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日子是我們兩個人過,不是扶貧,更不是給你弟弟鋪路。」
「錢拿出去了,就真的沒了,你指望他們以後還給你嗎?」
他看著我不再掙扎的表情,語氣又緩和下來。
「你放心,」
他承諾道:
「我的錢,一分也不會拿出去。」
「我們倆的錢,就放在一起,好好規劃,過我們自己的日子。」
我的心裡五味雜陳,有感激,有依賴,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他今天能如此清醒地指點我,是因為他早已在自己的家庭里親身經歷,甚至旁觀過更殘忍的場景。
鬼使神差地,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從我混亂的思緒中冒了出來。
他和我組成一個新的家庭,共同抵禦外界的盤剝。
那被犧牲掉的,被當成墊腳石的,被用來給他湊彩禮的那個「她」呢?
我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幾乎是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那你姐姐呢?她怎麼辦?」
4
他好像沒有聽懂我在說什麼。
「什麼?」
他又問了一句。
我看著他的眼睛,把那個問題又重複了一遍。
「那你姐姐呢?她怎麼辦?」
這個問題,他似乎從未想過。
他愣了片刻,眼裡閃過一絲茫然,然後,根深蒂固的邏輯占了上風。
「我姐的錢就是我的錢啊。」
他回答得那樣自然,那樣理所當然。
「我可是我們家的頂樑柱。」
我呆住了。
我以為他會說「她有自己的生活」,或者「我會想辦法補償她」。
我甚至設想過他會迴避這個問題。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他會給出這樣一個赤裸裸的、毫無修飾的答案。
他口中的「頂樑柱」,壓著的不是家庭的責任,而是姐姐的人生。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神情的凝固,伸手過來,想像剛才那樣安撫我,摸了摸我的頭。
他的掌心依舊溫暖,可我只覺得一陣惡寒。
「這樣不好嗎?」
他試圖解釋,語氣裡帶著循循善誘的從容。
「我們兩家的錢,不就都是我們倆的錢了嗎?」
「婷婷,有時候人就是要自私一點,才能活得好。」
他的話音不高,卻像重錘一樣砸在我的心上。
我們倆的錢?
這筆錢里,有他姐姐的血汗,現在,他還想加上我的。
他在教我如何更高效地與他聯手,去盤剝另一個家庭,另一個女人。
我一夜無眠。
張澤宇很快就睡著了,呼吸平穩而均勻。
黑暗中,我睜著眼睛,回想過往種種。
小時候,家裡的確總是有好吃的先緊著我。
一塊肉,媽媽會夾到我碗里,說女孩子要養得精細點。
一個蘋果,爸爸會削好皮遞給我,說弟弟皮糙肉厚啃著吃就行。
我一直以為,這就是偏愛。
可現在仔細想來,他們不是沒有買弟弟的那一份。
只是給我的那份,形式上更隆重,更具有儀式感。
這種「優先權」讓我從小就建立起一種認知:我是被父母捧在手心的。
他們總說,買這買那是為了我。
高三那年,媽媽說為了讓我安心學習,家裡要裝一台空調。
我心疼他們省吃儉用,硬是拿出了自己攢了很久的壓歲錢,付了一大半。
可那個夏天,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學校補課,真正在家享受空調的,是放了暑假的弟弟。
大學畢業,他們說家裡換個大沙發,是為了我以後帶朋友回來玩有面子。
看著他們對著價格標籤唉聲嘆氣的樣子,我又一次心軟,用第一筆工資付了錢。
可我工作在外,一年到頭也回不了幾次家。
那個沙發上,留下最多印記的,還是我弟弟打遊戲的身影。
我從未懷疑過他們的愛,我只是覺得,作為長女,多付出一些是應該的。
我甚至為自己的懂事和孝順而感到一絲虛榮的滿足。
現在想來,那是一場投資。
他們用前半生的偏愛,培養我的感恩之心。
再用後半生的示弱,來收割我的勞動成果。
張澤宇和我,何其相似。
我們都是被選中的人,只是他是受益者,而我,是被犧牲者。
可笑的是,他還企圖說服我,讓我從一個犧牲品,變成一個加害者。
讓我去吸另一個女孩的血,來澆灌我們的幸福生活。
天亮的時候,我眼睛乾澀得發疼。
我看著鏡子裡自己蒼白的臉和濃重的黑眼圈,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
去公司的路上,我腦子裡依然一團亂麻。
我甚至開始懷疑,我是不是想得太多,太極端了?
也許澤宇只是沒表達好,也許爸媽真的只是單純地愛我?
5
辦公室里,幾個同事聚在一起吃外賣聊天。
不知是誰先開的頭,話題轉到了家庭上。
一個叫小琳的女同事正憤憤不平地吐槽。
「我真是服了我爸媽了,」
她用力戳著飯盒裡的青椒。
「我弟上周帶女朋友回家,他們倆跟迎接太后似的,前前後後忙活了一個禮拜。」
「買菜、買水果、買禮物,最後錢不夠了,一個電話打給我,讓我轉五千過去應急。」
「說得那叫一個自然,好像這錢就該我出。」
她喝了口水,越說越氣。
「我去年帶我對象回家的時候,他們怎麼說的?」
「說別在外面吃了,家裡隨便做點就行,省錢。」
「我弟那時候在家閒著,連根蔥都沒幫我買過。」
「我對象給我爸買了兩條好煙,我給我媽買了個新手機,里里外外都是我花錢。」
「怎麼到了他這兒,就得我這個當姐姐的來倒貼了?」
另一個同事接話道:
「可不就是這樣嗎?好像大家都默認了,姐姐的錢就是給弟弟花的。」
「反正姐姐以後嫁了人,靠的是姐夫。」
「娘家這邊,就得先緊著兒子。」
小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聲音都高了八度。
「憑什麼呢?什麼叫靠姐夫?」
「我自己辛辛苦苦賺的錢,我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要是我自己有錢有能力,腰杆挺得直,誰都看得起我。」
「為什麼非要把自己的價值,寄托在以後那個不確定的老公身上?」
「你把自己掏空了去補貼娘家,在婆家就能被高看一眼了?」
「人家只會覺得你是個拎不清的冤大頭,更瞧不起你!」
「到時候,娘家覺得你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夫家覺得你胳膊肘往外拐,里外不是人!」
我突然驚覺,原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困境。
小琳的憤怒,澤宇姐姐的沉默,還有我自己的迷茫。
只是,我的父母比小琳的父母,比澤宇的父母,都更聰明,更高明。
他們從不用生硬的命令,也從不搞強硬的索取。
我一直以為自己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里,被父母無條件地愛著。
現在我才明白,這份幸福,是有條件,有價碼的。
而我,即將用我的未來,去支付這張昂貴的帳單。
更可怕的是,我還差點拉上了另一個人。
她已經被她的家庭吸乾了一次,難道還要因為我的「幸福」,被我和她的親弟弟再吸一次嗎?
我不能。
我不能為了維持自己那個虛假的幸福,心安理得地去吸另一個無辜女孩的血。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落在桌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我從未像此刻一樣清醒。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
周末我回了家。
一進門,氣氛就有些不對。
我媽沒像往常一樣拉著我問長問短,只是勉強笑了笑。
轉身進廚房時,我聽見她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
我爸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眼睛卻盯著地面,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飯桌上,這種感覺愈發明顯。
我媽給我夾了塊排骨,自己卻只扒拉著碗里的青菜。
「人上了年紀就是不行,最近這腰啊,一到陰天就又酸又疼,攪得人飯都吃不下。」
我爸接了話,聲音沉悶。
「睡也睡不好,翻來覆去烙餅一樣。」
「白天沒精神,晚上睡不著,渾身都不得勁。」
我弟呂昂埋頭吃飯,冷不丁冒出一句。
「姐,咱家這裝修,我看還得一陣子呢。」
「好多地方都還亂糟糟的,電線都還露在外面。」
6
他們三個人,像排練好了一樣,一人一句,讓我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我心裡那點殘存的溫情,被這陣陣寒意吹得一點不剩。
我夾起那塊排骨,慢慢地啃著,假裝沒聽懂他們話里的深意。
「媽,你腰不好回頭去醫院看看,貼點膏藥。爸你也是,別總熬夜看手機。」
我輕描淡寫地把話題撥開,空氣瞬間凝固了。
我媽手裡的筷子停在半空,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尖銳的審視。
「呂婷,你什麼意思?聽不懂我們說話?」
我爸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你媽跟你說家裡難,你倒好,裝聽不見。」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試圖解釋,但聲音聽起來連自己都覺得蒼白。
「你就是這個意思!」
我媽的聲調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委屈和控訴。
「你是不是覺得馬上要嫁人了,有老公了,我們這些娘家人就成了你的拖累?」
「婷婷,我跟你說,你別犯傻!」
「以後你在婆家受了委屈,你老公要是動手打你,你往哪兒跑?」
「還不是得回這個家!到時候誰能替你出頭?還不是你弟!」
她越說越激動,指著呂昂,仿佛在展示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
「他才是你唯一的血脈親人,你現在不幫襯著他,以後指望誰?」
「指望你那個老公嗎?男人靠得住,母豬都會上樹!」
我徹底想笑了。
原來在他們心裡,我弟弟存在的意義,就是在我被家暴後,充當一個我平時養著的打手。
他們的語氣里甚至急不可耐。
好像希望這種可怕的未來早點發生,來證明血濃於水的正確性。
來證明我此刻就對這個「打手」的投資,是多麼明智的決定。
當一個人對你毫無情分可言,只剩下算計的時候,你也就不必再為那些虛假的情感內耗了。
「我知道了。」
我放下筷子,語氣平淡。
「你們說的對,都是為了我好。我會想辦法湊湊的。」
一聽這話,我媽的臉色立刻由陰轉晴,連聲說:
「這就對了嘛,這才是我懂事的好女兒。」
我爸也緩和了神色,重新拿起筷子,甚至給我又夾了一筷子菜。
我看著碗里的菜,輕聲問:「那……大概還需要多少錢?」
「八萬八!」
我媽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響亮而急切。
說完,她自己也察覺到了不妥,和我爸對視一眼,眼神里有些尷尬。
她趕緊找補道:
「也不是說就要這麼多,就是……就是大概算了一下。」
「把那些家電都配齊了,差不多就這個數。」
「你看著給,有多少給多少。」
我心中清明如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