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在她臉上,卻顯得她特別的怪異。
「你不害怕嗎?」我問。
「不怕啊。」她低下頭,若無其事的踢著腳下的石頭。
「但他們說,我應該怕。」
「他們是誰?」我顫抖著聲音。
她抬起頭,嘿嘿的笑著。
「就是……他們啊。」
24
我掏出水果刀,指著她。
她看到我的刀,卻沒有什麼反應。
「你看,這裡的花好看嗎?」
她突然指著雜草中的野花。
「我以前不喜歡花,」她自顧自地說。
「但他們說,人都喜歡花。」
「你不是人,對不對!」
她愣住了,隨即眼淚又涌了上來,和剛才判若兩人。
「姐姐,你怎麼了?我是張曉啊……我是人啊!」
她哭著趴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哭得很傷心。
「姐姐,你把我拉起來好不好?」
她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珠,但眼睛卻掉到了鼻子的地方。
我往後退,刀尖因為手抖而晃動。
她慢慢站起來,身體以一種詭異的角度舒展。
脖子拉長了,像被人從後面拽著頭髮。
我嚇得要往山上跑。
「你為什麼要跑呢?」
25
她的聲音特別的刺耳。
她往前走一步,胳膊突然伸長,抓住了我的腳踝。
「你看,我學得很像吧?」她歪著頭,嘴角咧的很大。
「我知道你們人類會同情哭鼻子的小孩。」
「知道你們會相信穿校服的學生……」
我用刀去砍她的手,她疼的將手縮回去。
「你怎麼這麼對我呢?姐姐?」
她捂著受傷的手,脖子卻是伸過來。
她的嘴張開,幾乎涵蓋了整張臉。
「我要換個皮囊,你就把你的皮就給我吧!」
臉越來越近,嚇得我一刀捅在她的脖子上。
她尖叫了一聲,我就飛快的往山上跑去。
我不敢回頭,只知道往前跑。
「你逃不掉的!」
26
風聲里夾雜著那個「人」越來越近的、不屬於人類的嘶吼。
不知跑了多久,嘶吼聲突然淡了。
風穿過樹林,只剩下樹葉摩擦的沙沙響。
我現在越來越想快點找到避難所了。
導航顯示離廢棄鋼廠還有兩里路,可這兩里路藏在密匝匝的樹林裡,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
正想辨認方向,樹後突然傳來窸窣聲。
我猛地繃緊神經,卻發現刀還在張曉的脖子上。
我沒辦法,就近彎腰撿起一根木棍。
這時,一個穿藍布褂的老人從樹後走了出來。
27
他的手裡拄著根磨得發亮的木杖,臉上溝壑縱橫,眼神卻亮得驚人。
「姑娘,你跑啥?」他聲音沙啞。
「遇到什麼事了?」
我攥著木棍沒動。
這荒山野嶺哪來的老人?
他頭髮上沾著草籽,褲腳沾著泥,看著像常年在山裡打轉的。
但經歷的張曉的事,我不會再相信突如其來的陌生人。
「你是什麼人,你為什麼在這。」我反問道。
老人咧開沒牙的嘴笑了
「我是守山人啊,」他重複道,「守山人……守山人……」
他一邊說著,他的眼睛開始往外凸,嘴巴往旁邊歪。
「你不信嗎?」他的脖子一點點拉長,木杖「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你要去鋼廠吧?桀桀桀……」
我哪還敢聽他說什麼,轉身就往導航指示的方向沖。
我想快點找到避難所!
身後傳來木杖被踩碎的脆響,還有老人越來越尖的笑:「跑吧!跑進去就出不來啦!」
28
我一路跌跌撞撞,胳膊被山上半人高的葎草刮的全是傷口。
又跑了十幾分鐘,眼前突然開闊。一片銹跡斑斑的廠房出現在眼前,煙囪歪歪扭扭地插在天上。
周圍靜得可怕,連風都帶著鐵鏽味。
地上有不少鋼管,我隨手撿起一根鋼管防身。
我握緊鋼管,一步一步往鋼廠里走。
我進了鋼廠。
突然,身後傳來輕響。
我猛地回頭,鋼管差點揮出去,是王大娘!
她怎麼在這?
29
我嚇得連連後退。
她站在車間門口,脖子已經恢復正常。
她的臉上甚至帶著慣常的慈祥,只是眼神里沒有溫度:「小月,可算追上你了。」
緊接著,老闆也走了出來,西裝皺巴巴的。
他的五官歸位了卻笑得分外僵硬:「早說過讓你上班,跑這麼遠幹嘛?」
我一步一步後退。
可就在這時。
王大娘,加油站的工作人員,老闆,小李,門衛大爺、張曉和剛才的老頭以及各種我身邊見過的人……他們從四面八方走來。
密密麻麻地圍在門口,堵住了出口。
每個人似乎都「正常」了。
我害怕的心臟狂跳得像要炸開:「你們……」
「我們在等你啊。」
這時,一個聲音從人群後傳來,溫和又熟悉。
是男友!
30
我抬眼,看見男朋友穿過人群朝我走來。
他走的很慢,嘴角帶著笑,和平時一模一樣。
「你……」我喉嚨發緊,一步一步往後退。
「你果然也是!」
他笑了,那笑容卻詭異:「不然呢?」
「所以簡訊是假的!」我崩潰的說。
他攤開手:「沒錯,都是假的。」
「我們群發了這條簡訊,城裡的每個人都收到了。」
「只有真正的人類,才會信。」
王大娘接過話,聲音裡帶著點憐憫。
「只有人類,才會渴望『避難所』,才會拚命尋找同類。」
老闆點頭,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我們不需要避難所,我們只需要找到你。」
我猛地看向男朋友:「那你為什麼又說避難所是假的,是為了什麼……」
「激你過來啊。」他笑得更溫柔了。
「人類多疑,只有讓你糾結,讓你覺得兩邊都可疑,最後憑著那點求生的本能選一條路。」
「哦,對了包括我們哦。」張曉笑著說,將脖子上的刀拔下來扔到我腳邊。
「我們都是為了讓你儘快來這。」自稱守山人的大爺接話說。
「所以,你這不是如我們所願來到這裡了嗎?」男友笑著,嘴卻咧到了耳後根。
原來如此。
我這唯一的人類,終究一頭撞進了偽人的陷阱。
31
周圍的「人」漸漸圍攏過來。
他們的動作依舊帶著細微的僵硬,眼神里的空茫卻越來越清晰。
那是不屬於人類的、看待「異類」的目光。
他們在等我。
等這世上最後一個「正常人」,自投羅網。
我看著他們,突然笑了。
「等一下!」
他們頓住了。
「這個世界,真的沒有人類了嗎?」
男友笑笑:「你就是最後一個。」
「我想知道,是我身邊的人一直都不是人,還是說你們是後來才侵入我們的。」
男友看著我,開始講述他們偽人的故事。
32
「我們並非這顆星球的原住民。」
「母星資源耗盡時,我們別無選擇,只能輾轉來到這裡尋找生機。」
「起初我們渴望與人類共存,可你們並不接納。」
「第一批抵達的同類,全被你們屠殺了。」
「我們只能反擊。」
「但很快發現,我們的原生軀體無法適應這裡的環境。」
「於是我們選擇寄生在人類的軀殼裡。」
「我們模仿人類的生活,其實是覺得這樣很有趣。」
「你們的日常里藏著我們從未有過的鮮活。」
「漸漸地,這裡的人類都被我們同化了。」
「而現在, 這裡是我們的家園了。」
33
我突然自嘲的笑了。
原來不是他們像怪物, 是我才是這個世界的「怪物」。
他們現在是這片土地的主宰, 而我,是唯一的「偽人」。
男朋友往前遞了遞手, 掌心朝上,像在邀請。
「別怕。」他說。
「以後,你就和我們一樣了。」
我沒動,手裡的鋼管應聲落下。
那清脆的聲音像在數我剩下的、作為「人」的最後幾秒。
原來最恐怖的, 從不是他們扭曲的五官, 而是這世界早已換了主人——而我, 才是那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34
等我再次醒來, 我發現我的身軀有些僵硬。
可能是還不適合這具軀體吧。
我開始自己練習學習人類的生活方式。
那會讓我每天的生活有些意思。
我走到鏡子前,指尖划過臉頰。
抬手時,肘關節「咔噠」響了一聲。
「醒了?」
男友走進來, 他的嘴角彎成固定的弧度。
每一天都一樣。
他遞過一杯牛奶, 「今天該你學做飯了。」
男友說人類都會做飯。
可我沒見過人類, 怎麼知道人類是不是都會呢?
35
我像人一樣去上班。
到了公司, 小李坐在工位上, 機械地敲著鍵盤。
她面前的三明治抹著厚厚的番茄醬。
我進來, 她轉過頭, 眼睛眨了兩下。
「早啊,」她說。
她的聲音平穩多了。
「老闆說今天要交季度報表。」
老闆從辦公室走出來,領帶系得歪歪扭扭,卻精準地重複著上周的話:「大家加油干,這個月績效翻倍。」
他的鼻子偶爾會往左邊歪半寸,沒人在意, 包括我。
午休時,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 看著樓下的人來人往。
一個穿校服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走過,書包帶滑到胳膊上, 她卻沒察覺。
她的頭轉了半圈, 又歸位了。
沒人尖叫, 沒人逃跑。
街道上的「人」都在按部就班地走,像上了發條的木偶。
36
傍晚回家,男友在廚房做飯。
油煙機嗡嗡作響,他背對著我切菜,手腕轉動的角度有些過大,菜刀差點切到手指。
他頓了頓,重新調整姿勢, 切下的番茄塊大小均勻, 和菜譜上的示例分毫不差。
「嘗嘗?」他遞來一塊生番茄。
我咬了一口, 酸甜的汁水在嘴裡炸開。
「好吃嗎?」他問, 眼睛亮了亮。
這個表情, 他說是他學了好久才學會的「期待」。
我點頭, 卻因為幅度太大, 腦袋掉了下來。
我把頭安上。
我忽然發現, 男朋友越來越「像」人了。
他的五官再也不會錯位了。
我們都會變得越來越「像」人。
我吃完飯,又開始練習人類的微笑。
鏡子裡的我,正對著自己歪了半寸的嘴角, 慢慢調整到「微笑」的角度。
挺好的,我想。
在這片被重新定義的土地上,我們終於都成了「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