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晉飛從我開口為他說話起,就沒說過話了。
他低垂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三分鐘一到,吳老師離開教室,把課堂還給了要上課的老師。
我笑著沖她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我沒急著離開學校。
現在四點多了,還有不到一個小時何晉飛就下課了。
今天周五,本來何林是要來接他回家的。
現在我在這,乾脆等他下課一起回去,就不用何林來接了。
我隨意在學校逛了逛,走到學校公告欄時,看到幾個老師正在張貼什麼。
我有些好奇,等他們走了就去看了看。
原來是學生優秀作文。
我一個個看過去,寫得都挺不錯的。
待看到初二年級時,張貼的第一篇是何晉飛寫的。
作文題目是:我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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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自戀地認為他寫的是我這個後媽。
但也挺好奇在他心目中,他的親生母親是怎麼樣的。
便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了過去。
全篇一千個字,先闡述在外人眼中的母親。
再寫自己對母親的看法,有不認同,也有理解。
既有矛盾痛苦,又有感激溫情。
是一篇好作文。
這小子,還挺有文學天賦的。
待把三十幾篇作文看完,時間也差不多了。
我慢悠悠地走回教學樓。
教學樓有三層,初二的教室在二樓,我就在就近的樓梯口等著。
五分鐘後,下課鈴響,陸陸續續有學生湧出教室。
我發消息給何晉飛的電話手錶,告訴他我在樓梯口等他。
可我等了十多分鐘,學生都快走完了,還沒等到人。
我打算去他教室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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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教室門口時,看到他在教室里,正跟一個女孩說話。
女孩問他:「小飛哥,我的飯卡丟了,能不能借你的飯卡給我用下?」
何晉飛:「我的飯卡沒錢。」
女孩:「沒關係,我可以充錢。」
何晉飛語氣有些沖:「你吃飯直接付現金不就行了?」
女孩都快被他凶哭了,她扁著嘴道:「我給你充卡,你不能不吃飯......」
何晉飛不耐煩地推開她:「不用你管!」
說完他就甩過背包往外走,待走到門口才注意到有個人。
我對他笑笑,絲毫沒有偷聽被抓包的心虛感。
何晉飛冷冷道:「讓一讓!」
我先對他道:「我跟你爸說好了,今天我接你回家。」
接著微微側身,問他身後的女孩:「一起吃個飯?」
女孩臉一紅,結結巴巴地拒絕。
「不了阿姨,我要回家了!」
說完不等我反應,慌裡慌張地越過我們離開了。
目送小姑娘離開後,我對沉默的何晉飛道:「跟我回去吧,省Ŧűⁱ得你爸再跑一趟。」
說罷,也不等他回答,轉身就走。
我的車就停在學校對面街的路邊,是很顯眼的藍色。
等了五分鐘左右,何晉飛打開了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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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附近的商場。
何晉飛不滿:「你又要幹嘛?」
「我餓了,吃完再回。」
商場很大,人流也多,現在正好是下班和放學時間,不少家長帶著孩子來吃飯。
我選了個人少的日料店。
何晉飛估計是第一次吃日料,拿著菜單研究了半天。
最後選了幾個貴的套餐。
點完後把菜單推給我,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我大致掃了眼,瞬間明白他在期待什麼。
可讓他失望了,我只在菜單上勾選了自己想吃的拉麵。
之後就把菜單交給了服務員,讓他們照Ṫū́⁸勾選的上。
服務員欲言又止:「你們只有兩個人,可能點多了。」
我笑笑:「沒事,直接上吧。」
何晉飛看沒惹怒我,有些失望。
估計人少,東西上得很快,不一會兒,桌子上就擺滿了食物。
我把拉麵端到面前,吃之前對何晉飛道:「吃吧,別浪費食物。」
何晉飛冷哼了一聲,沒回答。
面的分量很少,我吃了不過十幾分鐘就吃完了。
此時何晉飛剛吃完一盤壽司。
我也不著急,拿出包里的電腦看資料。
半小時後,何晉飛估計吃不下了,開始沒話找話:「你都不會生氣嗎?」
我抬頭,不知道他指的哪件事,只好道:「教育你不是我的責任。」
何晉飛用筷子戳生魚片:「果然是後媽。」
跟他解釋不清,我只笑笑,沒說話。
場面安靜了一會兒,他又問道:「你為什麼嫁給我爸?我媽說我爸是個窩囊廢,除了她沒人願意嫁給他。」
看他好像想聊天,我把電腦放下:「因為我媽。」
何晉飛驚訝:「你媽?她不是......」
嗯,對,我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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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是個藝術家,在我十歲的時候,終於忍受不了家庭瑣事,離開了我們。
她懷揣著夢想出了國。
她是個很有天賦的藝術家,在國外很快就闖出了名堂,之後更是享譽全球。
待功成名就後,又投入了新家庭的懷抱。
對爸爸來說,她是個十足的沒擔當的壞妻子,對我來說,她是個不好不壞的媽媽。
她雖然沒有一直陪伴我,但是她在離開前給我留了一張卡,並且每個月都會給卡里打錢。
從來沒讓我在金錢上吃過虧。
在她死前,更是決定把全部財產都留給我。
我實在沒什麼立場怪她。
但我平時很少想起她,就算她的骨灰盒就放在我的床頭。
今日想起她,恐怕得怪何晉飛同學寫的作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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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晉飛還在等我解釋,我笑笑,對他說了實話:「因為我媽臨死前,立了一份遺囑,她指定我為財產繼承人,前提條件是要先結婚,並且婚姻最少存續三年。」
何晉飛反應很快:「所以你跟我爸,三年後會離婚?」
我讚許道:「可能會,你很聰明。」
何晉飛卻生起氣來:「所以你跟我爸結婚,就是看他老實好騙?」
「當然不是,你爸很好,長得好,人也很善良,對我也好。我想跟他嘗試一段婚姻,如果這三年里我過得開心,也許就不離了。」
我媽說我這個人太冷了,她一直很自責,覺得是她的離開害我對家庭關係和人際關係那麼疏離。
她告訴我不能懼怕婚姻,要勇敢、樂觀地跟人產生聯結。
那份遺囑與其說是威脅,更像是期盼。
我在她病床上答應她了,之後就開始相親了,相了幾個都不行,覺得相處得不舒服。
唯有何林,他讓我很自在。
何晉飛若有所思:「我爸知道這事嗎?」
我笑笑:「知道的。」
相親第一天我很滿意他,離開前跟他說了真心話。
何林很詫異,他沒有馬上答覆我,說要想想。
到了晚上,他說,他想試試。
就這樣,我們領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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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晉飛問完了,在那低垂著頭不知道想什麼。
該我了,我問他:「你爸沒給你生活費嗎?這個月來你Ťũ̂ₒ一直在餓肚子?」
何晉飛猛地抬頭看我,眼裡夾雜著羞恥、委屈、憤怒。
最後憤怒占了上風:「不用你管!」
我淡淡道:「如果你不好提,我可以去跟他說一聲,你在青春期,還在長身體,不能......」
何晉飛突然暴起,他隨手一揮,把一個盤子揮到地上。
何晉飛:「說了不用你管!你又不是我媽?!」
巨大的聲音引起了店裡所有人的注意,有服務員過來問情況。
我淡定地請服務員收拾下地上的狼藉:「衛生費和盤子的費用都算在帳單里。」
何晉飛氣鼓鼓地坐在那裡,不看我也不說話。
等服務員走了,他才開口:「我吃完了,走吧。你不走我就自己回去。」
我喝了一口茶:「再等等吧,你爸快來了。」
何晉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你真卑鄙!」
我不置可否,繼續看電腦。
等了幾分鐘後,服務員領著何林來了。
何林沒察覺異常,他把桌子上剩下的食物都掃尾了。
吃完又去付帳。
何晉飛看著帳單,眼睛通紅:「爸爸,對不起,我浪費食物了。」
何林摸摸他的頭:「只要點的是你愛吃的,就不算浪費。」
事教人一次就會了,想必他以後都不敢再這麼點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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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什麼熱心腸的人,何晉飛不許我跟何林提的事,我不會自找沒趣。
所以何晉飛缺生活費的事何林一直不知道。
何晉飛就又硬扛了半個月。
這天是周六,早在一天前,何林他媽就打來了電話。
說今天是她的生日,要我們全家去弟弟和弟媳家吃飯。
何林家離他弟家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
到那剛好 11 點多了。
我們提著禮物上門,開門迎接的是何林的弟弟和弟媳。
「哥,嫂,你們來了啊,快進來。」
他們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我沒在意。
直到進了房後,看到在廚房忙活的人,我才明白他們奇怪的神情是為何。
何林不滿,他質問他媽:「媽,你怎麼請她來了?!」
何母老神在在地鏟起一盤菜,田琪接過。
兩人姐倆好似的挨著出來。
何母:「小琪當你媳婦當了十幾年,我叫她來吃頓飯都不行啊?!」
田琪得意:「何林,你也是,不能娶了新娘就忘了舊娘啊,老二媳婦懷孕了,我不來幫襯著媽,誰來啊?」
說完意有所指地看我一眼。
我知道何母和何林姑姑不對付,我和何林又是他姑姑牽的線,何母不喜歡我也可以理解。
我沒自討沒趣地去廚房,只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把電視調成了新聞台。
吩咐何林:「何林,你去幫幫媽吧。」
何林擼起袖子去了廚房:「媽,你歇著,剩下的我來吧。」
何母忙跟進去:「哎呦,那用得著你,我自己來就成。」
話雖如此,她卻只在一旁看著,動動嘴,並沒有過分阻止。
反而是田琪,一會說何林洗的菜不行,一會說他切的生薑太粗。
看到何林不理她,又把何晉飛叫去了廚房,意圖把自己兒子拉到自己陣營。
田琪:「你看看,你爸煮成這樣,是你,你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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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晉飛本來以為田琪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現在聽到她的話很失望。
他小聲嘟囔:「我吃啊,我爸做得還挺好吃的。」
田琪有些下不來台,乾笑著道:「你這孩子,竟然學會撒謊了。」
接著她好像看到了什麼,捏了捏何晉飛的肩膀,誇張地叫道:
「兒子,你是不是瘦了!」
這一聲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連何林都看了過去。
何母也上前捏了捏何晉飛的肩膀,皺著眉頭道:「是瘦了......」
田琪得意,忙拉著何晉飛出來,問弟妹要了電子秤。
何晉飛老老實實地任他媽拉著,讓脫鞋就脫鞋,讓上秤就上秤。
待看到電子秤上的數字,田琪心疼壞了:「哎呦,瘦了近十斤,媽才不在多久啊,你就瘦了那麼多。你本來就長身體,現在不好好吃飯,怎麼長得好?唉,果然沒媽的孩子像顆草......」
何林此時炒完了最後一盤菜,他端著菜出來。
聽到田琪的話,臉都黑了:「你胡說什麼?」
田琪拔高聲音:「我怎麼胡說了?天天吃外賣,那能有什麼營養?你不心疼兒子,我心疼!」
何林繃著臉:「這是我們何家的事,你少管!」
田琪一下就怒了:「我不管?你看我兒子成什麼樣了?才五個月啊,就瘦了那麼多!如果你們對他好點,他能這樣嗎?果然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爹!何林,你也不是什麼好人!」
何晉飛聽不得別人怪他爸:「夠了,我瘦了是因為我沒生活費了,每天只吃一頓,不是因為我爸做的難吃,也不是因為吃外賣!」
何林大驚:「你媽沒給你打生活費?」
我本來和何林弟弟、弟媳一樣,正事不關己地坐在桌子前安靜地吃飯。
聽到這裡,也難免在心裡嘆了口氣,何林這個爸爸,當得實在不稱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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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琪繃著臉道:「你沒給我工資。我憑什麼要管?!」
何林急得摔了筷子:「錢錢錢,什麼都要錢!」
「我前幾年的工資全在你手上,離婚時我沒問你要一分。兒子我只求你對他好一點,就算你不想給了,那你好歹告訴我一聲啊。」
田琪冷笑:「你對他不聞不問十幾年了。我就要你管他幾個月,你就不樂意了?!」
何林氣得大吼:「我怎麼不管不問?我的錢都在你那!我怎麼對他好?我給他買支冰淇淋你都要罵我一頓,我還敢怎麼對他好?」
田琪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她道:「你如果不想要這個兒子了,那把撫養權給我!」
何林自然不肯:「現在你就找他撒氣,他給你了你能好好對他嗎?你有什麼怨氣沖我來,何苦為難孩子!」
本來何晉飛也想像我一樣,事不關己地吃自己的飯。
可他爸媽拿他做筏子吵架,吵得字字句句都是他,最後他終於忍不下去了。
「夠了!我不用你們養!」
說完就跑出去了。
田琪委屈地哭了:「沒良心的,我這麼吵是為了誰啊。」
弟弟和弟媳或許見慣了這副場景,他們既不參與爭吵,事後也不插手安慰。
還是何母撫著田琪的背安撫:「唉,我也是做母親的,我懂你。何林,你說說你,當初告訴你不要聽你姑姑的,不要聽你姑姑的,偏要聽,最後還不是苦了孩子。」
何林想說如果不是何母請田琪過來,他們也不會吵架,孩子也不會氣走。
可如果不是田琪來了,他也不會知道何晉飛一直在餓肚子。
他最後只能無奈地抹了一把臉,低下頭對我說。
「我擔心晉飛......」
我點點頭,放下筷子,找了體面理由告辭。
何母看到我們要走,也在那抹起淚來:「果然有了新娘就忘了舊娘,我這個兒子是白養了,我一個寡婦把你們拉扯大,容易嗎我?」
事情是何母挑起的,可她現在還在裝可憐。
弟弟和弟媳沒再當透明人,他們沖我們揮揮手,示意交給他們。
我向他們點點頭,穿上鞋和何林離開了。
這弟弟和弟媳倒是講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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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林對何晉飛去了哪一籌莫展。
打他電話也不接,著急之下甚至想去報警。
我忙拉住了他,用手機發了條簡訊給何晉飛。
「你書包忘了。」
這個書包半舊不新,是何晉飛常背的。
他很寶貝這個書包,防賊似的怕我們動,走到哪都要帶上,估計有什麼秘密。
這次他跑得突然,把書包忘在他叔叔家的沙發上了。
臨走前我看到了,就叫何林拿上了。
果然,不過十分鐘,簡訊就來了。
「別動我書包!」
我回他:「怕別人動,拿出來了。」
接著發了個在附近的湘菜館地址,讓他來。
發完信息後,我讓何林去等他。
「你去吧,你們父子倆好好談談,你們沒吃飯,去那裡正合適。小孩愛吃什麼就點什麼。」
何林很感動:「憐月,多謝你,今天讓你受委屈了。」
我搖搖頭說沒事:「我又不是和他們過日子,你是個好的就行。就是你別怪我跟他們親不起來就行。」
何林點頭:「我媽其實之前也不喜歡田琪的,覺得她太強勢,這次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還能因為什麼,她覺得我跟何姐是一夥的,想給我下馬威唄。
我沒點破,寬慰了何林幾句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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