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啊,咱們做生意講究緣分。」張組長笑著,親自斟滿一杯白酒,推到我跟前,「客戶嘛,你憑真本事搶過去,我老張沒話說。」
張組長拍拍自己的啤酒肚,笑意不減:
「但作為年輕人,你還是得謙遜些。
「我也不為難你,今天咱們幹完這瓶白酒,這事兒就算翻篇了。」
我以前酒量很好,但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酒桌上,第一杯酒不喝是不給面子,之後的幾杯卻有商量的餘地。
我一邊思索著如何婉拒下一杯,一邊陪著笑去接張組長手中的酒。
就在這時,旁邊卻驀地伸出一隻手,搶先一步將這杯酒截了胡。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陸明霽接過那杯酒,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他面色平靜,對張組長說:
「我和你喝。」
這場團建本就是為了給陸明霽接風。
可之前他一直獨自坐在角落,氣壓低得要命,自然也沒人敢去觸他的霉頭。
如今,張組長見這位空降的總監一口悶了自己遞出去的酒,頓時激動得滿面紅光:
「陸總有氣魄!」
接下來,兩人一杯接一杯地拼起酒來。
陸明霽始終面無表情,無論白的紅的都來者不拒。
不過片刻,他就和張組長幹掉了大半瓶酒。
我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陸明霽剛才在車上還頭疼耳鳴,怎麼受得了這種喝法?
又是兩杯紅酒下肚,張組長激動地揮舞著酒瓶,打了個酒嗝:
「陸、陸總海量啊,難怪來咱銷售部……
「下次咱們出去喝死那群癟三!」
我抿緊嘴唇,正要開口,主管就已搶先一步攬過張組長的肩:
「老張你這就不地道了啊。
「陸總是搞技術的,你這麼灌他不合適吧?」
張組長頓時大著舌頭找補:
「我可沒有故意灌醉陸總,你別誣賴我……」
陸明霽淡淡開口:「沒醉。」
張組長在桌下被主管肘擊了幾下,終於找回一絲理智:
「陸總,今晚咱們也盡興了,要不這酒就……」
陸明霽面無表情,仰頭又悶了一杯:
「好喝。愛喝。」
14
眼見陸明霽轉眼又悶掉一瓶酒——那架勢不像應酬,倒像在借酒澆愁。
雖然他現在看起來面色如常,但我看得出,陸明霽的眼神已經有些渙散了。
我心一橫,端起一杯酒敬向張組長:
「張哥,T 公司那個客戶……確實不是我故意挖牆角。」
我頓了頓,緩緩解釋道:
「其實幾年前,我生過一場重病……腦子裡長了東西,很兇險。
「當時醫生說即使手術,也只有不到 5% 的存活率。」
確診後,我四處求醫,最後加入了蘇醫生牽頭的保密藥物實驗組。
或許是命運眷顧,我的手術成功了,術後恢復也很好。
在住院治療的兩年里,我結識了韓源,和他成為了好朋友。
痊癒後,我開始跟著韓源做「醫陪」這份副業,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病人。
有一次,我在醫院做醫培時,遇見了一位走失的老奶奶。
她患有阿爾茨海默症,只記得要來醫院拿藥,卻怎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幫她聯繫了她的女兒,又陪著她在醫院門口等了許久。
女兒趕來後,對我千恩萬謝,非要報答我。
我看向張組長,語氣很真誠:
「我入職後才知道,那位奶奶的女兒,正是 T 公司的決策高管。」
當時,我司的競爭對手已經開出了更低的競價。
但得知我的就職公司後,那位高管毫不猶豫地拍板,將這筆大訂單給了我們公司,並強調必須由我經手。
聞言,張組長面露尷尬,撓了撓頭:
「哦,原來是這樣,我就說我當時怎麼久攻不下呢……」
主管立刻打蛇隨棍上,語氣帶著誇張的關切:
「小方啊,你生了病怎麼不說?」
「早知如此,今天說什麼也不能讓你碰酒啊!」
我抿了抿唇,輕聲回道:
「沒關係,我的病已經好了,醫生說現在喝少點不影響的。」
我聲線頓了頓,下意識地瞥向一旁沉默的陸明霽:
「之所以不告訴大家……也是怕你們知道了,會替我擔心……」
主管的目光在我和陸明霽之間來回幾次,隨後轉了轉眼珠子,卻是轉頭向張組長發了難:
「老張你看你,欺負我底下的人!
「這下不讓幾個客戶給我,可說不過去了吧……」
張組長被主管拉到一旁,只留我與陸明霽兩人留在原地。
我喉頭髮緊,心如擂鼓:
「陸明霽,我……」
而他垂著眼睫,並不看我,只是將手中的空酒瓶放在桌上,然後一言不發,起身離開。
15
直到團建散場,陸明霽再沒和我說一句話。
當晚,我輾轉難眠。
我躺在床上,一遍遍刷著那個帖子。
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我終於刷出了陸明霽的更新:
【當年的事確實有難處。
【她生病了,是為了我的前程,才故意和我分手。】
評論區瞬間被引爆:
【好狗血,我就知道當年一定有隱情,所以貼主接下來準備怎麼辦?】
【那當然是選擇原諒她啦!不要像我一樣遺憾錯過前妻,現在每晚都要想著她化身一隻孤獨的雄鷹,在自己的鷹境上不停地自衛……】
【樓上舔狗沒完沒了了是吧??貼主你想挽回也晚了,你想想在醫院怎麼羞辱人家的,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陸明霽平靜地回覆:
【嗯。在醫院,我雖然沒用水潑她,但給了她一張黑卡。
【確實算是用錢羞辱了她。】
評論區徹底破防:
【???不是,哥們你管這叫羞辱?】
【這個活動現在還有嗎?我這人沒什麼別的愛好,就是喜歡被羞辱。】
【把網友當日本人整是吧?表面搞純恨,其實在背地裡偷偷給女人做狗??】
面對逐漸離譜的評論區,陸明霽沒有反駁,也沒有像之前一樣刪評。
很久之後,他才更新了一條:
【誤會都解開了,我也該放下了。】
看著這句話,我突然覺得有些心慌。
我終於還是沒有忍住,用匿名小號在帖子下留言:
【放下的意思是……帖主你原諒她了嗎?】
沒想到,陸明霽很快回覆:
【怎麼原諒?
【她隱瞞一切或許是為我好,但我也確實為此痛苦了整整五年。
【我想,我永遠不可能原諒了。】
我看著手機螢幕呆住了,心臟傳來鈍鈍的疼。
評論區也是一片唏噓:
【只要帖主不做女人的舔狗,我們就還是好兄弟。唉,兄弟節哀。】
【唉,當年那種情況下,換做我是前任姐也不知道該怎麼選……】
【可最無辜的不是被騙的帖主嗎?有些傷害已經造成了,理解帖主不原諒。】
帖子的評論還在不斷刷新彈出,但我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我呆了很久——直到一滴淚毫無預兆地滑落在手機螢幕上,我才驚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16
之後的幾個月。
我照常按時上下班。
孫萌萌實習轉正無望,被主管勸退了。
結束實習前,她抱著紙箱找到我,說想請我喝杯咖啡。
咖啡廳。
孫萌萌有些侷促地說:
「對不起,小方姐。
「因為我之前有跟大家提前打過招呼的。
「當時我覺得,你明知道陸總是我的理想型,還跟我搶人,我一時激動才昏了頭……」
我看著杯中晃動的咖啡,沉默了很久,才露出一個有些苦澀的微笑:
「其實,我和他很早之前就認識了。
「比你所能想像的,還要早很多很多。」
……
自那次團建之後,陸明霽似乎變得更冷漠了。
他將那間透明的玻璃辦公室調成了霧面,隔絕了所有視線。
我幾次鼓起勇氣,借著工作彙報的由頭給陸明霽發消息,也只得到他公事公辦的冷淡回應。
每晚睡前,我都會看著那個早已不再更新的帖子發獃。
而陸明霽越來越忙,大部分工作時間都在各個會議室之間穿梭。
別說交談,我們連碰面的機會都寥寥無幾。
……
直到一個尋常的午後。
我偶然抬頭,發現不知何時,那間玻璃房居然重新恢復了透明。
我心裡咯噔一下,隱約預感到了什麼。
很快,預感便得到了證實——陸明霽要走了。
他即將調回首都總部,就任集團首席研究員。
因為陸明霽這周末就會離開,主管就買了一堆賀卡,讓我們每人寫一份祝福語。
把空白的賀卡遞給我時,主管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好好想想,有什麼心裡話,趁這個機會告訴陸總監。」
那天下午,我對著賀卡發了很久的呆。
可我心裡明明想的是「你能不能不要走」,落筆寫下的卻是「祝大忙人財源滾滾,前途似錦」。
……
周末。家裡。
我沒什麼精神地癱在沙發上,手機螢幕亮著,停留在與陸明霽的聊天介面。
最後一條消息是我發出的,他沒有回。
這時,韓源的消息突然彈出來:
【奇了,我居然在醫院遇到了你的熟人。】
我敷衍地打字:【誰?】
韓源很快回復道:
【就你那個臉很臭的前男友啊,陸什麼霽。】
【他在高速上出車禍了,我家蘇醫生在給他緊急手術呢。】
【好像是他耳鳴症突然發作,導致車輛失控,撞得很嚴重……聽說顱骨都撞裂了……】
17
我氣喘吁吁地衝進醫院。
打車來的路上,我本來抱著一絲僥倖——也許韓源認錯人了呢?
我不停地試圖聯繫陸明霽。
可我打他電話不接,發他微信不回。
我甚至翻出了那個帖子,去私聊那個發帖帳號,依舊沒得到任何回復。
醫院裡。
我聯繫不上陸明霽,詢問來往護士也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我只能守在手術室門口,盯著每一扇可能打開的門。
等了很久,我才靠著牆緩緩蹲下,用手抱住自己的膝蓋。
我突然想到——當年我與陸明霽斷崖式分手,他怎麼也找不到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
迷茫,無措,恐懼……
我突然很傷心——如果我當年足夠成熟,是不是就能做出更好的決定?
可如果當年我告訴陸明霽實情,無非兩種結果。
如果他留下、為我放棄前途,即使我能挺過手術,也會因為耽誤他而愧疚一輩子。
如果他選擇拋下我……我根本不敢想像這種可能。
於是,我選擇了最自私、卻也自認為最好的方式——用最決絕的姿態和陸明霽分手,徹底從他的世界裡消失。
既然手術大機率失敗,那陸明霽永遠不會知道我的事,也不會為了我傷心。
但上天終究眷顧了我。
經過三年渾渾噩噩、與世隔絕的治療,我逐漸開始痊癒。
我聽說了陸明霽的事。
當年錄取他的導師是行業巨擘,已多年不收博士生,陸明霽能進組算是走了大運。
收到我的分手簡訊後,陸明霽只來得及去學校辦理完手續,就立刻買了最近的航班飛回國,發了瘋一樣找了我整整兩個月。
直到被導師嚴厲警告,他才回學校繼續學業。
陸明霽開始沒日沒夜地科研、實驗、發論文。
以極其恐怖的速度博士畢業後,他婉拒了學校的教職,毅然回國。
如今,我淚眼朦朧地盯著緊閉的手術室——如果身份互換,生命垂危的變成陸明霽,我會希望他以「為我好」的名義,將我蒙在鼓裡嗎?
還來不及細想。
一扇手術門突然打開。
一張蓋著白布的單架床,被緩緩推出。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我踉蹌地走向那個單架床,才走到床邊,便脫力地跌坐在地。
積壓了五年的情緒,在此時頃刻決堤。
我嚎啕大哭,幾乎淚如雨下。
不知哭了多久,我感到有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我抬起模糊的淚眼,朦朧中看到了蘇醫生。
「方玫?」她蹲下身來,語氣溫柔又帶著些許好笑,「你一個人蹲在這裡哭什麼?」
「陸明霽的手術很成功,已經被送去住院部了。」
我的抽噎聲戛然而止,呆呆地眨了眨哭得酸澀的眼睛。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身邊還站著幾位與我同樣悲痛欲絕的陌生病人家屬。
在他們複雜的眼神中,我擦乾眼淚,尷尬地跟著蘇醫生逃離現場。
18
病房門口。
我有些怯懦,猶豫著不敢進去。
看到我這個慫樣,守在門口的韓源恨鐵不成鋼地推了我一把:
「來都來了,進去看看唄?」
病床上,陸明霽雙眼緊閉,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
可能是我剛才哭了太久,現在反而流不出眼淚了。
我坐在病床邊,注視著陸明霽安靜的睡顏,伸出手想碰碰他,又猶豫地收回手。
看了很久,我喃喃自語:
「陸明霽,我知道那個帖子是你發的。
「你一直說要報復我,但之前我根本沒有覺得被報復。
「直到今天……」
我吸了吸鼻子:「難怪小說女主老用死來報復男主,原來真的那麼難受啊……」
我抽了幾張紙巾擦拭泛紅的眼角,一轉頭卻與病床上的陸明霽四目相對。
他躺在床上,黑眸沉靜,定定地注視著我:
「你看過那個帖子了。」
沉默片刻後,我聲音艱澀地說:
「嗯,我看過那個帖子,我看到你說……
「你恨我。」
聞言,陸明霽突然低笑出聲:
「是,我恨你。
「你自作主張,什麼都不說就拋下我,獨自承受一切,我憑什麼不恨你?
「方玫,你有設身處地為我考慮過嗎?為什麼你不多相信我一點呢?」
我看著陸明霽,啞口無言。
可當初,我正是因為相信他,相信他會為我放棄一切,所以才不敢告訴他呀……
見我垂下頭,陸明霽冷哼一聲,伸出手用力地戳了一下我的額頭:
「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很聰明,很偉大?
「真是個笨蛋。」
的確,我自以為是的犧牲,最終還是讓陸明霽痛苦了很久。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 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所有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最終只化作一句輕得幾不可聞的:
「陸明霽, 對不起。」
直到此刻, 親身經歷可能失去他的恐懼,我才真正感同身受他當年的絕望。
我以為自己會被轟出病房,卻沒想到陸明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突然開口:
「好吧, 我接受你的道歉。」
我愣住了:「……啊?」
陸明霽點點頭:
「當初你騙我一次, 現在我也騙了你一次。
「我們扯平了。」
我遲鈍地眨了眨眼睛:「你騙我什麼了……?」
病房門口,聽完全程的韓源和蘇醫生並肩而立, 笑得促狹。
韓源吹了個口哨, 揚聲道:
「行了陸總,別演了,起來吧。
「劉大爺快遛彎回來了,趕緊把病床還給人家。」
在我震驚的注視下,陸明霽利索地坐起身,隨手拔掉手背上粘著的預留針頭,然後下床走了幾步。
我的腦子終於轉過彎來:
「……你,你沒出車禍?」
韓源笑嘻嘻地對我解釋道:
「就你這個遇事只想自己扛的悶葫蘆作風,
「要不是他聯繫我,讓我和蘇醫生配合他演這齣戲、逼你一把,你倆估計還能再虐戀二十年。」
見陸明霽走出病房, 韓源輕輕推了我一把:
「還愣著幹嘛?快跟上去啊。」
19
醫院樓下,玫瑰園。
我默默地跟在陸明霽身後, 不時偷看他挺拔的背影,心裡七上八下。
突然, 陸明霽停下腳步。
他似乎輕輕嘆了口氣,然後回頭走到我身邊, 牽起了我的手。
我被他牽著往前走,心臟怦怦直跳, 有些局促不安地小聲問:
「……所以我們現在, 是什麼關係?」
陸明霽神色如常,側頭看我:「你說呢?」
我從「同事」、「仇人」這一堆複雜關係中,艱難地挑出了一個:「前任?」
陸明霽皺著眉停下腳步:
「不是前任。」
他認真地看著我:
「方玫,當初你說分手, 我沒答應。」
……
我們坐在玫瑰園的長椅上。
陸明霽拿出關機的手機, 重新啟動。
瞬間,99+來自我的未讀消息彈出,幾乎擠爆螢幕。
而陸明霽認真地、一條一條地讀過去。
他神情專注,面容沉靜, 指尖緩慢滑動,像是在閱讀一封封遲到了很多年的信箋。
至始至終,他牽著我的手都沒有放開。
很久之後,陸明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抬起頭看我:
「既然你已經看過了那個帖子——」
說著, 他對著我與他十指相扣的雙手,拍了一張照片。
接著他單手操作,熟練地打開那個帖子, 更新了最後一條內容:
【我們復合了。】
【此帖終了。謝謝大家的幫助和祝福。】
【附:一張十指緊扣的照片.jpg】
後來我們才知道,陸明霽剛一更新, 那個帖子就火速被憤怒的網友罵到違規刪帖。
不過如今陽光正好,風也溫和。
滿園玫瑰開得熱烈,仿佛在迎接一場盛大的久別重逢。
----------(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