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謝晚陽,你知不知道,我像你盼著我長命百歲一樣期盼你。
三個月過完三分之二的時候,醫生勸謝晚陽:放棄吧,別再折磨她了。
謝晚陽紅著眼眶,「這怎麼是折磨?你救救她啊,我就一個皎皎……」
醫生很抱歉地看向我,我笑著對謝晚陽說:「哥哥,咱們回家吧。」
謝晚陽微怔,牽起我的手:「好。哥哥帶你回家。」
媽媽換了一身喜慶的旗袍,是謝晚陽叫人給媽媽做的,料子選的是我從江南帶回來的那一塊。可這兩個月的搓磨,讓我的媽媽老得太快了。從前那個好看得不得了的媽媽,憔悴了。
進屋,我聽見了小奶貓喵喵叫的聲音,媽媽叫了一聲「歲歲」,小奶貓從沙發後面探出腦袋。
媽媽說:「你叫平安,它叫歲歲。」
媽媽不說,我都快忘了。爸爸還活著的時候,他們都叫我「平安」的,那是我的小名。
後來,媽媽每次喊「平安」都跟著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六歲的我,很鄭重地對媽媽說:「媽媽,我叫皎皎。」
後來,媽媽開始喊我皎皎。
媽媽這麼溫柔的人,老天爺怎麼捨得讓她接連喪夫喪女啊!
我不開心。
謝晚陽從廚房裡端出一盆小龍蝦,還有一個現打的冰激凌。
他說:「皎皎,我把冰激凌機買回來了!」
唉……
可我不能吃了,哥哥。
飯後,謝晚陽給我一頂好看的假髮,用他畫設計圖的手,給我化了好看的妝,遮住了我的憔悴。
他說:「皎皎,我們去拍婚紗照吧。我已經預約好了。」
我的願望,只剩一個沒實現了。
人並不擅長告別。
就好像媽媽跟謝晚陽明明難過得要命,卻還在我面前裝笑。
生命還剩三天的時候,謝晚陽好像已經預料到了結局,他抱著我,聲音很輕很輕地在我耳畔說:「謝晚陽永遠不會忘了皎皎。皎皎不會死……」
我知道,這是他看了我日記本里的話了——
傳說,人這一輩子一共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你的心臟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學上被宣布的死亡。
第二次,當你下葬,人們穿著黑衣出席你的葬禮,他們宣告,你在這個社會上不復存在,你悄然離去。
第三次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於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個宇宙都將不再和你有關。
這是我摘抄的《生命的清單》里的一句話,謝晚陽看到了。
死亡還是來了。
我的靈魂看見媽媽泣不成聲。我堅強又溫柔的媽媽,這三個月流的眼淚,比上半輩子加起來的都多。
謝晚陽抱著我的小骨灰盒,又哭又笑。我湊近了,才聽清他的話:「皎皎不疼了吧?哥哥帶你回家……」
原來,我強忍著把疼痛咬碎吞下去,他知道。
現在清醒的、被病痛折磨的我回憶著夢裡的另一番景象,好像什麼事情都會被我搞得一團亂麻。
-8.
正月初五,加油加油!
距離明月皎跟謝晚陽七周年結婚紀念日倒計時:一天!
距離明月皎跟謝晚陽離婚倒計時:兩天!
(正文完)
【謝晚陽番外】
01.
我沒能見上皎皎最後一面。
得知她死訊的那天,我在開車去見她的路上跟一輛卡車相撞,進了重症監護室。
等我醒來時,她已經下葬了。
聽說,岳母穿著皎皎親手做的那最後一件深紅色的旗袍主持了她的葬禮。
皎皎的墓碑上,立碑人寫的是「母:陳秀英」。
從重症監護里出來有了清醒的意識後,我叫護工推著輪椅帶我去了墓地。
我在墓地外躊躇了好久,不知道我的小姑娘還願不願意見我。
日暮時,我才被推著進去,岳母把她葬在了岳父的身旁。
兩塊石碑相互依偎,我想伸手觸碰冰涼的石碑,卻翻下了輪椅。
護工忙來扶我:「先生……」
我擺了擺手,跟皎皎的碑並排著坐,「辛苦你走遠一點,我想單獨跟皎皎待一會兒。」
護工走遠了,我抖了一支煙出來,顫顫巍巍地用殘缺的手指摁動打火機,煙入肺里,嗆得眼淚下來。
皎皎啊……你怎麼什麼都不說呢?
02.
皎皎去世的第一個月,我出院了,坐著輪椅、帶著已經殘缺的手指出院的。
一場車禍,毀了我的一雙腿,也折斷了我拿筆作畫的手指。
回家的第一天,岳母找到了我。
她讓我跟皎皎離婚。
其實,伴侶雙方中一方去世,婚姻就自動終止了。
可她拿出一張手寫的協議,叫我簽字,說這是皎皎的遺願。
皎皎給我寫了一封遺書,只有一行字:過完初六,咱們就離婚吧。
可她死在了初五的深夜。
我問岳母:「媽,皎皎還有沒有別的話……」
岳母抿著唇,擦乾了眼中的淚,「別叫我媽。」
岳母,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人。如果哪一天她也不溫柔了,那一定是對方做得太過分了。
我是那個過分的人。
「簽吧,我會燒給皎皎。」
我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一筆一畫地簽了字,因為手指吃不上勁兒,字扭曲得很。
皎皎再不是我的妻子了。
岳母小心翼翼地折好這份協議,問我:「許曉然呢?」
我微怔。
岳母又道:「辭了她。」
皎皎也跟我提過辭了許曉然的事情,我當初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你發什麼癲?」
皎皎不是發癲,是她敏銳的第六感嗅到了我跟許曉然之間的不一般。
許曉然有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有年輕人的俏皮,而跟了我十二年的皎皎已經被生活磨礪得少了些朝氣。所以,許曉然跟我聊起了「唐畫之祖」展子虔的時候,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她對面。
可我竟然忘了,皎皎的畢業論文寫的就是展子虔。真聊起來,自然是皎皎更了解些。而我,被年輕的靈魂與乏味的婚姻沖昏了頭。
我辭掉了許曉然,她問我:「為什麼?」
我蒼白又無力地笑,「因為我們走錯了路。」
許曉然不肯離開。她每天都去工作室,說要陪我走出人生的低谷期。
我看著皎皎的遺像,還有已經殘廢了的腿和手指——還是讓我在谷底吧。
我聯繫了我們大學的師兄,就是拿著皎皎的設計圖贏過許曉然的那一位。
「你給估個價吧,合適我就賣了,合同我已經帶來了。」我說。
師兄攪弄著咖啡,「你們兩個,做起事來還真是一個一個都不心軟。」
他忖度了片刻,在合同上寫了一個很低的價格,我蹙著眉,不想簽字。
他說:「沒有明月皎的月色不晚,不值錢。」
我沉默地簽了字。
我把賣了「月色不晚」的錢,打給了岳母。
岳母拒收了,她說:「你這些錢能買來什麼?能買來皎皎的命嗎?那我雙倍給你,你把皎皎和她十六年的青春還給我行不行?」
唉。
皎皎有寫日記的習慣,她說那個叫手帳。她每年都會買新的本子,還有好看的貼紙膠帶,去記錄一些什麼。
她曾說過:「記憶模糊的東西,本子會替我記得。」
所以,我苦苦哀求岳母能不能把皎皎的日記本給我。
岳母說:「做夢。」
03.
皎皎去世的第三個月,我夜夜不能安睡,我去看了心理醫生。
我告訴醫生,我在我們的小房子裡,處處都能看到皎皎。
在陽台躺椅上看書的她,在投影前看電影的她,盤著腿坐在書桌前畫設計圖的她,在廚房裡洗手做羹湯的她。但我一靠近,我的皎皎就不見了。
「她一定是失望極了才不想理我的,您說我去跟她好好地、誠懇地道個歉,她會不會就心軟了?」
醫生沒有回答我。
「她那麼一個愛哭怕疼的小姑娘,癌症那麼疼,怎麼忍住不說的啊……」
醫生給我開了安眠藥,不太多。我攢了好幾個星期,才攢了一大把,準備一口氣吃掉去跟我的皎皎道歉。
但我沒有死成。
準備離開前,我給我的護工一筆不菲的錢,謝他對我三個月的照顧,又把剩下的錢再一次地打到了岳母的卡上。
他走了之後,我吃的藥。可他把包落在了我們家,回來去包的時候,他敲不開門,最後報了警。
我被帶去洗胃,從手術室里出來後,眼神空洞地躺在病床上。
岳母來看了我,她真的蒼老了好多。
「你這是做什麼?」岳母問我。
我無力地回答她:「我想去見皎皎,跟她道歉。」
岳母鼻子一酸,落下淚來,「你讓皎皎安息吧。」
她像我第一次去她家做客的時候那樣,給我削了一隻蘋果,給我講述了皎皎日記本中記錄的一場夢——
皎皎也曾夢見過,是我們陪著她去醫院檢查,查出了胃癌四期。夢裡,我們每天當著她的面笑著給她加油打氣,背後卻偷偷抹淚。我們都在偽裝,她在偽裝沒有那麼疼那麼難受,我們在偽裝一定會有千萬分之一痊癒的機會。
「她爸爸死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走不出來。那時候,我叫她的小名『平安』,她爸爸給她起這個名字的時候說『做父母的最大的心愿無非就是孩子平安,人這一輩子平平安安已經是很難得的了』,我每次叫她平安,都會想起她爸爸來。後來皎皎也察覺到我情緒不對,但她那時候實在是太小了,她不知道怎麼安慰我,只是忽然有一天執拗地跟我說,她叫皎皎。可能就是因為我在死亡這件事上顯得太懦弱了,所以皎皎也不知道怎麼直面死亡。」
岳母沉沉地嘆息了一聲,找了一隻小碗放在她面前,將蘋果削成小塊,「你也不用尋死覓活,我也不會因為你願意跟她一起死就原諒你。」
「遲到的深情,誰稀罕啊。」
她丟掉了果核,用濕紙巾擦乾淨了手,「但我不能替皎皎做決定,我來看你,是因為皎皎的日記里寫了,她像你希望她長命百歲那樣希望你也是。」
「我之前一直以為只要我足夠溫柔、強大,就能照顧好我的皎皎。可我忽略了,皎皎從小缺失父愛,還要照顧我的情緒,她這麼懂事的姑娘也在用她的溫柔與強大反哺我,她太怕我難過了,所以她藏起了自己的脆弱,總跟我報喜不報憂。謝晚陽,有時候我覺得我跟你一樣失職。」
「媽……」我哽咽道。
「別叫我媽。」岳母打斷了我的話,嘆了一聲,「我倒是真希望皎皎處理感情問題也能像對工作那樣果斷決絕、不拖泥帶水。」
岳母走後,我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想不出繼續活著的意義,可又不敢死了。
04.
皎皎離開的第七個月,中元那天我去給她掃墓,碰上了一個陌生的女孩。
她說她在我們工作室實習過,皎皎對她很好,給了她很多工作與生活上的幫助。
我其實有點記不得這個女孩是什麼時候到我們工作室的了,也不記得她實習了多久。
她說,除夕夜的時候,她給皎皎還發了一條簡訊,沒想到沒過多久人就沒了。
我問她,可以給我看看嗎?
女孩掏出了手機,打開了跟皎皎的聊天介面,上一條是女孩在跨年夜發給皎皎的,她祝皎皎事事順遂。
皎皎回她:祝你也是,天天開心。
新年的那一條,她祝皎皎平安順遂、天天開心。
皎皎回復她:祝你也是!
皎皎很喜歡祝別人天天開心。她祝別人生日快樂的時候會說「生日快樂,天天開心」;她祝別人新年快樂的時候也會加一句「天天開心」;還有她過生日的時候,別人祝她生日快樂,她會回人家「本壽星也祝你快樂,要天天開心喲」!
以前我還笑她,天天開心算什麼祝福語,看上去很沒文化欸!
皎皎說:「天天開心是最好的祝福之一了好嗎!」
「謝總,皎皎姐生命的最後一段,有過開心的時候嗎?」女孩問我。
我緘默了片刻,答道:「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生病了……」
啪。
女孩給了我一巴掌。她用了不小的力氣,我的臉火辣辣地疼。
「你是她的丈夫,你竟然不知道她生病,你怎麼有臉來看皎皎姐的?」
05.
皎皎去世的第一年,岳母搬進了皎皎提前給她訂的養老院。
我去看過她幾次,岳母都沒見我。
我在養老院的門口從日上三竿坐到太陽落下,有路過的老人問:「小伙子,你在這坐著是等誰嗎?」
我回答他:「來看我岳母。」
他誇我孝順,說很多人把老人放到養老院裡,半年一年都不來看一看,像我這樣隔三差五來看看的孝順女婿更是不多。
我聽著臉發燙。
如果我能早一點發現皎皎病了,也不至於檢查出來的時候就是四期,那樣的話,或許岳母現在應該在家享受天倫之樂,看著皎皎在跟她撒嬌。
第十一次去養老院的時候,岳母見了我,她問我:「你就沒有自己的事情做嗎?非要站在我面前,反覆提醒我,我女兒沒了嗎?」
06.
皎皎去世的第二年清明,我去跟她告別。
我申請了去偏遠地區支教。
原本去年就要走的,可申請的時候,對方知道我沒有行動能力,怕我吃不消,拒絕了我。直到我學會了用義肢走路、用殘指也能寫一手好字,他們才點了頭。
我走的那天,許曉然不知道從哪兒得來的消息,堵在我家門口問我:「你何必這樣自虐呢?」
我拂開她想扶我的手,獨自拖著行李進了電梯:「不是自虐,是贖罪。」
許曉然手撐著電梯的門,「你們一個兩個的都中了明月皎的毒了嗎?她是因為癌症走的!不關任何人的事!」
「既然你覺得不關任何人的事,你又在這多管什麼閒事?許曉然,我這輩子最後悔的第一件事是皎皎走了,第二件事是因為你我的事讓她走都走得不開心。」
在乘上去支教的高鐵時,我才通過朋友圈知道,皎皎的師兄,也就是收購了我們工作室的那位,用一年多的時間織了一張龐大的網把許曉然搞得聲名狼藉,她再也沒辦法在設計圈混下去了。
師兄給我發了一條信息:還喜歡我給你的離別禮物嗎?
我摁滅了手機。
……
山村的條件確實艱苦,但這裡的夜晚總能看到一輪高懸的明月,我總盼著月亮出來,累了時就抬頭看看。
有一天,一同支教的林老師在給孩子們講對聯。
他看著坐在最後排給孩子們批改作業的我,在黑板上寫下「謝晚陽」三個字,問道:「誰能把謝老師的名字嵌到一句下聯里?」
孩子們討論了片刻,一個女孩舉手。
林老師給她遞了一支粉筆,女孩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下:明月皎皎謝晚陽。
我心頭一緊。已經被強行摁下許久的情緒,又翻江倒海地湧上來。
女孩有些羞怯地小聲解釋:「『謝』在文言文中有『替代』的意思。明月初升、夕陽未落,一東一西,遙相呼應、互送別離。」
林老師帶頭給女孩鼓掌,而我淚眼矇矓。
07.
皎皎去世的第十五年,是我支教的第十三年,村裡的老支書堵在我家門口非要給我介紹相親對象。
他說:「你這麼單著也不是個事兒啊!這日子,還是得兩個人過才熱乎。」
我說我有妻子。
老支書樂了,「有老婆她還能放你來一待就是十五年?謝老師,你可別糊弄我。」
「真不是糊弄你。」我拿出了夾在本子裡的跟皎皎的結婚照,「你看。這是我老婆,她過世後我才來支教的。」
老支書給我遞了一根煙,我拿出了一瓶老白乾,他烹了點花生米,我們聊到了後半夜。
我跟他講了我跟皎皎是如何年少相識、互生情愫、共同創業、結為夫妻,也給他講了我跟許曉然的一段令我也不齒的婚外情,還說了皎皎得病我都沒發現,我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見著的事。
那一夜,我們倆抽完了兩包煙。
天蒙蒙亮的時候,老支書拍著我的肩膀:「謝老師,人得向前看。就像我們種地的,每天看的是腳前面的這一塊土,哪有總看自己後腳跟的。」
我苦笑著跟老支書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選擇。我虧欠了她,我難受。」
……
冬至那天,我收到了一封信,岳母寄來的。
她在信里說,她想見我一面,把一些東西交給我。
我跟學校打了招呼,急急地上了火車。
十五年,養老院裡幾乎已經換了一批老人。
之前說我孝順的那個大叔,前兩年就過世了。
岳母的頭髮已經花白,氣色也不太好。
她指了指她旁邊的椅子,示意我坐。
「我最近總覺得身上沒勁兒,入睡就夢見皎皎和她爸,他們爺倆想我了。」岳母眉梢眼角沾著點笑意,像是期盼著去赴一場久別重逢的約會。
「媽,您別這麼說。您要是願意,以後我照顧您。」
岳母擺了擺手,一如從前:「別叫我媽,你跟皎皎已經離婚了。」
我悶悶地應了一聲,她慈愛地問我:「在村裡住得習慣嗎?」
「一開始不習慣的,山路不好走,水電不齊全。後來,慢慢也就習慣了。尤其是看見那麼多孩子走出大山,還挺欣慰的。」
她點了點頭,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已經很舊了的日記本:「這本,是皎皎得病時候寫的,你現在還想看嗎?」
「想。」
「其實我不想給你的。」岳母輕輕撫摸著本子,「但我不想我走了,皎皎就永遠地死了。」
她輕輕親吻了一下本子,鄭重地交到了我手上。除了歲月的痕跡,本子上還有反覆翻閱的痕跡。岳母一定是看了很多遍。
「謝晚陽,你怪皎皎沒跟我們說嗎?」
岳母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我知道她指的是皎皎得病的事。
「我沒資格怪她。」
岳母像是很久都沒有人陪著她說說心裡話了一樣,她跟我聊了許多。從皎皎小時候,聊到她上高中,聊到我們的高中。
我六歲時父母去世,被叔叔收養。十六歲上,叔叔為了工作方便,也為了更好地照顧我,幫我轉了學校,轉到了皎皎所在的班級。她坐在我前排,瘦瘦小小的,清純又可愛。她上課聽講的時候喜歡轉筆,做不出題來的時候也喜歡轉筆。但她是學霸,沒有多少題能難住她。
皎皎喜歡畫畫,我也是。高中最後一堂美術課,老師命題作畫,題目是《心心念念》。有人畫了一張高校的錄取通知書,有人畫了一沓鈔票,我畫了一個背影,一個我日日都看得見的背影。
年輕的美術老師在我身旁駐足,看著我不遠的前方,輕輕笑了。
臨下課的時候,老師跟我告別,她說:「我希望大家能將這幅畫好好地收好,請記住,這是你們 16 歲時候的心心念念。」
後來,叔叔也察覺到了我的變化。他覺得我學習更認真了,每天去學校去得更早了。
我毫不隱瞞地跟他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叫明月皎,她很優秀。
叔叔鼓勵我,那就向優秀的人看齊,千萬不要將皎皎明月拉下雲端,讓她來低就你。
高三那年,我拚命學習。皎皎很樂意給我講題,絕大部分課間,她都在教室里,給我問她題的機會。
那一年,我的成績突飛猛進。
高考出成績那天,我問皎皎想報考哪所學校。
她說了一所設計專業是國內一流卻不需要太高分數的學校。
我們踏進了同一所大學,學到了相同的專業,我們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
後來,叔叔也過世了。
皎皎說,她還在。只要她在,我就不是孤家寡人。
我們熬過了創業的艱難,熬過了柴米油鹽,可我還是把我 16 歲的心心念念弄丟了。
我還是把她拉下了雲端,讓她低就了我。
從養老院出來後,坐上回家的地鐵,我翻開了日記本。
第一頁——
癌症確診的第一天,按照醫生說的,我的生命或許只剩 90 天了。我沒哭沒鬧,像往常一樣做了兩菜一湯等謝晚陽回家。
等到九點一刻,他才回了我六點打的那通電話,他說:我不回家吃晚飯了。
真好笑。
晚上九點,不吃的那叫夜宵。
我把飯菜熱了一遍,大快朵頤,忍不住感嘆,我的手藝是真好!
第二頁——
89
我睡醒的時候,家裡也只有我一個。
謝晚陽徹夜未歸。
反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沒往心上拾,只是覺得有點可惜:我人生的最後三個月,他又錯過了一天。
下午,謝晚陽給我發了消息,說今天回家吃飯。
晚上八點,他才到家。看著空空如也的餐桌,他問我:「飯呢?」
我摁著疼得令我有些發顫的胃:「想吃你自己做。」
謝晚陽又出門了。
其實廚房裡還有剩下的飯菜,但我聞到他領口還沒散去的香奈兒五號的味道時,忽然就不想跟他說了。
而他也沒有踏進廚房一步。
……
我下意識地想去摸煙,地鐵的播報提醒止住了我接下來的動作。
一天天地往下看,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荒唐。
岳母一見到皎皎就察覺到她憔悴了也瘦了,而我作為皎皎的丈夫,竟然只享受著她對我好,對她的消瘦視而不見。
從養老院回家的路上,我看完了整本日記,在地鐵上泣不成聲。
我的皎皎啊,你怎麼……怎麼疼了、累了、委屈了都不知道吭聲呢。
08.
皎皎去世的第十六年,岳母也走了,她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岳母去世前,一遍一遍叫著皎皎的小名平安。意識不清明的時候,她握著我的手,說著皎皎出嫁前夕,她對我說過的話:「謝晚陽,拜託你以後一定要照顧好我的皎皎啊。」
……
我把岳母葬在了他們父女身邊,立碑人寫的是「女:明月皎」。
皎皎既不想我的名字出現在她的墓碑上,也一定不希望我的名字出現在岳母的墓碑上。
09.
皎皎去世的第二十年,我想像著她五十二歲的模樣畫了一幅她的畫像,是一張婚紗照。
這是她走後,我第一次執筆作畫。不過, 我沒敢把我畫在她身旁。
我怕我玷污了這一輪皎皎明月。
五十二歲, 我已經不年輕了。
車禍的後遺症隨著年齡的增長顯露得格外明顯, 每到陰雨天,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我難受得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只能靠止疼片與安眠藥維持短暫的安眠。
前幾天, 一對即將新婚的情侶登門拜訪, 想讓我幫女孩設計一件可以在拍結婚照時穿的旗袍。
我給她看了我殘缺的手指:「我已經畫不出來, 也做不出了。」
女孩還想爭取一下,她調出一張圖片:「我偶然間看到您製作的這件旗袍,真的很喜歡。」
只消一眼,我便認出了那件旗袍。
那是我給皎皎設計的第一件旗袍。我把我的巧思藏在了荷葉領的繡紋上。當時我翻閱了大量的古書古畫, 復原了一部分六朝時期的忍冬紋樣。
忍冬, 又名鴛鴦藤,一枝花枝上綻開兩朵, 開得茂盛時, 像兩隻交頸的鴛鴦,寓意相互扶持、白首偕老。
「能讓我巧藏心思的人過世很多年了,我設計不出這樣的作品了。」
女孩雙手合十向我道歉, 沒再強求。
不論是從前的二十年, 還是往後的多少年。只要我看著自己殘缺的腿與手指, 只要我被疼痛折磨,只要我不敢握筆作畫,都是在提醒我:這是我在去見皎皎最後一面的路上留下的。
10.
皎皎去世的第四十年, 我七十二歲,白髮蒼蒼。
在兩年前,我住進了皎皎給岳母訂的那家養老院。
最近一段時間, 我總夢見我的皎皎。
她背對著我,跟別人有說有笑。我一靠近, 她就不說話也不笑了。
唉。
回看我這一生, 年少得意,中年一步錯、步步錯, 以至於半生都活在悔恨與病痛的折磨之下。人生最珍貴唯二:一遇皎皎、結為夫妻;二是將 158 名孩子托出了大山。
行將就木, 我跟師兄見了一面, 約在了咖啡廳, 我把皎皎整理成冊的設計圖給了他。
他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皎皎的日記本里寫過『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這些設計圖跟著我只會被歲月湮沒;給你, 才不會讓皎皎永遠地死去。」
師兄收下了圖紙,卻說:「沒有這些, 我也不會讓她被遺忘。」
他邊說邊指著馬路對面的一家婚紗店, 名字叫「月色」。
剛才來的時候我竟沒注意。百十平的店面, 從外面就能感受到它華麗的裝潢。店名旁掛著它的 logo, 是一輪皎皎明月。
「『月色』全國連鎖,做旗袍也做婚紗,但無論哪個店, 鎮店之寶都是明月皎給阿姨做的那件旗袍的設計圖紙。」
緘默了片刻,我跟他不約而同地笑了。有些情意,不必說得太明白了。
「謝謝你。」我鄭重地對他道。
我的皎皎啊, 馬上就要見面了,如果我很誠懇很誠懇地跟你道歉,你會原諒我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