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呸」地啐了一口唾沫,罵罵咧咧:
「你長這麼大,是喝西北風長大的?老子白養你了!白眼狼!」
我沒理會他的叫罵,像是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我考上的,是全國一流的 985 大學。我讀的,是學校的金牌專業,就業前景一片光明。知道我這個專業本科畢業年薪起步是多少嗎?五十萬。如果讀個碩士,年薪百萬起跳。你們啊,」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他們瞬間變了的臉色,那裡面混雜著……震驚、貪婪、懊悔和更深的狠厲,
「你們這完全是親手把一隻能下金蛋的母雞,給推出門,還恨不得踩上一萬腳啊!」
我看著他們眼神里那複雜的算計,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陌生和噁心。
這兩個人,真是我的親生父母嗎?
我爸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有些發顫:
「好!你要算帳是吧?那咱們就好好算算!你把我們從小到大,養大你花的錢,一分不少,全還給我們!從此兩清!」
我挑了挑眉毛,故意問:「哦?那是多少錢呢?」
我爸媽飛快地對視一眼,眼神交流間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
我爸斬釘截鐵地報出一個數字:「二十五萬!你現在沒錢,給老子打欠條!計利息!」
15
他果然只惦記著那筆錢!
我幾乎要噗嗤笑出聲來,強忍著嘲諷:「怎麼?是急著要讓我給章家耀『補』上那二十五萬的窟窿嗎?」
我爸被說中心事,臉色一僵,隨即蠻橫地重重點頭:
「家裡養大你,花了無數心血和錢!既然你現在不認這個家,不認爹媽了,那我們要收回我們的投資,天經地義!」
我蹙起眉頭,語氣冷了下來:
「投資?你們投資我什麼了?是給我報過一節興趣班?還是請過一次家教給我補過課?是帶我去外地旅過游,還是給我買過一本課外書?就連辦市圖書館借閱卡那一百八十塊錢押金,都是我自己暑假帶家教賺的!你們當時還罵我沒把賺的錢全部上交!」
我說著說著,過往的委屈和酸楚不受控制地往上涌,眼眶發熱,我慌忙剎住話頭,深吸一口氣,讓聲音重新變得冰冷堅硬:
「我不會給你們一分錢。別說我現在沒錢,就算有,你們對我有法定的撫養義務,而我對你們的贍養義務,你們還沒到能享受的年齡呢!」
我爸媽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我繼續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就算你們到了年齡,我也不會多給你們一分錢。你們可以去法院起訴我,我會嚴格按照判決的最低標準支付贍養費。你們生病了,我也不會在病床前端茶送水。你們哪天癱了、殘了,生活不能自理,我會把你們送去公立養老院,住最便宜的十六人間。聽明白了嗎?這就是你們『投資』我十八年,能得到的全部回報。」
我爸雙眼通紅,像要滴出血。
我媽渾身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突然,我媽「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聲音悽厲又帶著慣有的控訴:
「虹虹!你是鬼上身了嗎?!啊?!你怎麼變得這麼惡毒?!不就是沒讓你上大學嗎?女孩子上個大學心就野了,媽還不是為了你好,想把你留在身邊嗎?!」
我立刻反問,語氣尖銳:
「留在身邊?那你為什麼迫不及待地要把我送去千里之外的南方電子廠?嗯?」
我媽被我問得噎住了,眼神慌亂地躲閃,下意識地看向我爸求救。
我爸陰沉地盯著我,像一條毒蛇:
「章虹,你別以為有那個什麼沈老師罩著你,你就無法無天了!老子告訴你,老子有一萬種辦法,讓你這個大學上不下去!你給老子等著!」
我不想再跟他進行這種無意義的威脅與反威脅的戲碼,轉而看向我媽:「章家耀呢?放出來了嗎?」
我一直沒聽到他的消息,還真有點「好奇」。
我媽嘆了口氣,眼神裡帶著對我「幸災樂禍」的不滿:「虹虹,你別在那兒說風涼話了!家耀又沒做錯什麼事,人家商場也沒追究,把錢補上不就放出來了?」
我再次挑眉:「錢?又是你們給他補的?」
我媽臉上露出肉痛和無奈:「媽預支了工資……」
我故作驚訝:「您不是一直『病退』在家嗎?還能預支工資?」
我媽眼神閃爍,抹著眼淚:「媽……媽又找了個活兒干……唉,你和家耀,一個個的,都不讓媽省心啊!」
我冷笑:「呵,您還真是把章家耀當親兒子疼啊?可惜,人家有親媽!」
我媽一副受傷的神情:「家耀不是那麼沒良心的人,那孩子仁義著呢!」
我再次冷笑:「他拿走 25 萬的事,他爸媽咋說的?你們沒想著報警?」
爸媽臉色大變。
我爸衝口而出:「你要是敢替我們報警,我打死你!」
果然,只要涉及章家耀,什麼都不重要了。
我媽看看我,又看看暴怒邊緣的我爸,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
「你們兩個犟種,我是沒有辦法了。虹虹,媽真是想不到,你會變得這麼不孝,這麼冷血!枉費我以前對你那麼好了!」
我幾乎要氣笑了:「來,您幫我好好回憶一下,您到底是怎麼對我『好』的?具體點。」
我媽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我會這麼問,支吾了一下,只能重複那套說辭:
「我們讓你吃飽穿暖,供你上了高中,這還不算對你好嗎?多少人家的女孩子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
我收起臉上最後一絲表情:
「你們充其量,只是沒有把我虐待致死,盡了法律規定的、最低限度的撫養責任。我從小到大挨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打罵,你們對章家耀無底線的偏心,這些,你們是故意忘了嗎?」
我媽嘆息搖頭,仿佛我無可救藥:
「虹虹,你怎麼就這麼記仇呢?心眼比針鼻兒還小!要不是你性子倔,總惹你爸生氣,他怎麼會打你?說到底還是你這孩子骨子裡不好!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我不想再跟他們在這種循環邏輯里糾纏,浪費口舌:
「你們還有別的事嗎?沒有我就要走了,我還忙著呢!」
我爸媽再次對視一眼。
我爸最後陰惻惻地丟下一句:「章虹,你別得意得太早!咱們走著瞧!老子今天這話放在這裡——你這個大學,肯定上不下去!」
說完,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拉著還在抹眼淚的我媽,轉身走了。
我一直強撐著的鎮定,在他們轉身後才開始瓦解。
我快步走向超市,渾身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手心裡全是冷汗。
16
走進超市,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沈老師發來的微信轉帳,整整一萬塊。
下面附著留言:「這些你先花著,以後需要錢隨時跟老師說。」
昨晚,我給了沈老師一萬元現金。
這是我們約定好的。
看著那筆轉帳,又想起剛才那場交鋒,一種複雜的情緒堵在胸口。
我需要做點什麼來宣洩。
我開始在生鮮區瘋狂採購,近乎報復性地將那些曾經可望不可即的海鮮放入購物車。
小波龍?來三隻!
鮑魚?來一打!
生蚝?裝滿一盒!
蟶子?來兩斤!
黃魚?來一條最大的!
我打定主意,今晚要做一桌「極致奢華」的海鮮大餐。
走到調味區拿蒸魚豉油時,我看到旁邊有瓶裝的蒜頭油,想起以前看美食視頻說拿來燒湯拌面極香,也拿了一瓶。
推著堆成小山的購物車去結帳時,眼淚突然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怎麼都止不住。
收銀員是個年輕女孩,看著我一車昂貴的海鮮,又看著我淚流滿面的臉,默默地從自己兜里掏出一包紙巾,抽出好幾張遞給我。
「謝謝……」
我哽咽著道謝,接過紙巾胡亂擦了擦臉。
掃碼,裝袋,刷卡。
這麼一大堆曾經對我來說如同天文數字的海鮮,因為超市打折搞活動,最終也不過花了不到五百塊!
提著沉甸甸的袋子走回家,過去的記憶不受控制地翻湧上來。
以前,我們全家偶爾會被大伯邀請去吃飯,餐桌上總是少不了海鮮。
但按人頭分的貴重海鮮,比如龍蝦、鮑魚,從來沒有我的份。
我只能吃盤底的粉絲蒜蓉。
就連那點粉絲,章家耀有時還要故意搶走大半。
最屈辱的一次,我無意中看到大伯母給鮑魚改花刀時,不小心切下了一小塊指甲蓋大小的鮑魚肉,蒸熟後,掉在了盤子邊。
我趁所有人都不注意,心跳如鼓地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將那一小塊肉撥拉到了厚厚的粉絲下面,然後假裝夾粉絲,把它送進了嘴裡。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鮑魚的真正味道。
口感有點像嚼橡皮——後來我知道是大伯母不會掌握火候。
但那股獨特的鮮香醇厚,在我嘴裡久久不散。
我又覺得無比好吃,又感到無比的屈辱。
那種複雜的滋味,我記了很多年。
而現在,我一鍋就豪氣地蒸了十二隻肥美的鮑魚,每人四隻!
當晚,丹丹姐加班回來,一進門就聞到香味,歡呼起來:「哇!海鮮大餐!太幸福了吧!」
沈老師看著滿桌的海鮮,故意板起臉嗔怪:「不是讓你不要買這些了嗎?這麼破費!」
我早給她發了消息說我去買菜了,笑嘻嘻地解釋:「是我自己饞了,想吃嘛。你們陪我吃嘛!」
開飯了。
巨大的龍蝦,撬開硬殼,裡面的肉卻只有那麼一點點,但蘸著蒜蓉汁,鮮甜彈牙。
鮑魚,這次我可以一整隻塞進嘴裡,慢慢咀嚼,感受那紮實 Q 彈的口感和濃郁的湯汁。
生蚝……在烤箱裡烤得滋滋冒油,但味道,我還是有點……接受無能。
黃魚是我家餐桌上相對常見的海鮮了,但以前吃的都是冷凍的。
但這次,我買的是活的!
清蒸出來,蒜瓣似的魚肉潔白細膩,入口即化,鮮得眉毛都要掉下來!
和冷凍貨,完全是兩個物種!
這頓飯,我吃著吃著,眼眶又忍不住紅了。
太好吃了。
原來肆無忌憚地、不被指責地享受美食,是這種感覺。
原來我值得吃這麼好的東西。
最痛快的是——這些,都是我爸媽買單的!
17
九月,秋高氣爽。
終於開學了。
因為錄取通知書原件被撕,沈老師親自帶著我,去系裡和教務處辦理了一系列手續,做了詳細的人像核實和個人情況說明。
老師們雖然覺得有些特殊,但在沈老師的擔保和我的高考信息面前,一切都還算順利。
就在我和沈老師並肩走出系辦公樓,稍微鬆了口氣的時候,我無意間瞥了一眼地面,腳步猛地頓住了。
只見校園的道路上、草坪邊、自行車籃里……幾乎目之所及,都散落著白色的傳單。
而更讓我渾身血液瞬間凍結的是——那傳單上,赫然印著我高考准考證上的那張照片!
笑得有點傻,卻清晰無比!
我渾身頓時變得冰冷,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
我飛快地彎腰撿起一張,觸目驚心的大標題像鮮血一樣刺眼——
「不孝女靠作弊蹭上 985,同學們真的要縱容這種風氣嗎?」
下面,用極具煽動性的語言,詳細「披露」了我如何「高考作弊」、如何「不服父母管教」、「氣病母親」、「打傷父親」!
甚至,還有「疑似被社會人士、不明金主包養」,等等不堪入目的汙衊之詞!
落款處,竟然寫著「痛心疾首的父母:章佐偉、段翠梅」!
已經有眼尖的同學發現了我,指指點點——
「看!就是她!」
「傳單上那個章虹!」
「喂,傳單上寫的是真的嗎?」
很快,好奇的、鄙夷的、看熱鬧的人群漸漸圍了過來,把我堵在了辦公樓門口——
「那還用說?人家爸媽親自下場錘!還能有假?」
「可是……她看起來挺正常的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沒看傳單上說她還懷孕了嗎?」
「啊?真的假的?可看著這麼瘦,肚子也是平的啊!」
「就是!奇怪啊!」
「喂!作弊狗!滾出我們學校!別玷污我們學校的名聲!」
……
議論聲、指責聲,像潮水一樣湧來,帶著惡意和審視的目光,幾乎要將我洞穿。
我臉色慘白,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
眼看情況快要失控,沈老師一個箭步擋在我面前,她的臉色鐵青,目光銳利地掃視了一圈圍觀的學生,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同學們!靜一靜!聽我說!」
人群稍微安靜了一些,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首先,你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了,應該有最基本的常識和判斷力!」
沈老師的聲音清晰而有力,
「這種未經核實、惡意散發傳單,公然毀壞他人名譽的行為,你們覺得該怎麼定性?」
一個男生試探性地小聲回答:「是……是不道德的?」
「錯!」
沈老師斬釘截鐵,聲音猛地拔高,
「這是違法的!涉嫌誹謗罪、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尋釁滋事罪!」
她的話讓在場的學生們都愣住了。
沈老師一把將我拉到身邊,環視眾人,朗聲道:
「這位同學就是章虹!我,沈佳麟,學校教務處的老師,以我的人格和職業生涯擔保,章虹同學是一位憑藉自己真實努力、品學兼優考進我們學校的好學生!傳單上所有內容,都是徹頭徹尾的謠言!惡意中傷!」
她頓了頓,目光炯炯:
「至於傳單里暗示的什麼『金主』,更是無稽之談!如果非要說她有『金主』,那這個『金主』就是我!我每年都會個人資助一位品學兼優但家庭困難的新生,今年的資助對象,就是章虹同學!她的學費和生活費,由我暫時墊付!有什麼問題嗎?!」
人群再次鴉雀無聲,剛才還義憤填膺的學生們,眼神里的懷疑和惡意漸漸褪去,變成了驚訝、尷尬和一絲同情。
那個剛才說話的男生再次開口,語氣已經完全不同:「那……沈老師,既然是違法的,那就報警唄!」
旁邊一個女生拉了他一把,小聲說:「畢竟是親爹媽……報警是不是太絕了?你別瞎慫恿……」
就在這時,我深吸一口氣,從巨大的震驚和屈辱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拿出手機,當著所有人的面,直接撥通了 110。
「喂,你好,我要報警。有人在 XX 大學校園內大量散發誹謗我的傳單,嚴重侵犯我的名譽權,嫌疑人是我父母……」
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
18
很快,警車再次駛入校園。
巧的是,來的還是上次那兩位警察。
他們看著滿地狼藉的傳單——在沈老師的組織下,很多同學已經自發幫忙撿起來堆在了一起——又看看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其中一位老警察攤攤手:
「章虹,怎麼又是你?你這爸媽……是真不打算讓你好啊!」
他粗略翻看了一下傳單內容,直搖頭,「這是要往死里整你?」
我面無表情,聲音乾澀:「他們不是在整我,他們是在自己作死。」
沈老師的臉色非常難看,她突然把我拉到一邊角落,避開眾人,聲音壓得極低,語氣急促:
「章虹,你現在是不是感覺特別絕望?特別難受?是不是……有種不想活了,想跳樓的衝動?」
我驚呆了,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啊?沈老師,我……」
沈老師飛快地眨眨眼,語速更快:「聽我說!咱們這棟辦公樓,天台的密碼是 897812。你現在,立刻,偷偷溜上去!」
我更茫然了:「啊?去天台幹嘛?」
沈老師眼神里閃過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狠厲的光芒,聲音壓得更低:
「你想要徹底擺脫那對狼心狗肺的父母,就得下狠心——把他們送進去!但是,造謠誹謗罪,要造成嚴重後果,比如被害人試圖或者成功自殺、又或者精神嚴重失常,才能判實刑!你上天台,我馬上打 119!等看著消防把充氣床徹底鋪好了,你再跳!記住,瞄準了中間跳!」
我瞪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老師你……你這是教唆我……」
「快溜!沒時間解釋了!想要永絕後患,就聽我的!」
沈老師不由分說,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腦子一片混亂,但身體已經下意識地行動了。
我幾乎是腳不點地,心臟狂跳著衝進樓梯間,一口氣跑上了四樓天台,輸入密碼,鐵門「咔噠」一聲開了。
我剛在天台邊緣露出個頭,就聽到樓下傳來沈老師撕心裂肺的、帶著哭腔的吶喊:
「章虹!你別想不開!別跳啊!快下來!有什麼事老師幫你解決!千萬別衝動!」
她一邊喊著,一邊手忙腳亂地拿出手機打電話,聲音大得整個樓下都能聽見:「喂!119 嗎?快來 XX 大學系辦公樓!有學生要跳樓!快!要出人命了!」
我趴在欄杆邊,看著樓下。
人群瞬間騷動起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天台上的我——
「天啊!她真的要跳!」
「章虹!別跳!我們相信你!」
「是啊!為那種爸媽,不值得!」
「同學,想想美好的未來啊!」
樓下很快聚集了更多的人,學生們自發地喊起話來,聲音整齊而焦急:「章虹!別跳!快下來!!!章虹!別跳!我們相信你!!!」
很有節奏。
我站在樓頂,有點眼暈。
約莫五分鐘後,消防車和救護車呼嘯而至。
專業的消防員迅速開始鋪設巨大的橙色充氣墊,幾乎覆蓋了樓下所有的區域。
整個過程非常快,也就不到三分鐘。
沈老師還在聲嘶力竭地喊話,嗓子已經完全啞了:「章虹!你聽話!快下來!你還有大好前程!別讓親者痛仇者快啊!」
我看著底下已經準備就緒的充氣墊,又看了看遠處校門口的方向——我知道,我爸媽一定躲在某個角落裡偷看。
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了一聲:「下面的同學和老師,閃開!我不想砸到你們!」
然後,在無數道驚恐的目光注視下,我眼一閉,心一橫,朝著充氣墊最中心的位置,縱身跳了下去!
「砰!」
一聲悶響,我整個人重重砸在富有彈性的充氣墊上,彈了幾下才穩住。
巨大的衝擊力震得我眼冒金星,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耳朵里嗡嗡作響。
但我知道,我沒受什麼傷,骨頭沒事,內臟也沒事——畢竟只有四層樓高。
儘管如此,下面還是亂成一團。
大家手忙腳亂地把我從氣墊上抬下來,放到擔架上,一路疾跑抬到了校醫室。
校醫室的醫生還是上次那位女校醫。
她看著我被抬進來,臉色難看極了,一邊檢查一邊生氣地數落我:
「你這孩子!是不是傻?!啊?!為了那兩個人渣父母,你跳樓?!值嗎?!你的命就那麼不值錢?!」
我張了張嘴,沒說話。
沈老師跟在後面,悄悄拉了拉校醫的白大褂袖子,遞給她一個眼神,語氣沉重地說:
「李醫生,她這……摔得不輕吧?你好好給檢查檢查,報告寫得……詳細一點,嚴重一點。」
最後四個字,她是用氣聲說的。
李校醫愣了一下,奇怪地看了看沈老師,又看了看我,瞬間像是明白了什麼。
她推了推眼鏡,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點了點頭:「嗯,衝擊力不小,估計有腦震盪,可能還有內出血風險,需要詳細檢查觀察。」
於是,我得到了一份詳細的「嚴重」診斷報告——腦震盪、多處軟組織挫傷、疑似內臟震傷,需住院觀察。
兩個小時後,根據同學們提供的線索,正在那小旅館裡等著看我「身敗名裂」好戲的我爸我媽,被警察直接上門,銬走了。
這一次,等待他們的,恐怕不再是簡單的拘留幾天了。
19
校醫室的病房裡,只剩下我和沈老師。
窗外夜色漸深,房間裡只亮著一盞昏暗的床頭燈,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外賣烏雞湯的香氣,形成一種奇異而安寧的氛圍。
我小口小口喝著沈老師給我點的、熱氣騰騰的烏雞湯。
鮮美的湯汁溫暖了腸胃,也稍稍驅散了白日裡的驚心動魄。
沉默良久,我還是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心頭許久的問題。
「沈老師,」
我放下湯勺,聲音很輕,
「您……為什麼要這麼幫我?我們非親非故,您為我做的,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老師對學生……」
沈老師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聞言輕輕嘆息一聲,昏黃的燈光在她溫婉的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緩緩地、有些遲疑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將袖子稍稍往上捋了捋。
燈光下,她白皙的手腕內側,一道淺淺的、淡褐色的疤痕清晰可見。
我呼吸一窒,心臟猛地揪緊。
「嚇到了吧?這已經接受過雷射手術了,還是不能徹底去掉。」
沈老師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蒼涼,
「章虹,你可能想不到,我也是從大山里考出來的女孩。我以前的名字,不叫沈佳麟,叫沈招娣。」
招娣……
「我爸媽,和天下很多那樣的父母一樣,覺得女孩讀書無用。我能讀到高中,已經是他們容忍的極限了。」
她的目光投向虛空,仿佛在看很遠的地方,
「我高考結束後,他們串通了鄉里的郵遞員,藏起了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然後,火速把我嫁給了鄰村一個死了老婆的大齡光棍。」
她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我卻聽得渾身發冷。
「那個人……有肺結核,傳染給了他前一個老婆,又捨不得花錢治。他老婆是懷孕七個月的時候,咳血沒的……那一片,早就沒人敢再把女兒嫁給他了。」
她頓了頓,聲音里終於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但我爸媽,收了他五千塊的彩禮。當年的五千塊,對他們來說,那是一筆能給我三個弟弟娶媳婦的巨款了。我的死活,我的未來,都不重要。」
「他們也知道,一旦放我走出那座大山,去上了大學,我就再也不會回去了。因為……我下面,還有三個弟弟等著吸我的血。」
她苦笑了一下,
「新婚夜,我用藏在枕頭下的碎瓷片,割了手腕。」
我倒吸一口涼氣,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被子。
「可能是我命不該絕,也可能是我那個『丈夫』還算殘存了一點良心,他發現後,把我送到了縣城的醫院。醫院裡有個好心的女大夫,她看我情況不對,偷偷幫我報了警。我高中的班主任老師,就像……就像我今天幫你一樣,她聞訊趕來,把我藏在了她家裡,千方百計打聽我考上了哪所大學,又偷偷把我送出了大山,送到了學校。」
「但是,我的父母和那個『丈夫』並沒有死心。他們追到了大學,在我的寢室樓下、教室里大鬧,撒潑打滾,說我嫌貧愛富、不孝忤逆……學校領導為了息事寧人,一度想要勸退我。」
沈老師的聲音到這裡,帶上了一絲冰冷的決絕:
「最後,我也是像你今天一樣,站在了教學樓的樓頂。我把事情徹底鬧大,引來了報社的記者,才最終保住了我的學籍,也徹底斬斷了和他們的聯繫。後來,我改了名字,沈佳麟,女人,也可以是人中龍鳳!這是我對自己未來的祝福,也是與過去的訣別。」
她收回目光,看向我,眼神複雜:
「所以,章虹,當我第一眼看到你的父母,聽到他們的說辭,我就知道你過的是什麼日子,你面臨的是什麼困境。我幫你,是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當年的我自己。」
她頓了頓,語氣裡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用的這些手段……是不是讓你覺得,我太狠,太工於心計了?」
我早已淚流滿面,拚命地搖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如此!
原來這世上所有的感同身受,都因為曾經親身經歷過同樣的徹骨之寒!
「謝謝……沈老師……」
我撲過去,緊緊抱住她,眼淚浸濕了她的肩頭,
「謝謝你……救了我……」
沈老師也回抱住我,輕輕拍著我的背,她的聲音也帶著哽咽:
「不用謝。幫你,救你,看著你掙脫出來……某種程度上,也像是……又重新走了一遍當年那條自我救贖的路。讓我覺得,我受過的那些苦,沒有白費。」
我們哭了很久。
20
我爸媽散發傳單誹謗我的案子,因為情節惡劣,傳播範圍廣,造成了極壞的社會影響,被立為公訴案件處理。
本地的電視台和《A 城晚報》的記者,都來採訪了我。
面對鏡頭,我沒有再掩飾我的脆弱和痛苦,哭得幾乎斷氣,展示了校醫開具的詳細診斷證明——特別是「腦震盪」和「需要長期觀察」的部分。
以及,身上那些青紫未褪的傷痕——主要是那天我爸踹的,和我「跳樓」的挫傷。
這些採訪報道,無疑也間接影響了輿論和後續的判斷。
最終,法院的判決下來了。
我媽段翠梅一人承擔了全部罪名,被判犯誹謗罪,處以有期徒刑三年。
而我爸章佐偉,再一次,奇蹟般地逃脫了實質性的懲罰,只是被嚴厲批評教育,當庭釋放。
這個結果,既在我意料之中,又讓我感到一陣無力的悲涼。
我媽又一次,選擇了保我爸,保「男丁」。
三個月後,一個平靜的午後,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來電。
剛一接通,章家耀那充滿怨毒的聲音就炸響在我耳邊:
「章虹!你個不得好死的小賤人!你毀了我的人生!你滿意了嗎?!」
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語氣故意帶著疏離和驚訝:「誰?你打錯了吧?」
「我是你哥!章家耀!少特麼裝蒜!」
他在那頭咆哮,
「學校把我開除了!開除了!就因為你寄去的那些破紙條!別特麼告訴我不是你乾的!」
我沉默了片刻,只冷冷地嗤笑一聲。
直接開除?
這倒是比我預想的結果還要好。
看來那所二本學校,在處理學術不端問題上,還算有點原則和骨氣。
章家耀見我不說話,聲音變得更加陰測測:
「你猜怎麼著?小賤人,我不會現在就報復你!你不是有大好前程嗎?不是有個什麼狗屁老師幫你出學費生活費嗎?還給你買新手機新電腦?別擔心,我也不會現在就去動那個老女人!這種能被你個黃毛丫頭騙過的蠢貨,不值得我章家耀搭上一輩子!」
我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你到底想說什麼?」
章家耀在電話那頭髮出幾聲扭曲的奸笑:
「嘿嘿嘿嘿……我啊……我會等。我等你好好把大學讀完。然後呢,你可能會考研吧?或者能保研?反正你學習好嘛!再然後呢,你肯定會找個好工作,賺大錢對吧?再然後……就是結婚生孩子了!你長得還不賴,說不定能騙個老實人當接盤俠呢!」
我越聽越覺得毛骨悚然,厲聲道:「章家耀!你是不是瘋了?!」
「我是瘋了!被你逼瘋的!」
他狂笑起來,聲音里充滿了毀滅一切的惡意,
「嘿嘿!我會耐心地等,等你生下孩子。然後呢?我再等,等你的孩子也長大,也生下孩子……啪!三代同堂,最是天倫之樂的時候,對吧?那時候,你也老了!你覺得怎麼樣?」
我皺緊眉頭,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腦迴路:「你他媽到底在發什麼瘋?!」
章家耀的語氣愈發癲狂,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憧憬」:
「到那個時候,我才會出手!我不會告訴你具體時間,可能是在你孫子或者孫女坐嬰兒車的時候?還是上幼兒園的第一天?或者是小學畢業典禮?中考高考的時候?總之,我會在某一天,一個陽光燦爛的好日子裡,突然出手的!」
我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聲音發緊:「出手……幹什麼?!」
章家耀誇張地彈了一下舌頭,發出「嘖」的一聲輕響,仿佛在品嘗某種美味:
「弄死那個小雜種啊!章虹,我那時候可能已經老了,走不動路了。但是沒關係,我從現在開始,就每個月存一百塊錢!專門為了這件事存錢!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總有人會為了錢幫我干這件事的!你啊,從今往後的每一天,幾十年,都只能活在提心弔膽的恐慌里!哈哈哈哈!」
我強壓下心頭的惡寒和恐懼,故意用嘲諷的語氣說:
「每個月存一百?三十年也才三萬六。現在這世道,三萬六可沒人願意為你殺人。」
章家耀被我一噎,頓了一下,似乎覺得有理,立刻改口:
「一千!老子每個月存一千!行不行?!三十年後就是三十六萬!夠不夠?!」
我嗤笑一聲,語氣極盡輕蔑:
「每個月存一千?章家耀,你先找到一份能讓你月薪超過三千的工作再說吧!還有,你知不知道,我們的通話,我全程都在錄音?」
電話那頭,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幾秒後,章家耀像是終於反應過來,突然大聲吼道:
「其實那二十五萬,根本不是我被人掉包了!對不對?!後來我越想越不對!只有你遞給我檢查的那一摞是一萬真錢!剩下的都是假的!是你!是你這個小婊子設計的!你心思太歹毒了!」
我裝作茫然無辜:「啊?什麼二十五萬?哥,你是不是氣糊塗了?錢不是都被騙子掉包了嗎?」
「你他媽少給老子裝!賤人!你不得好死!」章家耀氣得破口大罵,然後猛地掛斷了電話。
聽筒里只剩下忙音。
我握著手機,手心一片冰涼。
不得不說,章家耀這種瘋狗式的、著眼於幾十年後的威脅,雖然荒誕,卻實實在在地起到了效果。
一種難以言喻的、綿長而陰冷的恐懼,像毒蛇一樣纏繞上我的心臟。
我沒有猶豫,立刻把通話錄音發給了沈老師。
21
晚上,沈老師把我叫到家裡。
我們再次聽完錄音,眉頭都緊緊鎖在一起。
「這的確是明確的威脅,言語也極其惡毒。」
她沉吟道,
「但是,從法律角度看,這種遠期、模糊的威脅,情節認定比較輕微,就算報警,最多也就是拘留他幾天,批評教育一頓就放了。這樣做,反而會更加激怒他。」
她看向我,眼神變得無比凝重:「虹虹,這個畜生,不能讓他像一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的定時炸彈一樣,懸在你未來幾十年的人生里。還有你那個爸,也不是省油的燈。這兩個人,我們必須想辦法,徹底『拆掉』!」
我瞪大了眼睛,心臟因為某種預感而加速跳動:「拆掉?怎麼拆?」
沈老師站起身,在房間裡踱了幾步,目光銳利如刀。她沉吟了片刻,緩緩說道:
「讓他們自己跳進一個足夠深、足夠把他們徹底埋掉的坑裡。一個……能讓他們在很長很長時間裡,都無法再打擾你的坑。具體怎麼做……讓我再仔細想想。需要時機,也需要……一個完美的……局。」
三天後,沈老師找到了我:「虹虹,我想好了。我們不能被動等待,要把主動權抓在自己手裡。」
按照她的計劃,我在一個知名的社交平台上發了一個視頻。
標題直接引用了章家耀電話里的關鍵詞——《瘋批堂哥威脅要殺我未來孩子,我現在瑟瑟發抖,求網友支招!》.
我將那段充滿了瘋狂威脅的通話錄音,進行了剪輯播放。
網絡的天平,天生傾向於同情看似弱小無助的一方。
錄音里章家耀那癲狂惡毒的語氣,讓網友們瞬間炸了。
#哥哥威脅殺死未來侄子#、#章家耀#等詞條,迅速衝上熱搜。
網友們的力量是無窮的。
很快,章家耀的一切個人信息都被扒了出來,曬在陽光之下。
我這才知道,我爸媽背著我,為章家耀做的,遠比我看到的更多、更沒有底線。
有人扒出舊帖,原來我爸媽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帶章家耀去市裡最高檔的餐廳吃大餐,而對我,永遠只說「去奶奶家」。
奶奶不喜歡我,我也從不主動去。
現在想來,那不過是為了避開我的藉口。
其中一次餐廳聚餐,章家耀這個被慣壞的熊孩子,因為一點口角,竟然用餐廳的金屬叉子,把隔壁桌一個五六歲小男孩的一隻眼睛戳瞎了!
事情當時鬧得很大,差點上新聞,最後是我爸媽賠了對方二十萬才私了。
二十萬!
那時候的二十萬,是一筆足以壓垮很多家庭的巨款!
我猛地回憶起我初二那年,有一段時間,爸媽總是早出晚歸,臉色陰沉,脾氣極其暴躁。
我經常因為一點小事,就被他們揪住往死里打罵。
原來,那不是工作壓力,而是在焦頭爛額地四處借錢,替章家耀湊那筆天文數字的賠款!
緊接著的初三那年,家裡伙食水平驟降,幾乎頓頓都是蘿蔔、土豆、白菜,見不到一點葷腥。
他們還總是嫌我做的菜難吃。
清炒蘿蔔白菜,能好吃到哪裡去?
後來我還是用自己偷偷攢的、藏在鐵盒裡的那點錢,買了一罐豬油。
用葷油炒菜,才勉強讓他們閉上了抱怨的嘴。
還有更多人站出來,實名或匿名地控訴章家耀從小到大的霸凌行為——
搶同學錢、逼人下跪、把同學鎖在廁所隔間潑冷水……
劣跡斑斑,錘錘到肉。
也許,正是從小霸凌我總能得到縱容和偏袒,才讓他把這套行為模式帶到了外面,並且變本加厲。
22
就在輿論發酵到頂峰時,一則新的爆料吸引了全部眼球。
一個自稱是「章家耀高中同學」的帳號發文,說他知道章家耀一個「能驚掉所有人下巴」的最大秘密,但要一萬個贊才說出來。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網友,只用了一個小時,就把點贊數頂破了萬。
那人終於揭曉了答案,短短几行字,卻像一顆核彈,炸得整個網絡都寂靜了片刻——
「章家耀親口跟我說過,他爸沒有生育能力,他是他媽和他小叔亂搞生出來的!他說他是小時候有一次撞破他媽和小叔在小叔家的床上亂搞才發現的!就因為抓住了這個把柄,他才能一直威脅他媽和小叔給他錢花,小日子過得那麼滋潤!」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螢幕上那幾行字,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被抽干。
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好幾次,那行字依然清晰地釘在那裡。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所有長久以來的困惑和違和感,在這一刻都有了答案!
為什麼我爸會對大哥的兒子,好到毫無底線?
原來章家耀根本就不是大伯的兒子,他是我爸章佐偉的親生兒子!
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哥哥!
一周後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圖書館上自習,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是一個來自監獄的電話。
我走到安靜的走廊接聽。
電話那頭,傳來我媽段翠梅又哭又笑、近乎癲狂的聲音:
「虹虹……哈哈哈……虹虹!鑑定報告出來了!DNA 報告!章家耀那個狗雜種!他……他真的是你爸的種!哈哈哈哈!你看媽媽的笑話了吧?我就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傻 X!我一門心思、掏心掏肺、疼他們老章家的男丁,想不到……想不到那根本就是我自己男人跟大嫂偷情,生出來的野種!哈哈哈!報應啊!你爸是個畜生!畜生不如的東西!他們一家,都是畜生!!!啊哈哈哈哈!」
她的聲音里,滿是癲狂。
我握著手機,心裡一片冰冷的平靜,甚至想笑。
我冷冷地問出了一個困擾我十八年的問題:
「從小我就不明白,章家耀跟你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你為什麼也那麼喜歡他,甚至超過喜歡我?」
電話那頭的哭聲笑聲戛然而止,她似乎沒料到我會問這個。
沉默了良久,她才用一種異常疲憊、帶著追憶的語氣說道:
「你兩歲的時候……有一次,你爸破天荒買了兩個很貴的足球冰淇淋,給你和章家耀一人一個。是哈密瓜味的,我記得很清楚……當時你爸說,做個測試,讓我假裝問你們要冰淇淋吃,看誰願意給我,以後誰就更孝順……」
這件事,我毫無印象。
她繼續說道:
「我先問你要,你那時候小,護食,死死抱著冰淇淋,怎麼哄都不肯給我一口。我後來有點不高興,就去問家耀……他聞了聞,雖然也有點捨不得,但還是特爽快、特大方地就遞給我了,還說『嬸嬸吃』……你爸當時就說,『你看,還是男孩大方,女孩就是小氣自私』……後來,很多事,一次次驗證了你爸這個說法。」
我的確護食,那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在食慾方面,被徹底滿足過!
我聽完,只覺得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直衝頭頂,忍不住冷笑出聲:
「兩歲的孩子,正處於秩序敏感期,保護自己的東西是天性!而且,章家耀之所以那麼『大方』地給你,是因為他從小最討厭的就是哈密瓜的味道!他只不過是把不喜歡的東西順手做人情罷了!」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我仿佛能看到她在那頭,被這個簡單又殘酷的真相擊垮的模樣。
竟然是這麼一個微不足道、近乎兒戲的理由,像第一塊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引發了她此後十幾年毫無理智的偏心和對我的苛待!
良久,電話里傳來她壓抑不住的、嗚嗚的哭聲,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絕望:
「虹虹……媽……媽知道錯了……媽真的知道錯了……你能、你能原諒媽媽嗎?媽現在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我聽著她的哭聲,心裡沒有泛起絲毫漣漪,只有一片麻木和疲憊。
我輕輕地、堅定地說:「晚了。」
然後,我掛斷了電話,將這個號碼拉黑。
23
後來,從一些遠房親戚零星的傳言中得知,我媽段翠梅在監獄裡精神徹底崩潰,被轉送去了精神病院接受強制治療。
而我大伯章大偉和大伯母趙霞麗,那對骯髒秘密的源頭,也終於無法在陽光下藏身,光速離婚,成了老家那邊人盡皆知的笑話。
悲劇並未就此停止。
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夜晚,被戴了十幾年綠帽、淪為笑柄的大伯章大偉,灌醉了我爸章佐偉後,用一把水果刀,將他捅死在了酒桌上。
據說,大伯母趙霞麗深夜回到她的出租屋, 驚恐地從被窩裡,摸出了我爸章佐偉的腦袋。
只有腦袋。
巨大的刺激下, 趙霞麗也瘋了。
章大偉很快被捕,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
至於章家耀,他的照片和惡行早已全網飛散,如同過街老鼠, 人人喊打。
他退學後原本躲回老家, 但很快被人認出來, 根本無法立足, 只能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四處逃竄。
有個匿名的「樂子人」在暗網公然懸賞——「打章家耀一個耳光, 只要打出血,憑視頻可得五千元」。
他每到一個地方, 總很快被人認出,然後就是一頓毫不留情的耳光。
為了能出血, 有人戴指虎,有人手裡夾著刀片。
但是,章家耀竟然很快從中找到了「生財之道」——每次被打後, 他就報警, 然後憑藉臉上的傷,向打人者索要高額的「和解金」。
然而,那個發起懸賞的「樂子人」,顯然不是好惹的。
「樂子人」再次開了直播,戴著詭異的面具,聲音經過變聲處理,但依稀能聽出是個女聲。
她的 IP 地址, 顯示在某個境外小島。
直播里,她發出了真正的死亡懸賞——「一百萬,買章家耀的命。讓他徹底消失。」
一周後, 章家耀的屍體在一個廢棄碼頭的貨櫃里被發現。
身首異處,死狀悽慘。
「樂子人」進行了最後一次直播。
畫面里, 她依舊戴著面具, 聲音經過處理, 對著鏡頭, 或者說, 是對著螢幕前的我, 緩緩說道:
「好好過你的人生吧。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人生海海, 山山而川,我能幫一個是一個。希望你帶著我的這份善意和祝福, 掙脫所有枷鎖, 平平安安,好好過完這一生。」
直播結束,帳號註銷,一切蹤跡,消失得無影無蹤。
自始至終,我都不知道這個「樂子人」究竟是誰。
但我隱約能感覺到,她或許和沈老師一樣, 有著不堪回首的過去, 曾在深淵裡掙扎,所以更看不得別的女孩被推進同樣的深淵。
在我人生最黑暗無望的時刻, 先後遇到了兩個這樣竭盡全力拉我一把、甚至為我掃清前路障礙的人。
何其不幸,生於那樣的家庭。
又何其幸運,能遇這樣的她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