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對著鏡頭嚎啕大哭。
「她就是個害人精!就怪她天天和那些混混廝混在一起!」
「我的書書,我的書書應該有光明的未來,都讓她給毀了!」
彼時我姐作為受到侵害的區文科狀元,備受社會矚目,而我媽的話,毫無意外地讓所有人將厭惡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甚至有人惡意揣測,是否我因嫉恨姐姐聰明,引導壞人共同出演這樣一出大戲。
閃光燈聚集。
如芒刺背。
「所以,就因為這個,你記恨上了李懷勤?」
警察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這時,我終於長舒口氣,搖了搖頭。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他只顧自己臉面,不管我的名聲和死活,是他道德敗壞,但也是人之常情,如今他都死了,我不怪他。」
我被警察帶走,反覆詢問。
關於我,關於隔壁的爭吵,關於李懷勤與江琴,關於江琴的母親和小女孩。
我將剛剛的話複述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整個人都昏昏沉沉起來。
這時,大門忽地被推開。
那女警察進來:「陳珂,你家人來接你了,你可以走了。」
我家人?
5
我媽和陳書站在警察局門口。
一別九年,我媽明顯老了,看我的表情卻依舊滿是嫌棄。
她扯了扯陳書的手臂。
「你說說你,非來等那個小賤人做什麼?她都坐牢了,那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你還非要來接她......」
她碎碎念個不停,直到陳書忽地抬起頭。
那一瞬間,我終於和陳書對視。
我媽見到我,習慣性便揚起了手。
從我記事起,我媽就總是這樣。
幼年時期她和我爸感情不佳,常常拿我和陳書撒氣,動輒扇耳光抽巴掌,最恨的時候甚至拿毛衣針來扎我們的大腿根。
直到小學三年級,那時小學生奧賽已經開始流行,我和陳書都參加了比賽,陳書拿了全校第一,被老師推薦去更好的育才小學參加暑期集訓。
三個月後,她在整個區所有優秀小學生都參加的集訓里,拿了第一名。
撥給我爸的電話里,我媽的聲音高昂且亢奮。
「老師都說了,書書就是個天才,那麼難的題目,她學都沒學過,但全都能解出來。」
「老師還說了,進了育才,那就是半隻腳踏進了 985,將來小升初考個小狀元也說不定!」
從那時起,陳書帶回家的獎狀越來越多,收到的讚美也越來越多。
周遭的艷羨和稱讚,終於滿足了我爸的好勝心,他開始拋下重男輕女的偏見,頻繁回家。
那時起,我媽的一顆心,漸漸全都偏向陳書。
我則變成了多選題里唯一不被選擇的那個小透明。
那時我不理解,因此我不滿,哭鬧,甚至離家出走。
可等陳書把在寒風中吹得瑟瑟發抖的我找回家時,我媽卻只翻了個白眼,冷硬地說:
「怎麼沒凍死在外面?」
「有能耐離家出走,怎麼還有臉回家?」
回憶戛然而止。
打斷思緒的,是我媽極其不滿的嘟囔。
「接她回家做什麼?家裡哪還有她的房間?」
「要我說,就不該接她回來,一個從監獄裡出來的廢人,只會給你丟人,要是你將來婆家知道你還有個這樣的妹妹,你還怎麼嫁人?」
她嘟嘟囔囔個不停,可陳書只冷冷一句話,便讓她徹底消音。
「當年如果不是小珂,我就不活了。」
一路沉默,直到回家。
我媽進了家門就熟稔地去掏陳書的錢包,然後像兔子般飛快拿了幾張紅票子就跑去打牌。
大門砰Ṭų₋的一聲關閉後。
許久。
我隨意翻看著陳書的畢業照。
她站在倒數第二排的位置,面對鏡頭,眼神淡漠,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大學裡有天賦的人很多,一個區狀元而已,還站不到最前排。」
陳書的聲音忽然在我耳邊響起。
「不過幸好專業選得好,讀完研究生我就拿了大廠管培生的 offer,乾了幾年了,現在薪資還不錯,能堵得上爸媽的嘴。」
「現在爸天天在外面釣魚,媽成日裡打牌,去年過年我還帶他們二老去了一趟日本,回來媽連發了一個周的朋友圈炫耀。」
我回過頭,與她對視。
然後在她淺棕色的瞳仁里,看見那張和面前人近乎一模一樣的臉。
面對我直勾勾的目光,陳書笑了笑,摸了摸臉頰。
「加班加多了,臉垮了,眼袋也出來了,是不是?」
說了很久,最後她終於問我:
「小珂,你一直沒忘記 Q,是嗎?」
6
父母的行為,就像一面鏡子,最後全部投射到孩子身上。
在我媽的無聲默許下,家裡越來越容不下我。
先是陳書需要一間專屬於她的書房。
然後是陳書寶貴的睡眠時間不能被任何人打擾。
後來升級到我媽大張旗鼓地去找了老師,命令老師必須將我和陳書分開來坐,甚至專程跑到我們班的班會上,昂聲告訴所有人,大家都有權利監督陳珂,千萬不能讓陳珂這個廢物影響陳書的學習。
那幾年,我就好像被迫穿著一雙不合腳的鞋子長大。
我媽的咒罵和我爸的無視,如同鞋子裡進了砂子,磨得腳上血肉模糊,苦不堪言。
直到高三那年,我偷偷跑去網吧,創建了屬於我的 qq 帳號。
我把空間當作樹洞,在裡面傾訴泥足深陷到令人窒息的生活。
然後我認識了,Q。
他那時還是沒入職場的法學生。
和身邊每一個被我媽叮囑過不能和我一起玩的同學不同,Q 對我畸形的家庭,心理扭曲的母親,沉默無聲的父親,聰慧淡漠的姐姐,都有著很好的解讀。
【你父親就是典型的被父權社會洗腦的男人,利他的人才有用。】
【你母親本質是擔心被你父親拋棄,她不愛你,也不愛你姐姐,甚至可以說,她也未必多愛你父親,但她需要家庭里的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來滿足她的社會需求。】
【你姐姐嘛,不過是個腦袋靈光的可憐蟲罷了。】
【而你。】
我坐在老舊台式機這頭忐忑不安地等待對方的審判。
【你是天使。】
【即便是這樣的家庭,你都能這樣陽光、可愛,你真的已經很棒了。】
幾乎是瞬間,我就反駁了他。
我說我也恨過我爸媽,但更恨我姐。
明明是姐妹,憑什麼她那樣聰明,我就這樣愚笨,她能為父母爭光,我的大腦卻像一團糨糊。
當然,我更恨每一次我媽為她搶奪我在家裡的生存資源時,陳書臉上淡漠無比的表情。
就好像那個被搶走的房間不重要,我的床被她的鋼琴曲譜和雜物占用不重要,我被同學嘲笑譏諷不重要。
好像我不重要。
只有她手裡的課本和成績單最重要。
可 Q 說:
【童年陰影帶來的心結,本就需要用更猛烈刺激的手段才能解開。】
【恨比愛更持久穩定,你做的沒錯。】
我漸漸沉溺在 Q 的讚美中,難以自拔。
青春期荷爾蒙作祟,短短數日,我就覺得自己深愛上了 Q。
自然,他也表達了對我的喜愛。
他鼓勵我做自己,勇敢和原生家庭做抗爭,不要做懦弱的、不敢頂撞父母的孩子。
他告訴我尺有所長寸有所短,讓我不擅長學習就不必學習,條條大路通羅馬,自然有更適合我的路等著我去走。
我對此深信不疑。
成績也一落千丈。
而我們就這樣,沒有見面,悄悄網戀了半年。
高考前夕,Q 忽然失蹤。
信息不回,電話不接,甚至乾脆註銷了 QQ 帳號。
我這才發現,即便網戀半年,他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個人信息。
可那時他也不過是個大學生Ťü₀,總有疏漏。
我沒日沒夜地尋找,最終在他曾經發給過我的照片中看到了杯子折射的學生證的倒影。
放大。
再放大。
然後終於看到了上面模糊的名字。
Z 大,李懷勤。
Q.
Q 就是李懷勤。
李懷勤成績優異,是他們學院的外聯部會長。
順藤摸瓜,我很輕易就拿到了他的大號 QQ。
可很快,我得知他在校有穩定女友。
甚至女友的父親是他們法學院的副院長,女友的母親還是省級優秀教師。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我挾著滿腔怒火,一次次申請添加李懷勤的好友。
卻一次次被拒絕。
最後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陳書回家路上遭遇侵犯後,對面四位精神小伙請了某個剛畢業的法學生作法律援助。
對方聲稱,是因為我平日裡對他們進行了極其惡劣的校園霸凌,造成四人起意報復。
原本只想逼我道歉認錯,卻沒想到抓錯了人,陳書不僅不承認霸凌行為,還尖叫著要去報警讓他們牢底坐穿,他們精神崩潰,這才......
在他的運作下,對面從四個精神小伙,變成了四個程度不等的精神疾病患者。
不僅免於法律懲罰,甚至因為我下手狠辣,反而被塑造成了四個可憐的受害者形象。
其中有幾個母親,在開庭前雙眼猩紅地衝上來扇我耳光。
「就是你害我兒子!我就說他本來很聰明的,怎麼忽然就不學好了?!」
「你還害他斷子絕孫!你該死!你怎麼不去死啊!」
我臉被扇到一側,從臉頰到脖頸都火辣辣的。
而那時,我爸媽將陳書護在懷裡,義正言辭地對著鏡頭說:
「陳珂從小就這樣,睚眥必報,嫉妒她姐姐。」
「要不是她非鬧著讓她姐姐去給她買小蛋糕,我們書書根本就不會從那條小巷經過。」
「她就該被送進監獄好好改造改造!」
記者們端著長槍大炮,閃光燈如同子彈,一梭梭往我胸口開槍。
我墮入地獄。
而李懷勤,卻因辯才,在法律圈一炮而紅。
7
記憶回籠。
我看向陳書,微笑。
「你在說什麼呀姐。」
「Q 是誰?我早就不記得了呢。」
陳書臉上表情僵了僵。
我在他們居住的新房裡轉了一圈。
三室一廳,陳書住在朝北的那間房,朝南的帶獨立衛生間的是我爸的臥室,裡面還放著釣魚竿,靠近大門的小臥室是我媽的,做了巨大的衣櫥。
唯獨陳書的房間,就像她這個人。
只有黑白色,冷清,淡漠。
衣服只有寥寥幾件,床很大,但似乎主人只肯睡在靠近側邊的一角,兩米大床的剩餘 1/3 都空空蕩蕩,仿佛沒有一點生活痕跡。
「現在的生活,你還喜歡嗎?」
陳書許久沒有回答。
手機震動適時打斷了空氣中的沉默。
陌生號碼。
「陳小姐您好,請問李懷勤是您鄰居對嗎?他是怎麼墜樓的,您能透露些信息嗎?我們可以付費!」
我掛斷,可很快無數簡訊蜂擁而至。
【陳小姐,李懷勤是被江琴故意謀殺的嗎?】
【陳小姐,您家ṭű̂ₓ房門上的血手印是李懷勤的嗎?】
【陳小姐,聽說李懷勤出軌,經常家暴妻子,導致妻子怒極反殺,您有什麼其他線索可以透露嗎?我們絕對不泄露您的個人信息,價格好談!】
我擰緊了眉頭。
正準備將所有人拉入黑名單之際,一條信息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為什麼不救他?!你也是殺人兇手!】
殺人兇手Ţū́³?
呵,我算什麼殺人兇手?
和書香門第的江琴不同,李懷勤是正兒八經的小鎮做題家。
家裡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唯獨出了李懷勤這麼一個聰慧的孩子。
他全靠自己,考進了首都高校的法學專業。
可從小鄉村敲鑼打鼓地進入大城市後,李懷勤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原本以為能站到的人生最高處,不過是別人的起點罷了。
大三那年,六人寢室里,已經有四個在準備出國。
還有一個家裡本來就是政法體系的,就等著他畢業後繼承父母衣缽。
唯獨李懷勤,每每被人問起將來準備怎麼辦時,他緊抿嘴唇,不知該如何作答。
前途迷茫,貸款的學費像一座大山,死死壓在李懷勤身上。
紅圈所的實習生名額,一大半留給了帶著資源的關係戶們。
另一小半,需要這群成績本就優異的學生角逐爭搶。
殺出重圍的機率低到令人髮指。
他甚至幾次都卡在了終面上。
追問 HR 面試反饋,對方卻只肯告訴他:「你是很優秀,但我們有更適配的候選人。」
多適配呢?
那位拿到 offer 的女生剛找了個富二代小開男友,這不過是人家手指間洒洒水露出來的資源。
最後他答應了江琴的示愛。
那是他的同班同學,父親是法學院的副院長,母親是省級優秀教師,江琴是家中獨女,暗戀他三年,方圓臉,小眼睛。
往好聽里說,長得有幾分像年輕時的山口百惠。
交往後,他的求職路果然走得平坦順遂。
江琴父親先是介紹他到一家國有企業的法務部實習。
而後又為他寫了推薦信,準備送他和江琴赴日讀研。
可時間久了,學校里傳出流言蜚語。
說他李懷勤找不到工作,全靠抱大腿吃軟飯才能上位。
與此同時,江琴嬌氣、霸道、蠻橫的性格暴露無疑。
李懷勤起初將感情生活中的窒息和學業上的壓力全都紓解在校園裡的小貓小狗身上。
後來,他漸漸得不到滿足。
絞殺那些只會哀哀嚎叫的小動物有什麼趣味?
還有什麼比操控、毀滅一個人,更能得來深層次的快感呢?
因此他挑中了我。
一個不諳世事的學生。
一個在原生家庭中飽嘗苦水亟待被解救,卻又對愛情充滿了天真憧憬的少女。
是李懷勤用他的惡意殺死了九年前那個女孩。
他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
8
因為李懷勤死的詭異,被無數營銷號做成視頻在網際網路上傳播。
其中一段,更是包含了曾經他的一段採訪。
彼時江琴父親剛剛病逝,李懷勤受邀參加一檔法制欄目,針對一起校園霸凌案件發表觀點。
「我曾經也深受校園暴力的影響,是我的妻子拯救了我。」
他推了推眼鏡,深情的看向攝像頭,像在穿透鏡頭與自己的愛人對視。
「我要感謝我的妻子,和我的岳父岳母,謝謝你們成為我的助力,讓我能繼續在法律這條道理上發光發熱。」
「當然我也要謝謝曾經那些人,殺不死我的,才會讓我更加強大。」
他相貌英俊,又賣著痴情人設,立刻在網際網路上圈粉無數。
此刻,這段視頻被再次剪輯,放到了營銷號的切片中。
評論區幾乎要吵翻了天。
【天啊,這麼好的男人居然死的這麼慘,要求公安系統嚴查!】
【好可惜啊,怎麼就死於意外?真的是意外嗎?】
更有人陰謀論。
【開什麼玩笑,誰家好人會那麼巧把硫酸破人臉上,還湊巧撞到了毛衣針?又那麼湊巧開了門,讓人走了十幾米到走廊盡頭的紗窗,又從十七層摔下去?要是這些都是巧合,那還不如信我是秦始皇!】
而就在這時,有個學生樣貌的女生開啟了直播。
她淚眼朦朧,像朵嬌滴滴的小白花。
「我是李懷勤的女朋友,我承認,插足他的家庭是我的錯,但感情里,不被愛的才是小三。」
「我想為懷勤求得一個真相。」
「他是個很好的人,但江琴太過強勢,丈母娘更是趴在他身上吸血,這些年,他活得太苦了。」
「但我堅信,這絕不可能是意外。」
說著,她垂下頭,溫柔的撫摸腹部。
那裡平坦依舊,可她身上卻忽然綻放出母性的柔和光輝。
「我們已經有了孩子,他上個月就和江琴提了離婚,是江琴死扒著不肯離!我們早就在籌劃今年年底的婚禮,所以我絕對不相信,這會是一場意外。」
「更何況!」
邊說著,她拿起手機,打開相冊,給直播間大幾千名網友去看他們過往的甜蜜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