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才剛回……」
話還沒說完,又有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
我有些麻木,但更多是不可思議。
她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打我,我已經很難在她的眼神和行為中看出打完我之後的後悔了,就好像打我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她不需要因此背負任何愧疚,她可以盡情在我身上宣洩她的情緒。
我已經開始懷疑她打我的目的了。
是因為我住校的原因嗎?
我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校內,導致媽媽積累了太多的怒火,這些怒火不能對外發泄,只能發泄在自己的兒子身上。
所以我一進門,你就把怒火宣洩在我身上了嗎?
我這麼想著,媽媽忽然更用力地拉扯我的頭髮。
被扯頭髮的時候我忽然反應過來,原來我已經這麼高了,我比媽媽高,比媽媽壯,手也比媽媽大,我到底為什麼要一直被媽媽打?
此前一直沒注意到這點的我,心臟的孔洞又滋生出了某種物質,好像又填補了一部分空缺。
我抓住媽媽的手,用蠻力將她的手掰開,然後抬起了自己的另一條胳膊。
這一天,我第一次把手揮向了媽媽。
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
2012 年,我 16 歲,順利升入了高一。
在媽媽長期的毆打下,我學會察言觀色,懂得如何討好和滿足他人;又因為我殺掉了性侵我的老師,發現世間一切恐懼都可以戰勝,所以變得無懼無畏;靠著這兩項本領,我變得越來越懂得偽裝自己,因此我的高中生活很愉快。
我總能很好地處理各種各樣的人際關係,老師很喜歡我,同學也很喜歡我。
老師已經死了,媽媽也不敢打我了,現在的生活很好,按理來說,我應該對這樣的生活知足才對。
但有一個同學引起了我的注意。
姑且管他叫小帥吧。
小帥總是對我愛答不理,我對此感到好奇,所以我試著問他。
「從入學開始到現在兩年了,你和別的同學關係一直都不錯,為什麼和我關係不好呢?我做了什麼讓你討厭的事嗎?」
他的回答是這樣的。
「說不上來,我也想和你交朋友,但我總覺得你怪怪的,就是感覺你皮笑不笑,很可怕。」
他說完那句話以後,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興奮感。
我當時心跳加速,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
這是一種奇怪的暴露欲。
我非常想將自己的這一面暴露出來,但我又深刻地意識到我需要隱藏好自己的這一面。
因為人是社會性的,一個人活不下去,除非你能找到自己的群體。
否則就只能學會偽裝,然後融入別人的群體。
當我意識到這個同學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察覺到了我的陰暗面,我就開始不斷地糾纏他。
表面上說想要和他成為朋友,實際上是想要讓他更多地觀察我,想要讓他更多地看見我的陰暗,讓我暴露。
但在其他同學看來,我們好像只是普通朋友,包括他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
遺憾的是,直到高中畢業,他也沒能看透我腐爛至深的靈魂。
但那也都是後話了,在這之前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
……
這天是周五,寄宿制高中的周五是不上晚自習的,上完下午的課就可以回家。
回到家,開門的那一刻,我聽見廚房的切菜聲停了幾秒,然後就變成了更快速的切菜聲。
我把門關上,然後慢慢向廚房走去,每走一步,切菜聲就會越來越快。
直到我走到廚房門口,媽媽忽然將菜刀從砧板移向我,她雙手緊握菜刀,用壯膽的語氣沖我大喊:
「你別過來!」
我沒聽她的,又往前走了一步。
她提高音量。
「別過來!我是你媽啊!」
聽到這句話時,我愣了一下,然後帶著淺淺的怒火朝她走去,並且對她說:
「要麼你砍死我,不然我一定要打你。」
說完這句話我又前進了一步。
她嚇得刀脫了手,掉在瓷磚上發出乒里乓啷的聲音。
我看了眼掉落在地的菜刀,嘆氣,隨後走向她,伸手抓住她的頭髮,像她當初打我那樣打她,一拳,一拳,一拳,又一拳。
打的時候其實沒什麼感覺,像在例行公事。
打完以後我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書包準備回房間,她忽然在廚房崩潰地沖我大喊。
「你為什麼要打我!我是你媽媽呀!」
我聽到這句話時,心裡不知道為什麼忽然生起一陣恨意。
我回頭,扶著門檻,看著她,面無表情地說:
「你打我的時候,我也問過你,『為什麼要打我?我是小旭啊』,可你也沒有停手,而是打了我四年。現在輪到我打你了,我很公平,你打我四年,我打你四年,現在我已經打了兩年,還剩兩年。對了,學校最近要交書本費,下周一前記得把錢給我。」
說完,我開門進了房間,戴上耳機開始學習,一直學到晚上八點,肚子覺得餓了。
我感到奇怪,怎麼八點了還沒開飯?
於是我摘下耳機,走出門。
剛出門就看見一雙懸吊著的腿,順著腿抬頭看去,媽媽在客廳上吊自殺了。
我的心有那麼一刻「撲通」了一下。
但也只有一下。
之後內心更多的是失望。
我仰視媽媽弔死的眼睛,儘管她的眼睛是看向上方的,但我還是仰視她。
「你連自殺的勇氣都有,為什麼不殺我呢?」
我這麼說著,深吸一口氣,慢慢調整情緒,走到了茶几邊。
我坐在沙發上,打開通訊錄,撥通了外公外婆的電話。
在電話接通前的那一刻,我清了清嗓子。
電話剛接通,外公的聲音傳來,我立刻向外公「哭訴」。
「外公!我媽走了……」
你看,我連悲傷都能演得這麼像。
……
媽媽的葬禮辦得很草率。
外公外婆似乎很早就從媽媽那裡得知了我打她的消息,所以他們將媽媽的死歸咎到了我身上,但他們又不敢把這件事放在檯面上,家醜不可外揚,何況他們也虧欠我。
在他們看來,我和媽媽都不是正常人,能離我們遠點也是好事。
我對此毫不在意,不如說是一種解脫。
母子互相折磨,倒不如一起解脫。
……
接下來兩年的高中生活,我是一人度過的。高中畢業後,我沒去高考,因為覺得沒有意義,同時也沒什麼錢了,媽媽留下的遺產不多,這兩年高中生活已經花得差不多了。
我想著自己也成年了,是時候找一份工作,於是在 2014 年,也就是我高考結束的 18 歲這年,來到了家附近的一個名叫「安家房屋中介所」的房產中介工作。
我在這裡當房產中介,因為懂得察言觀色,幹活又勤快,很快就在這一行站穩了腳跟。
這一行的收入其實很可觀,尤其 2014 年的時候,房地產還在走上坡路,人人都想買房炒房,我靠著時代的紅利,每個月都有幾萬元的收入。
可自從我的生活變得一團亂麻後,我就對金錢失去慾望了。
說到底,金錢只是取樂的一種途徑手段,但當金錢買不來快樂時,巨額的金錢就沒了意義。
其實我也有偷偷地去找過我爸,但我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他有了新的家庭,他們此刻的幸福,和我當年的幸福幾乎一模一樣。
我遠遠地看著,腦海中已經想到了幾百種毀掉這種幸福的方法,可沒有邁出那一步,只流了兩行眼淚就離開了。
並不是不恨他,只是看到他身邊的那個男孩了。
那個男孩……他和當年的我差不多大。
我再怎麼恨我爸,也不想因此再創造另一個我。
就當是我把最後的溫柔留給這個男孩吧。
……
就這樣,我回到那個冰冷的家,每天重複著上班和回家這樣兩點一線的生活,不知不覺又活出了麻木的感覺。
這樣的心態一直持續到 2015 年,我遇見了那個改變我一生的客人。
……
2015 年 2 月 28 日。
這天是正月初十,沿街的鋪面都開門了,不斷有外鄉人到店裡來租房,準備在這裡找份工作。
這時,一個男人來到店裡,從他大包小包的行李不難看出來,他是外地的,來這邊應該是想租房找工作,我上前詢問他想租什麼樣的房子。
他回答我說:「我想租帶小院或者地下室的民房,偏點也沒事。」
我愣住了,這樣的租房需求很特別,因為九昌市區里這樣的房子不多,有這樣特殊需求的租房者更少。
一般不會有人租房會特別要求帶地下室,我在這個男人身上打量了一番,隱隱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
我想了想,試探性地問他:「要地下室做什麼呢?」
被問到這個問題,他咽了口口水,撓了撓頭,表現得很不自然,有些擰巴的五官忽然看向各處,然後說了句「不租了」,轉身就要走。
他的舉動更加確定了我的猜想,我立刻叫住他。
「等等,老兄,帶地下室的民房我這還真有一套,要不我帶你去看看?」
男人點頭答應,我讓他坐在我的電動車后座,然後載他去了「九昌市潯湖區東京路 116 號」,那是棟民房,雖然不帶院子,卻有一個很寬敞的地下室。
我一邊帶男人參觀,一邊向他介紹房子的情況:
「這裡是城鄉接合部,附近就是大學城,一般沒什麼人往這邊走。這裡的房東做生意賺到錢,已經搬到市中心去了,這裡的房子不好賣也不好租,鑰匙一直放在店裡,房東平時不會過問房子的情況,基本上可以說只要你願意付租金,這房子就歸你了。這裡的租金也很便宜,這棟兩層帶地下室的民房,月租金只有五百,你看看滿不滿意,滿意的話我聯繫房東,合同今天就能簽。」
男人一邊聽著我的話,一邊往地下室走。
他推開地下室的木門,看了眼裡面的構造,在裡面叫了一聲,發現回聲很強。
我對男人說:
「這個地下室隔音很好,而且兩邊的房子都不帶地下室,在這裡辦事很安全。」
男人聽到我的話,忽然回頭看我。
「辦什麼事?」
我用開玩笑的語氣和他說:「比如你可以把收藏品放在這裡,省得讓其他人看見。」
男人有些放鬆警惕,他笑了笑。
「什麼收藏品?」
「我不知道,可能是女人?」我說得很直白。
男人剛才還露出微笑的臉一下就僵硬了,他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
「你說什麼?」
我擺擺手,說:
「我是開房屋中介的,我只管租房,房子租出去以後幹什麼我是不管的,咱們心知肚明就好。」
他不說話,只猶豫地看看四周,然後問我:
「你想做什麼呀?」
我說:
「我也想看看地下室里放收藏品的樣子。」
說完這話後,他看看我,我看看他,兩個人對視著笑了。
我少有地在人前暴露了我畸形的那一面,因為我知道,我們是同類。
他當天就把這套房子簽下來了,我把鑰匙給他,他說之後會來店裡找我。
為這句話,我心心念念盼了很久。
大約過了二十多天,他忽然來我店裡,說要帶我去看收藏品,我跟他去了。
到了他家,我一進門就毫無防備地走向地下室,發現地下室的木門變成了柵欄門, 柵欄門後是一個女人被關在裡面。
那一刻, 我有種說不出來的興奮感, 內心的空洞好像又被填補了一部分。
我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一轉頭就看見男人拿著尖頭菜刀站在我身後,我平靜地看著他,臉上甚至還掛著看到這一幕的興奮,絲毫沒有對死亡的恐懼。
他看見我的反應, 嘆了口氣,把菜刀放到了樓梯台階上,然後問我:
「這個收藏品怎麼樣?」
我回答:
「很厲害。」
男人聽完這句話也笑了。
我再看向柵欄門裡的那個女人, 有一瞬間和她四目相對,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逃生的渴望。
但很遺憾,我不會幫她離開這裡。
我小時候遭遇那些事的時候, 也沒人幫我離開那種絕望的困境。
我剛要離開,這時,地下室的燈泡閃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在給這個女孩機會,我嘆了口氣,說了一句能給女孩一線生機的話。
我對男人說:「地下室的電壓不穩,燈泡很容易壞的, 要定期更換才行。」
男人聽完點頭。
「是得定期更換。」
說完這句話,我就慢慢朝外走,男人也送我離開, 還對我說常來家裡坐坐。
……
自此之後, 我就開始有意識地尋找那些有特殊目的的人。
開賭場的,做傳銷的, 搞代孕的, 做電詐的, 我總能在他們不經意間提出的需求里發現他們的目的, 但我不戳穿他們, 而是想著為他們提供更適合的房子作為犯罪的據點。
在這個過程中, 我逐漸掌握了與人溝通的技巧, 開始懂得如何讓一個人更信任我。
這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是福爾摩斯的宿敵——莫里亞蒂教授, 那個犯罪博士。
這麼做能使我千瘡百孔的內心獲得畸形的治癒。
再後來,我遇到了更多「同類」,比如把兒子關在閣樓的父母、想監控男主播的偷窺狂。
我幫他們找最適合犯罪的房子, 看著他們一步步走向深淵, 心裡的空洞就被填滿一點。
我像個幕後的導演, 看著自己編排的戲碼上演,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越發孤獨,越發想要找到一個可以理解自己的人。
直到 2023 年, 在去上班的路上,我在微信的同城群里聽說有個大學生破了男主播殺人案,點進去一看, 居然是我原先介入過的案子。
我好奇是誰破了這個案子。
於是在群里問了一句:
「兄弟,你說的這個大學生, 是誰啊?」
至此,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深淵·完】
【錯層推理 5:迴響與深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