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
我走進屋子裡拿錢塞給他:「這些夠不夠?」
賀醫生走了。
也是,誰會縱容一個無理取鬧的病人,孤零零地死去,就是我最好的結局。
吞下藥片,拉上窗簾正要休息時,樓下兩道身影落入眼帘中。
是賀儀光與裴延禮。
他怎麼會找到這裡來?
這個時候,他不應該與梁平霜在一起嗎?
兩人正在爭吵,眼見要動起手來,我顧不得身體上的不適衝下樓,想也沒想擋在中間,強壓著喉頭的酸癢,無力抬眸。
「……你來這兒幹什麼?」
裴延禮還是那個樣子,站在晚風中,大衣衣角與風輕擺,月光落在他立體的五官上,平白鍍上了一層清冷疏離,他看著賀儀光的眼神是極具攻擊性與敵意的,跟讀書時一樣,只要撞見賀儀光用我的東西,或是替我打水,都要生半天的氣。
最後再問我一句:「唐枝,你自己沒有手嗎?要別人幫你?」
他不允許其他男人幫我,他卻可以將自己所有的善意都留給梁平霜。
過去我愛他,為了他疏遠了許多人,可現在,我只想隨心。
我將賀儀光擋在身後,轉身拉著他的袖口,催著他快走,他與裴延禮對視著,火藥味無聲在燃,要不是我的請求,他是不會這樣離開的。
裴延禮見了,面上又是一場冷若寒霜的風暴,冷笑著問我:「放著家裡的好日子不過,跑到這裡來,原來是跟姘頭在一起。」
好日子?
原來被丈夫冷落,被眾人厭棄,失去孩子,是裴延禮眼裡的好日子。
結婚後他恨我、羞辱我,我可以理解。
誰讓我毀了他跟梁平霜的百年好合?
眼下我就要死了。
他不該來的。
「這種好日子我不要了,你留給梁平霜吧,祝你們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我說得氣定神閒,沒有歇斯底里與崩潰,與那天離開裴家一樣,簡單得像是在說「下一頓飯,我就不在這裡吃了」。
裴延禮瞳孔閃過微不可察的詫異,這麼多天,他或許只當離婚是我因為小馳的死一時衝動,畢竟曾經我不是沒有提出過離開,可最後都不了不了之了。
他懷疑也是理所應當,「唐枝,你想好了?」
這是我最堅定的選擇,不會改變。
「我離開,不也是你這些年的願望嗎?」
沉靜片刻。
裴延禮點點頭,帶著嘲弄的笑,「這可是你說的,將來後悔了,別來求我。」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不禁自問我還有將來嗎?
當晚,我刷到了梁平霜新的朋友圈:「修成正果」。
配圖,是她指間一枚嶄新的鑽戒。
6
癌細胞在我身體里擴散開來,不知已經到了哪一步,我笑著面對,甚至有些期盼死亡。
畢竟那一天,我就可以見到小馳了。
半個多月沒見到他了,很想他,可很多天沒見到裴延禮了,我竟然一次也沒有想起他。
過去我對他噓寒問暖,無微不至,他出差,我替他收拾行李,打理家裡事務,處理親友關係,他應酬交際,酩酊大醉,我給他換衣喂醒酒湯,他與我同床異夢,深夜還要給梁平霜打電話報平安。
我忙裡忙外,可他帶在身邊的女人一直是梁平霜,出差時,連我的電話都不會接。
唯一接起來的幾次,都是梁平霜接的。
梁平霜理所當然成了裴延禮身邊的人,她笑吟吟告訴我,「延禮睡了,難怪他厭惡你,你就只會打擾他嗎?」
我告訴她,「你好好照顧他。」
「還要你說嗎?你不會真把自己當他妻子了吧,要不是你設計了他,你真以為自己能嫁給他?」
那一刻我啞口無言。
沒有了這些事,我活得輕鬆了許多。
為了吊著一口氣,我還是去了醫院,不為治病,只不過是想拿些藥,好熬到聖誕節,小馳最喜歡聖誕節了。
如果那天我去見他,他一定高興。
走在擠攘的人群里,約莫是我看上去太不像個健康的人,哪怕裹著厚衣物與圍巾,可空蕩的袖口裡卻瘦骨嶙峋。
拿了藥走出醫院,穿著白大褂的賀醫生追出來,我回頭瞧他,他皺著眉走近,目光膠著在我的臉上,我用圍巾遮了下臉,生怕被看出端倪。
畢竟除了重病的人,沒人會在短時間內如此嚴重的暴瘦,還是病態的瘦。
「……唐枝。」
賀儀光像是要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又轉為嘆息,「你現在去哪裡?」
我瓮聲瓮氣,「車站。」
「我送你過去。」
不知為何,我莫名地熱淚盈眶,想要拒絕,賀儀光已經往前走去。
醫院門口這條路每天都有許多人,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身患絕症,孤苦無依。
賀儀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上次我走後,裴延禮有沒有誤會你?他以前就總是誤會我跟你的事情。」
我搖頭:「沒有,我們已經離婚了。」
「我留學時聽說你們結婚的消息很詫異,我出國的時候他去找過我,威脅我不讓我走,說你……」賀儀光低頭,看著地上兩片影子,低笑一聲,「算了,不過裴延禮這個人真是矛盾,他讓我不要喜歡你,又只說把你當妹妹。」
我止住步子,「他……什麼時候說的?」
「梁平霜出現後。」
我想起來了,在梁平霜出現前,裴延禮還會突然衝出來搶走我的汽水,喝我喝過的東西,繼而側身親下我的臉,還會笑著提醒我:「少喝冰的,這罐就歸我了。」
可那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我快要忘記我們還有過這樣一段美好的回憶。
我們之間的曖昧很多人都看得到,起初裴延禮並不解釋,我找到他,跟在他身後,那天的黃昏將他的身影拉長許多,梧桐樹下他眼眸含情。
我問他:「你怎麼不解釋?」
他反問:「解釋什麼?」
在燥熱的氛圍中,裴延禮眨了眨眼,正要說些什麼,司機的車子就開了過來接我們回家,回去後裴延禮單獨去了裴父的書房,在裡面待了很久。
從那以後,裴延禮突然冷淡了下去,不再主動帶我去吃飯,更不會去接我,我去找過他幾次,他卻冷著臉:「別來煩我。」
我不知道怎麼了,竭盡全力討好,卻都是無用功。
緊接著梁平霜出現,他再也不喝我的汽水,更不會再親我,對我更是漸漸疏離。
當朋友問起他:「你不是跟唐枝在一起嗎?怎麼又跟梁平霜不清不楚?」
他擰著眉,滿是不悅道:「我只把唐枝當妹妹,要不是她爸爸的緣故,連妹妹她都不配當。」
難怪那次我生日給他打電話,裴延禮卻突然對我沉了臉色,冷著聲警告我:「唐枝,你住在這裡是因為你爸爸,沒有別的原因,你也不要跟別人胡亂說我們的關係,凡是開口前,先問自己配不配。」
那麼冰冷的言語,讓我跟著心碎。
幾天後母親也告訴我,不要妄想攀高枝,我們在裴家,只是寄人籬下,要處處謹慎。
從那以後,我便收起了自己不該有的妄想與愛慕,直到這些感情都快消失時,母親又把我送上了裴延禮的床。
那之後我的餘生都在悔恨與懊惱中度過。
當著賀儀光的面,我釋懷道:「我跟裴延禮,什麼關係都沒有。」
這話只用了幾個小時就傳到了裴延禮耳邊。
淒涼如水的夜空籠罩著漆黑車輛。
裴延禮站在車旁,脫了大衣,只穿西服,煙霧纏繞著他的指尖,籠在周身,讓他這個人看上去沒什麼真實感,「什麼關係都沒有?唐枝,你可是給我生了孩子。」
他還知道我們有孩子。
這話想來是賀儀光告訴他的。
我無力去探究什麼,只笑著道:「孩子沒了,可不就是什麼關係都沒有了嗎?」
裴延禮一時間被哽住。
一根煙快要燒到盡頭,他的指尖快被燙到時,他深情款款來了句:「唐枝,孩子還會有的。」
不會了。
小馳只有一個,不會有了。
沒否認,我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是會有,你跟梁平霜,還會有很多孩子的。」
而我只想尋一個清靜處度過人生中最後這幾天。
「那你呢?」
裴延禮反問我,帶著戲謔:「你跟賀儀光還會有孩子?」
我大腦發脹,沒注意到他的「還」字,滿心只想擺脫這個讓我痛苦的男人,最好死前都別再見面,多見一次,就會讓我想起小馳,就連語氣里都多了種破釜沉舟的架勢:「那你就當是這樣吧。」
我轉身要走,裴延禮卻惱了,死命拽著我的胳膊,那張無情的臉上生出了點波瀾:「你是不是忘了,你還是我的妻子。」
「馬上就不是了。」
風灌進喉嚨里,引得一陣腥甜。
裴延禮探究地看過來,像是在分辨我話里的真假,片刻後有了答案:「唐枝,你嚇唬人的手段一如既往地愚蠢,你覺得沒了我,你能活?」
是嚇唬麼?
沒人會拿自己的性命嚇唬他。
更何況有沒有他,我似乎都活不下去了。
這次後像是為了逼我回去,裴延禮沒將離婚的財產分割出來,他卯足了勁兒給我難堪瞧,甚至收回了我現在居住的房子。
我無家可歸,而他卻另娶新人。
沒有人能在兒子去世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再娶的,裴延禮卻這麼乾了。
他跟梁平霜要結婚的消息通過許多張嘴傳到我的耳朵里,這事有多喜慶,又把裴父氣得多厲害,裴家那些人多高興,私底下又嚼了多少舌根,我全知道。
但這會兒對我,就當笑話似的聽了。
我不再是這場笑話里的人了,怎麼還會在意。
梁平霜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正在溫水就藥咽下肚,苦,那苦從五臟六腑流淌,壓不下去就要吐。
「唐枝,我就要跟延禮結婚了,婚禮在下月底。」
這跟我有關係嗎?
算了。
多一句廢話都沒說,我直言:「恭喜啊。」
接著掛了電話,繼續吞藥,可我哪裡知道,梁平霜打這通電話時,裴延禮就在一旁,神色頹然,半點沒有新郎官的樣子。
恐怕這會兒他才明白,我離婚是真的,對他沒感情了也是真的。
沒了住處,如同喪家之犬。
裴延禮打電話過來時想必是嘲笑我的,我提著行李,站在車站的入口,望著如織人群人來人往,耳畔是裴延禮似幻如夢的問聲:「唐枝,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要不要回來?」
眼睛有些發澀,很乾,他還是心軟的。
或許是惦念舊情,才會勸我回去,但為什么小馳活著的時候,裴延禮沒有大發慈悲陪他一次?
太晚了。
沒人需要這份挽留了。
我捏著手中小馳的玩偶熊,上面有小孩子的奶香味道,依稀還存留著他髮膚的溫度,手指觸上去,就像是碰到了小馳的靈魂。
「……裴延禮,我不會再回去了,永遠不會了。」我低頭看著玩偶熊的眼睛,像是與小馳的靈魂對望,止不住顫聲道:「過去是我對不起你,我道歉,代我媽媽向你道歉。其實早兩年我就打算跟你離婚的,可裴叔叔答應了我媽媽要照顧我,他不同意……」
「……」
「這才耽誤了你跟梁平霜,真的抱歉。」
說完,我掛斷了電話。
在上車前,手機里又收到了賀儀光的簡訊:「唐枝,你胃癌晚期,為什麼不來治病?」
7
賀儀光找到我時是在海邊。
這是小馳生前的心愿,我列了表格,想要在有限的時間內替他完成。
第一項:跟爸爸過生日。
被我劃掉了。
第二項:一家人去海邊。
離了婚,只有我是小馳的家人,這個願望,算是完成了。
更站在海邊,沙子綿軟潮濕,海浪輕輕拍過腳面,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被我的眼淚弄髒了,我想要彌補,哭聲卻愈發止不住。
多如果小馳還在時,我答應帶他來,該有多好?
免起碼他不會帶著那麼多遺憾離世。
費可那時我總想一家人,裴延禮總歸不能缺席,結果最後,站在海邊的卻只有我一個人。
內風沙吹得我身體每一處都疼,回酒店的路上都在硬撐,可一走到房間門口,像是幻影一樣的賀儀光站在那裡。
容他人影重疊,怒氣不減,身為醫生的職業修養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唐枝,你知道你這是在找死嗎?」
請病人不治病,還跑這麼遠,可不就是找死?
到我來不及吃止疼藥,就疼暈了過去。
公好在,暈倒時身旁是醫生。
種不然我連小馳的第三個願望都完成不了了。
號賀醫生要將我送去醫院,但是到了我這個程度,在醫院就是浪費住院費而已。
我現在全身上下已經沒有多少錢了。
之前的醫藥費也都是賀儀光為我墊付的。
他家境不好,上學時總穿著一件白襯衫,領口與袖口處洗到發白髮皺,陽光下可以看見衣服上浮起的絨毛,跟裴延禮的富裕並不相同,他的生活是拮据的。
正因為這份拮据,我要將這錢還給他。
痴戀十年的男人不在身邊,最後救我、替我出住院費、藥費的男人竟然是賀儀光。
我問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很久沒有人對我這麼好了。
賀儀光不說什麼,只拿來乾淨的圍巾替我戴上,然後說:「以前你對我很好。」
是嗎?
我怎麼完全不記得。
原來病到這個程度,是會影響記憶的。
「那時候你眼裡只有裴延禮,當然不記得施捨過我這種人。」
不知怎麼,我從他語氣中聽出了怨氣。
賀儀光知道怎麼救人。
他給我拿藥,望著我的病容,語重心長道:「止疼藥是救不了你的,你這個狀況,最好儘快去做化療。」
「化療救得了我嗎?」
不過是讓我再痛苦一遍,還要醜陋地離去,我不要那樣,我要漂亮地離世,這樣小馳才認得我。
我不要嚇到他。
賀儀光的沉默就是答案了,他是醫生,可面對癌症,沒有一個醫生可以百分百保證病人的生命期限。
我捧著那杯熱水,有些既來之則安之的坦然,「賀醫生,既然你找來了,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賀儀光撇過臉去,眼尾的一點水光還是被我看到了。
「要是給你安置後事這種忙,我可不幫。」
「不是的。」
我怎麼會讓他這樣乾淨的人沾染這種晦氣事,「……可不可以幫我拍張照,等我死後燒給我?」
海邊餐廳的露台後剛好是一片茫茫大海的壯麗景觀。
我站在那裡,換上了乾淨衣服,可身體的脆弱不允許我在風口站太久,賀儀光幫我拍照,與大海合影,這照片我要拿給小馳看。
告訴他,他的願望,媽媽幫他完成了。
我靠著露台欄杆,露出這些天第一個真誠的微笑,賀儀光盡心盡力幫我拍照,他想要幫我拍得漂亮些,可一個病人,是漂亮不起來的。
當我努力扯起嘴角,想要留下一張最好的照片時,出現在賀儀光身後的人卻驀然搶走了手機。
他低頭翻看照片,每一張都是我在海邊留下的,賀儀光都是拍攝者。
美好的氛圍瓦解破碎,我的照片被刪得一張不剩。
虛幻的光影里,我看到裴延禮捏著手機的指尖泛白,下頜繃緊了,那眼神好似在看一對狗男女,「唐枝,我找了你多久?這些天,你都跟他在一起?」
賀儀光上前一步,大概是想解釋我的病。
我拉住他,挽著他的手支撐自己的身體,「還沒祝你,新婚快樂。」
往後瞧了瞧。
我喚門後的梁平霜。
「梁小姐?」
四人同桌吃飯,這場景上一次還是在讀書時候。
這麼多年過去,梁平霜一點沒變,還是餐桌上話最多的那個,她給我夾菜,絲毫沒覺得這場面多荒謬。
「唐枝,幾天不見而已,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不光是瘦了,就連唇上面上都沒血色了。
她這麼一說,裴延禮跟著看來,那眼神像是心痛,但大概是我的錯覺,他怎麼會為我心痛?
「賀先生就是這麼照顧人的?」
這又關賀儀光什麼事情?
他對我而言只是老同學,是醫生,肯拋下工作來找我,勸我回去化療,又陪了我兩天,我已經很感激了。
裴延禮憑什麼指責他?
「他怎麼照顧我,是我們是自己的事情。」我這樣讓裴延禮下不來台還是第一次。
讀書時跟在他身後,當他的小尾巴,跟屁蟲。
結了婚,他怎樣冷落我與小馳,我都將他當作丈夫,等他到凌晨,給他做醒酒湯,擦洗身子,他生了病,我不眠不休照顧。
可那個唐枝已經跟著小馳一起死了,早沒了。
梁平霜乾笑兩聲,將手蓋在裴延禮手背上,「延禮,你看我說什麼來著,唐枝肯定好好的,瞧你,多此一舉擔心了吧?」
裴延禮將手抽走,這時我才注意到,梁平霜手上的戒指沒了,裴延禮戴著的那枚,是我跟他的結婚對戒。
這是什麼意思呢?
結婚這些年,這戒指只有我一人戴著,就像這場婚姻,始終是我的獨角戲,我不演了,我退出了,裴延禮卻將戒指又戴上了,這未免太諷刺。
「唐枝,我記得你之前最喜歡吃辣的了。」梁平霜說著將一塊炙烤的羊肉擱在我碗里,濃重的辛辣味道嗆得我嗓子不舒服。
賀儀光將盤子推開,「過去是過去,過去喜歡的,她現在未必喜歡。」
胃癌,再吃辛辣食物就是要命的。
賀儀光幫我解圍,卻被梁平霜起鬨,「賀醫生還是這麼喜歡護著唐枝,那時候我就說你們很般配,果然終成眷屬了,還沒恭喜你們呢。」
「說夠了嗎?」裴延禮聲色很僵,「把嘴閉上。」
尷尬與倉惶閃過梁平霜的臉上。
裴延禮怎麼會這樣跟她說話,連我都不禁詫異,他是最疼梁平霜的,護在心窩裡,重話都沒說過兩句,現在卻為了一句玩笑話冷了臉。
何況讀書時,他不是沒有跟著梁平霜一起開我們的玩笑。
我跟賀儀光一起吃飯,梁平霜會突然出現起鬨,說些模稜兩可又曖昧的話,裴延禮站在她身邊,看向我們的眉目總是冷的,繼而幽幽來一句:「吃個飯話還這麼多,你們倆還真是搭。」
他也曾這麼說過,如今卻不允許梁平霜說了。
那塊肉又被裴延禮推給我,我不喜歡的,他總是強迫我吞下,「我不信吃一口,會怎麼樣?」
「吃了你就滿意了嗎?」我視死如歸似的拿起筷子,眼眶紅了,從前我愛他,後來心懷愧疚跟他生活在一起,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他卻想要逼死我。
不等他的回答,我在裴延禮愕然的眸光下吃了那塊肉,咀嚼吞咽下去,賀儀光突然奪下我的筷子。
「唐枝!」
醫生都這麼大驚小怪嗎?這又不是毒藥,不會死,我還不想死,只是想擺脫裴延禮。
真是奇怪。
結婚時我那麼渴盼這跟他見上一面,可他夜不歸宿。
離了婚,他卻總是出現。
可我哪裡還需要呢?
絞痛突然來臨。
我捂著嘴巴,面色煞白,賀儀光站起來,脫口而出,「虧你還是唐枝的丈夫,她有胃……」
聲音突然斷了。
我緊抓著他的手。
裴延禮不解,「胃什麼?」
「胃病。」
話一出口,我忍不住咳嗽,掩著唇,彎著腰,一片猩紅咳在了掌心上。
可胃病而已,怎麼會咳血?
從海邊回來後,裴延禮出現的次數一次比一次頻繁,而我的臉色更是愈來愈差,他拉著我去醫院看病。
我甩開他的手,「別再來煩我,好嗎?」
我的堅定讓裴延禮慌亂,「唐枝,你從沒告訴過我你有胃病。」
嗓子很乾,我嘶啞的聲音像是一把生鏽鋸子在鋸朽木,生生鋸開了我跟裴延禮的距離,「只是胃病而已,你應該去關心梁平霜。」
「你不怕我真的跟她結婚?」
裴延禮緊緊扼著我的手腕,體溫與我融為一體。
「沒了小馳,我要裴太太的身份做什麼?現在我只想祝你們子孫滿堂。」
裴延禮今後或許還會有很多孩子,但不會再有小馳了,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他今生彌補不了的虧欠。
小馳死後裴延禮的悲傷很少顯露,可一轉眼,他又那樣悲情地站在我面前,情真意切道:「唐枝,在你心裡,是這個孩子重要些,我還是我重要?」
「小馳重要。」我輕抿唇,咽下痛與苦,「如果沒有小馳,我們的婚姻不會維持這麼久。」
剎那。
裴延禮眼睛裡好些有什麼東西碎了。
甩開他,我上樓鎖了門,吞下好多止疼藥。
可沒等藥效發作,腹部的絞痛引發了多項器官的作亂,我的身體里仿佛有一隻大手,在各處遊走,抓撓,堪稱凌遲。
我衝進洗手間,吐著吐著,瞥見了一縷綻開的紅色,是血。
關窗時往下望去,裴延禮還站在那裡,在晚風與黑夜中,如同一座雕塑。
精疲力竭倒在床上,不知過去多久,手機鈴聲又響起,是裴延禮的電話,他好像喝醉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聽清一句只:「唐枝,我想小馳了我」
我掛了電話,忍痛將那串號碼拖進了黑名單。
我無法原諒自己,這場病,便是給我的懲罰,而我欣然接受,可死前,小馳的願望還有兩項沒完成。
8
第三項:爸爸可以答應他養一隻小貓。
他說幼兒園的同學都有一隻,他也想要。
可當時裴延禮聽了,卻露出厭惡的神情,他對孩子說:「養你一個還不夠嗎?」
他不想跟我多一個羈絆,我可以理解,但他不可以那樣跟孩子說話,我那次跟他大吵一架,他罵我是無理取鬧的潑婦,我說他不配做爸爸。
他冷笑三聲,「你以為我想當這個爸爸?」
腳底板的血猛地往上涌,我衝上去,打了他一巴掌,他將我推倒在玻璃碎片上,我掌心鮮血淋漓,他漠然離去。
那天我以為小馳被司機送去上學了,沒想到他躲在屋子裡,他給我擦手上的血,哭得手足無措,小臉皺巴巴的,小手抹著眼淚,哭著說:「媽媽我不要小貓了……我再也不要了。」
小馳長那麼大,心愿很少。
我想要滿足他,還是買了一隻回來,也是雪白的,很小很軟,抱在懷裡很乖,不怎麼叫,小馳很喜歡,悉心照料了幾日,給它取名圓圓。
那幾天裴延禮沒回家。
可他一回來,就將圓圓扔了出去。
小馳說沒關係,可我知道,他還是難過了很久。
我走進寵物店裡,想要多替小馳看一看這些小貓,那些小貓花色不一,有的懶散,有的活潑。
有一隻正用粉嫩的爪子扒著玻璃,它全身雪白,但是耳朵上多了一塊黑色痕跡,幾乎是一眼我就認了出來,那是圓圓。
它長胖了一些,發腮了,圓滾滾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