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府里的每一寸空氣,似乎都沾染著楚阿辛的氣息。
他從未在意過,就像人不會在意呼吸的空氣。
趙景珩忽然有些猶豫。
恰在此時,一名信使匆匆趕到,呈上一封密報。
趙景珩拆開,是宮裡眼線送來的。
前些日太后鬧的那場沸沸揚揚的東宮選秀,終究是沒拗得過嫡親孫子,遣散了大半。
滿城貴女張皇失措時。
趙承淵忽然差人奪了一位不知名諱的宮女,人早就送進東宮裡去了。
宮中議論紛紛,說似乎是哪個府里出來的,容貌儀態俱是調養得上佳。
趙景珩嗤笑一聲,將信紙揉成一團:
「皇兄平日裡滿口聖賢之道,做出一副不近女色的清冷模樣,我還當他真要效仿先賢,斷情絕欲一輩子呢。」
「原來只是裝模作樣,嫌棄京中貴女不夠別致,專門找個身份低微的來嘗嘗鮮。」
柳樂瑤噘起嘴:「殿下還派人去尋阿辛姑娘嗎?」
趙景珩擺了擺手,輕嗅她身上的脂粉香,笑的恣意:
「就不尋了,孤再帶你去虎丘看幾日劍池,如何?」
他偏要讓楚阿辛知道。
沒了她,自然會有旁人頂上。
還有清高美人洗手作羹湯。
這種掌控一切的感覺,實在美妙。
趙景珩隨手將茶盞一擲,驚起歌女們尖叫。
他俯身吻上柳樂瑤的唇,將京城那個模糊又勾人的身影,徹底拋在了腦後。
6
不似三皇子府來往賓客如雲,東宮孤寂,靜得像一潭深水。
宮人腳步輕盈,做事井然有序,沒有半點嘈雜。
一路上,我微微低頭。
宮裙摩挲過御階,更如水波般漾開。
教習嬤嬤於身側提點我,太子殿下年近二十,身邊卻連個侍奉的女子都沒有,恐怕不喜女子近身。
我默默記在心裡。
嬤嬤將我分到書房伺候,每日的工作只是研墨、焚香,偶爾打理架上的古籍。
每日輪值,偶有一個身影出現,雙眸狹長,玄色衣衫如明珠生輝,引得宮女們面紅耳赤。
那人大多數時候都在讀書,或處理政務,周身氣息沉靜如水。
一連半月,從不主動看我。
我想,殿下政務繁忙,我只是宮中萬千女子之一,早就將我忘了。
一日午後,太子殿下在臨摹一幅王羲之的字帖。
我照舊侍立一旁,垂著眼,數著自己袍角上的繡花。
他忽然擱下筆,淡淡地問:
「你叫什麼名字?」
我心裡一驚,猛地抬頭。
那雙鳳眸平靜無波,清晰地映著我驚慌失措的臉。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半天擠不出一個字。
我想起在三皇子府,每當這時,趙景珩都會不耐煩地打斷我:
「行了行了,結巴成這樣,聽著都費勁。」
可趙承淵只是靜靜地等著,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似乎很有耐心。
「……阿辛。」
他微微頷首,重複了一遍我的名字,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
「楚阿辛,對嗎?」
趙承淵頓了頓,目光落在我因為緊張而攥得死緊的雙手上,又道:
「書房東側窗下有幾盆蘭草,瞧著快枯了,往後便交給你照料吧。」
我愣住了:「奴婢嗎?」
那幾盆蘭草名貴無比,是番邦進貢的素冠荷鼎,聽聞一株就價值千金。
他揚唇道:「你不善言辭,在孤這裡總是拘謹,與草木為伴或可使你舒心。」
「你要伴孤,往後在孤面前就不必不自在。」
7
素冠荷鼎葉色墨綠,花瓣如剪,清雅幽香。
我用指尖輕觸它們枯萎的葉尖,仿佛能感受到它們曾經的生機。
它們很像我。
趙承淵似乎真的不急。
他從不干涉我,只是偶爾會從書案後抬起頭,目光在我柔軟的腰身上停留片刻,隨即又落回書卷上。
我學著從前照料翠鳥的樣子,輕聲同它們說話。
「殿下他……很喜歡你們呢。」
偶有一回,我照料蘭草,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筆洗,墨水灑了一地。
我滿心惶恐,立刻跪下請罪,滿心滿眼都是趙景珩掐死翠鳥時怨毒的臉,以為自己又要幾天不能進食:
「奴婢、奴婢該死……」
趙承淵卻只是放下手中的奏摺,取來一塊乾淨的帕子,遞給我:
「你喜愛蘭草,孤就能賜你蘭草,怎麼會因為你照料蘭草而責罰你?」
我呆呆地接過帕子,手止不住地顫抖。
自那以後,我發現自己面對太子殿下時,說話的結巴似乎減輕了些。
雖偶爾還是會卡殼,但不再是完全發不出聲音。
一日清晨,我捧著一盆剛剛綻放的蘭草,花瓣潔白如雪,香氣撲鼻。
我指給他看的時候,歡喜得幾乎忘了自己是個結巴:
「殿下,蘭草開花了!」
趙承淵看著我,鳳眸的笑意更深了些。
我興高采烈地貼近他伸出的手,仰頭看他,迫不及待想聽他的誇讚:
「阿辛,你養得很好。」
那日晚間,趙承淵破例讓我留在書房伴讀。
我聽得入了神,不覺間靠著軟榻睡著了。
暖爐燒的我渾身滾燙,睡夢中嗚咽著扯開了外裙,潔白的肌膚如春水般細膩。
我恍如無所覺,呢喃著那人的名字:
「趙……殿下……」
醒來時,身上多了一件帶著淡淡龍涎香的衣袍。
是趙承淵的。
他依舊坐在書案後,燭火將他的側影拉得很長,俊美得不似凡人。
見我醒了,他並未抬頭,只淡淡道:「醒了?天色已晚,回去歇息吧。」
我臉頰發燙,抱著那件外袍,訥訥地站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殿、殿下的衣袍……」
「披著吧,夜裡涼。」
趙承淵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又滑向我松垮的領口,在那裡停留了許久。
目光漸漸幽深:
「孤的東宮,不缺一件衣袍。」
一顆心砰砰直跳,我幾乎是捧著那件外袍落荒而逃。
無人知曉,東宮當夜,趙承淵遣散了書房所有輪值的宮女,狹長的鳳眸隱在燭火之後,呼吸逐漸變得緩慢而沉重。
寢屋內,我擦洗著身子,春桃在燈下托著腮:
「阿辛,你說殿下不要我們在身旁掌燈伺候,能在書房內做什麼呢?」
「那幾盆蘭草焉不拉幾的,他從前分明看都懶得看一眼。」
我不敢接話。
視線掃過床角仔細收疊好的外袍,她訝異道:
「殿下這件金線壓邊的玄色金蟒常服,怎的就這麼給你披著回來了,莫非是他不喜歡了……」
如何會不喜歡呢?
在東宮的這些日子,我好像做了一場夢。
夢的中央是一輪皎潔的明月,令我心中慌張,臉頰更燙。
8
江南的秋日比京城更短,柳樂瑤在蘇杭一帶玩得盡興,卻終究忍受不住江南陰濕的潮氣。
她病了一場,纏綿病榻,每日抱怨著水土不服。
趙景珩起初還悉心照料,可日子一長,嬌美便成了嬌氣。
柳樂瑤瘦了很多,幾乎脫了相。
在他面前掉眼淚時,語調還是柔弱:
「殿下喜愛與樂瑤歡好,為什麼樂瑤卻只覺得冷冷清清,是什麼變了?」
往日恩愛消散後,她哭鬧的讓自己心煩。
這世上男子本就多情善變,一想到回去能見到小結巴,趙景珩的心情竟然好了幾分。
他想,他那個皇兄,潔身自好了一輩子,聽說身邊也納了新人。
如今兄弟兩個都找到心愛的女人,在宮中也算是雙喜臨門。
儀仗入了府門,卻安靜得過分。
往日裡,只要他回府,楚阿辛總會第一個迎出來,怯生生地跪在地上,等著他抬腳下轎。
今日,門口只站著戰戰兢兢的管家和一眾僕人。
趙景珩的眉心狠狠一跳。
「人呢?」他聲音發冷。
管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汗如雨下:「殿下、殿下息怒,那丫頭,她……」
「說!」趙景珩一腳踹在管家心口。
「她……她被東宮的人接走了!」
一瞬間,趙景珩以為自己聽錯了。
荒謬,可笑!
自己那皇兄做出的什麼好事情!
「反了天了!」趙景珩氣得渾身發抖,「孤的人,誰給他的膽子敢動!」
他甚至來不及換下風塵僕僕的衣袍,翻身上馬,直奔東宮。
他的人,他撿回來的小玩意兒,就算要扔,也該由他來扔。
皇兄憑什麼?就憑他是個太子嗎?
9
東宮之外,金吾衛攔住了他。
「三殿下,太子殿下正在讀書,不見外客。」
趙景珩怒不可遏:「滾開!」
「讓趙承淵出來見我!」
他竟直呼了兄長的名諱。
宮門緩緩打開,趙承淵一襲玄色常服,緩步而出。
他身形挺拔,眉目溫潤,真如趙嬤嬤口中那輪清冷的明月。
「三弟何事如此焦躁?」
趙景珩咬著牙:「皇兄!」
「你將我府中的人帶走,是何用意?不過一個結巴丫頭,皇兄若是缺人,弟弟送你十個八個伶俐的,何必奪我所好?」
自家皇兄的目光平靜無波,落在他身上,像一片輕柔的雪。
「楚阿辛不是物件,何來奪你所好一說?」
「她是孤的人!」
「三弟錯了。」
趙承淵聲音不高,卻已有了掌權者的威嚴:「她是人,有名有姓,不是你的所有物,她既願來東宮,孤便沒有拒之門外的道理。」
趙景珩急了,大步上前要破開這守衛,卻見宮門深處,一個纖細的身影一閃而過。
10
我抱著一盆蘭草,從門廊後走了出來。
我穿著一身淺桃色宮裝,笑意嫣然,如春日裡的桃花,嬌美不失明艷。
趙景珩第一眼居然都沒認出來。
他的阿辛本就是天生媚骨,他是知道的。
與柳樂瑤這種姿態清冷的美人不同,她很嬌艷,腰肢細軟,此時換上盛裝,美眸彎似皎月,周身貴氣盛得逼人。
也讓他一時不敢確認。
她遠遠立在那裡,眼神卻不看他,反而與皇兄說些什麼。
離得太遠,聽不清。
但她似乎……沒有結巴。
反倒依偎在皇兄懷裡,笑得開懷。
趙景珩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悶又痛。
最疼愛自己的皇兄,克己復禮的皇兄,容不得女人近身的皇兄。
准許楚阿辛伏在他膝邊,生澀魯莽地,將額頭的花鈿貼在他的手心上……
饒是廊下的嬤嬤在宮中待了幾十年,第一回被嚇得失了態,摔壞一個粗陶盆。
腦子嗡嗡作響。
他伸出手,想說什麼,卻卡在嗓子眼裡:
「阿辛?」
他想問,你如何會在這裡,問問她是怎麼回事,可是被皇兄逼來的東宮,可是強奪了她,為何連自己的母后都會替他張羅……
口中卻仿佛塞了厚重的棉花,咽下去五臟六腑都浸了血。
眼前的一幕讓他目眥欲裂。
只是一個猶豫,厚重的宮門在他眼前緩緩合上,隔絕了自己那道灼人的視線。
11
太后的旨意,比宮中流言蜚語來得更快,也更不容置喙。
這位全大燕最尊貴的女子穿著一身暗紫色的常服,卻帶著一股久居上位的從容:
「爾在宮中,可還住得慣?」
我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只好應是。
宮中傳聞,前朝側妃不過命人在太子生母宮內暗中布置了毒蛇。
想趁她生產時發難,便被太后於朝堂上一劍斬斷了左臂。
她端詳了我許久,忽然笑了:
「是個好模樣的孩子,難怪承淵那孩子會護著你。」
「回、回太后娘娘……殿下……待奴婢很好。」
我磕磕巴巴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