窈問我:「娘親, 那姐姐為何傷心?」
我牽著她的手, 往外面走去,語氣尋常。
「因為她要嫁人了, 嫁人就會傷心。」
衛窈想了想道:「那我不嫁人。」
「你不用嫁人, 你是招郡馬。」
「我為什麼是馬?」
「……」
宴席散了, 各人回府,我帶著衛窈出了門。
徐懷玠立在馬車邊,快步上來迎我。
「可算散了。」
徐懷玠抱起衛窈上了車, 再將我扶上了車。
我不經意看到站在路邊的崔寶兒和崔恕。
崔恕還不到知天命的年紀, 頭髮都白了大半, 穿著洗舊的常服,眉眼頹然失意, 顯得滄桑至極。
曾經芝蘭玉樹的公子, 太后的前侄女婿, 不到三十就官至首輔, 卻被內宅錢事磋磨到如斯地步。
「近來吏部擢貶官員, 閒職京官與地方官員輪換。」徐懷玠的聲音響起, 「各人都在暗暗使著勁呢,唯恐倒了霉,落到窮山惡水裡。」
崔恕抬頭看見了我,眉眼微動, 低頭整了整衣衫,就要走到馬車旁邊。
我坐進了些, 落下帘子。
「那讓他走遠些吧。」
徐懷玠順勢攬住我,輕輕點頭,對外吩咐道:「走吧。」
崔恕正要靠近車身,沒想馬車陡然行駛。
他往後退了半步, 腳下不穩, 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一時爬都爬不起來,只能仰起脖子,定定地望著前方。
落日餘暉, 掛著衛字燈籠的馬車,緩緩駛出了這條街,也駛出了崔恕的餘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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