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沒說話,無所謂地插著兜走了。
媽媽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覷了一眼錢多多,坐回位置,也不說話。
錢多多也很委屈。
嗅著我的褲腳不停轉。
大概覺得是自己哪裡做錯了吧。
小狗不懂這些,小狗的世界裡沒有這些。
13
爸爸媽媽的矛盾爆發在一個雨夜。
我回家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吵起來了。
哥哥不在,姐姐就把我拉進懷裡。
「霜霜,錢多多不見了。」
「不見了?!」
我無端地想起媽媽說過的那些話。
姐姐說,爸爸回來的時候,錢多多就不見了。
家裡的保姆也不在。
只有媽媽一個人,爸爸就質問媽媽,是不是把狗送走了。
爸爸的語氣不好,媽媽也很煩躁。
「你和我說話什麼語氣,你平時管過秦霜嗎?」
「做好人誰不會,狗去哪了別來問我!」
爸爸就一直逼問:「是不是你送人了?是不是你丟了?」
我回過神來。
我還記得原劇情。
「姐姐,我要出門一趟,我知道錢多多去哪兒了。」
我從她懷裡站起來。
「轟」的一聲雷鳴驀然打下,姐姐又拉住我:
「外面雨太大了,我和你一起。」
兩個人披上雨披,拿上狗繩,隱入雨幕。
在小區外面的街道,借著路燈昏弱的光,我看見兩道慌忙的身影。
「陳姨!你們怎麼在這兒?」
雨聲淅瀝,我不自覺提高了音量。
她回頭,抹了把臉上的水珠:
「夫人今天回家的時候,發現狗不見了,她著急得很,就讓我們出來找找看。」
我說:「我知道在哪,你們先回去吧。」
找到錢多多的時候,它可憐地蜷在一家雜貨店的廊檐下。
我拖著被水打濕的褲腳,領著它回家。
一推開大門,爸媽的吵架聲就停了。
兩雙眼睛全聚焦過來。
「我找到狗啦!」
「你們別吵了。」
媽媽愣了一會兒,立馬抽了大把的紙,單膝跪到我面前:
「我不是叫人去找了嗎?怎麼全淋濕了。」
「媽媽,你們不要吵架了……」
我撐了把她的肩膀。
我的腦袋突然很暈。
眼前有一二三四個媽媽,有旋轉的天花板。
狗繩從我手中滑落……
14
再醒來時,看見房間的天花板。
全家人都守在我床邊。
哥哥把腦袋湊過來:
「霜霜……醒了?」
「怎麼樣,好些了嗎?你發燒了。」
我發燒了。
原來我發燒了。
我擠出一絲苦笑:「好多了。」
這一場燒來勢洶洶,吃藥、休息、睡覺都見不到太大的成效。
一開始以為是感染流感,但幾天下來,人還是很虛弱。
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就看向窗外。
冬天要來了,枝椏光禿禿的。
我問:「爸爸,外面種的是什麼?」
他摩挲著我的手,不知道在想什麼:
「迎春,是迎春。」
我一直看,看風把最後幾片枯葉吹落。
眼淚就不禁滑過眼角。
爸爸媽媽很快帶我去了醫院。
血小板逼近個位數,輸了免疫球蛋白之後上漲,又急速下降。
媽媽看著檢查單上上下下的箭頭,眼裡漸漸起了一層水霧。
我得的是嗜血細胞綜合徵。
家人都停了工作。
確診,搬進病房後,化療,輸血……
沒多久,病房裡轉來了一位新病友。
也是一個小女孩。
特別特別瘦,手腕好像一折就會斷,但好在面色還算精神。
她搬進病房的第一天,就沖我打招呼:
「你好,你是哪裡人呀?」
我望著天花板:「本地人。」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拿起一根香蕉晃:
「香蕉,你吃嗎?」
我看了眼她,又看了眼自己柜子上滿滿當當的果籃,搖頭:
「算了,我沒胃口。」
她就自己吃,邊吃邊問我:
「這裡有什麼好玩的?」
「……好玩的?很多啊,比如彩虹谷、鐘鼓樓、德勝大街這些……」我回頭問,「你從哪裡來的?」
她咂巴了兩下嘴:
「我家在南方,爸爸媽媽說找到了一個很厲害的專家,要去北邊,就來了。」
我起了好奇心,側過身去:
「你得這個病多久了?」
她騰出一隻手,皺著眉掰著手指:「一年吧。」
「一年?!」
「對啊,厲害吧,我感覺我馬上就能好了。到時候出院了,我就上你說的這些地方玩。」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琴。」她笑得可真開心,「能請你做導遊嗎?」
「可以呀。」
沒說一會兒話,病房的門就被人推開了。
進來的是小琴的爸爸媽媽。
單薄的身架,樸素的衣著,手裡攥著一盒驢打滾,是我們這裡的特產。
「小琴!」
小琴就立刻把手裡的香蕉丟了,用著帶點方言的口音:「你們手裡拿的是什麼嘞!」
她喜滋滋地把那盒糕點拿過來,手舞足蹈,還問我要不要吃。
「你看!我爸比給我買的!」
「我昨天說想吃,我爸比今天就買了嘞!」
護士姐姐進來查房的時候,她也炫耀:
「姐姐你看,這是我爸比給我買的哦。」
「姐姐你吃過嗎?我可以分你一點。」
「我同學們都沒吃過。」
真的有那麼好吃嗎?
我都吃膩了。
小琴說起自己的病情,平淡得就像在說,今天的白菜幾毛一斤?天氣是晴還是雨?
可是一盒十幾塊錢的驢打滾,她拿在手裡,能樂上一周,貴重得賽過黃金勝似水晶。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她就是這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生病真的好難受啊。
可是有她在身邊,我突然覺得,挺有意思的。
我把雙手枕在腦後,心裡突然有了一點美滋滋的想法。
我在想,兩個人到時候一起出院了。
就去給她做導遊吧。
15
可是小琴沒挺過去。
在一個深夜,她被人推著出去,就再也沒有推回來。
她的爸爸媽媽來收拾東西,用的還是破舊的帆布包,他們的頭髮也白了,眼眶泛紅,眼下青黑。
背影佝僂,相互扶持著走出病房。
房門「砰」地一聲被關上,震得白色窗簾翻飛。
室內很快重歸平靜。
萬籟俱寂,就好像從沒有人來過。
於是我重新看向天花板。
上面突然多了很多畫面,多了很多字,我看不真切,也琢磨不透。
天花板是病人一本永遠都讀不完的書。
就這樣混沌地過了些日子。
爸爸領著幾張熟悉的面孔來看我。
圍棋課上的同學。
其中有個被我「羞辱」過的小朋友,搶先坐了下來。
他把嘴一撇,哼哼唧唧地不知從哪掏出一個棋盤:「秦霜,你我二人還未分出勝負。」
我看了他一眼:「你下不過我的。」
他急得直接跳了起來:
「上次是我大意了!不算!」
好吧,我讓他先下,黑棋落在棋盤正中心。
爸爸在旁倒吸一口涼氣:
「起,起手天元?」
小朋友高深莫測地向旁覷了一眼:
「叔叔,你這就俗了吧,這是五子棋。」
五子棋,我可是無敵手的。
圍棋班裡沒一個下得過我。
後面的小朋友還扎著堆往前擠:
「秦霜,待會我是第二個。」
「秦霜,你記著,我排這的喔。」
我一下來了勁,坐直身子,擼起袖子,一副準備大幹一場的架勢:
「行,讓你們好好領略一下霜姐的棋品。」
一直下到天昏暗,這幫小屁孩終於服氣了。
走之前還念念有詞:
「哼,病怏怏的,下次和我們去棋室下!」
「等我回去練個把月,秦霜,我再來找你哦。」
「……」
爸爸在一旁看呆了,掏出手機:
「來,霜霜,比個耶。」
他最近迷上了給我拍照片。
從早拍到晚,一刻不停。
和姐姐的合照有, 和哥哥的合照有,和他自己的也有。
獨獨沒有和媽媽的。
「爸爸,你給我和媽媽拍照吧。」我抓著他的衣角說。
他愣了愣, 有些躊躇。
「你不願意嗎?」
他搖頭:「不是。」
爸爸是那種人。
那種心裡明明想的是「好」, 話到嘴邊, 會變成不好的人。
那種擰巴又彆扭的人。
所以我直接把媽媽喊過來, 親昵地在取景框里擺 pose。
直到一個個瞬間被定格成一張張照片,永遠地儲存在爸爸的相冊里。
16
媽媽摟著我, 就問我想要吃什麼。
或者想要什麼東西, 想不想看電視……
「霜霜,你還想做什麼, 媽媽都答應你。」
我自然是毫不客氣。
向左一指天,說要天上的星星。
向右一指地,又說要水中的月亮。
我一邊說還一邊比劃,媽媽抿著嘴,隱隱地笑。
我要什麼,她都會給我。
哪怕是星星,哪怕是月亮。
我想多要一點,那樣她對我的虧欠也會少一點。
可是我最想要的,是她能好好活著。
不要再復刻原劇情, 餘生活在愧疚和自責之中, 不堪其擾痛苦地自我了斷。
我拉著媽媽的手, 說我心中最重要的願望:
「媽媽, 我希望你能長命百歲。」
「你答應我吧,你好好活到一百歲。」
那天的天氣正好, 陽光穿過玻璃,投在媽媽臉上, 打亮了她眼底的情緒翻湧。
她看著我, 突然低下了頭,雙肩不受控地聳動。
四周靜謐無比,那點細微的哽咽震耳欲聾。
炙熱的眼淚砸在手背上。
「霜霜, 對不起……」
「媽媽每天給你吃那麼多水果, 但媽媽忘記了……」
她泣不成聲:
「忘記問你,其實你是更喜歡葡萄,還是更喜歡芒果……」
「媽媽給你報了那麼多興趣班,但媽媽沒了解過, 你的興趣, 到底是什麼。」
「我一直覺得, 那些對你好, 我……」
那雙手被媽媽越攥越緊。
「霜霜, 媽媽愛你, 但沒有讓你感受到我的愛,是我的錯。」
我感受到了。
現在感受到也不遲。
17
我好睏, 好累。
漸漸沒有力氣再和哥哥插科打諢, 也沒有精力再和姐姐談天說地。
彌留之際,我甚至看不清他們臉上模糊的表情。
我把頭撇過去,看見一扇窗戶。
窗外的枝椏繁茂, 迎春花在寒風中翩翩搖曳。
我輕輕眨了眨眼,用沙啞的聲音示意:
「花開了。」
家人順著我的視線往外看。
那裡什麼都沒有。
不知道是誰帶著哭腔在問:
「開了嗎?」
我用盡全力笑著點了點頭:
「嗯,我心裡的花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