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笨拙地拍著我的背,聲音顫抖。
然後,我聽到他說:「我也辭職了,這種破地方,配不上我老婆。」
辭職後的日子,比我想像的更難熬。
周主任果然沒有食言,動用關係在全市的教育系統試圖封殺我。
網上的風波,也愈演愈烈。
我不敢出門,不敢上網,甚至不敢拉開窗簾。
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
就在我快要被自我懷疑吞噬的時候,蘇銘沒收了我的手機和電腦。
飛速地拉著我領了結婚證,又訂了兩張去國外的機票。
「思芫,我們去蜜月旅行吧。」
「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你為那些學生已經付出了太多。現在,該為你自己活一次了。」
回國那天,飛機落地,我打開了關機半個月的手機。
一瞬間,無數的來電提醒和簡訊涌了進來。
手機嗡嗡作響,差點死機。
正在這時,一個陌生的號碼恰巧打了進來。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我做夢都想不到的聲音。
――任校長。
他的聲音透著一股諂媚和急切。
「哎呀,程老師!你可算開機了!我打了你幾百個電話了!」
這還是那個高高在上,對我頤指氣使的任校長嗎?
「有事?」
我的聲音冰冷。
「程老師,你快回學校來吧!」
「學校已經決定撤銷對你的所有處分!恢復你的所有職務!」
「不!不止!我準備提拔你做教研主任!」
我聽著電話那頭急切的聲音,覺得荒謬又可笑。
當初把我當成垃圾一樣扔掉,現在又想把我撿回去?
我冷笑:「任校長,你是不是忘了,我已經辭職了?」
「別!別啊程老師!」
任校長在那頭急得快要跳腳。
「我知道是學校對不起你,是我有眼無珠,聽信了小人的讒言!」
「只要你肯回來,什麼條件你隨便開!」
這 180 度的大轉變,讓我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為什麼?」我問。
電話那頭任校長明顯愣住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
「程老師,你沒上網嗎?」
「林默……就是那個考 99 分的孩子……」
5
掛掉電話,我終究還是沒忍住那份好奇。
那個孩子,到底怎麼了?
在蘇銘詫異的目光中,我重新下載了那幾個讓我產生心理陰影的社交平台。
剛一登錄,開屏熱搜第一條就蹦了出來。
鮮紅的「爆」字後面,是一行讓我心跳加速的標題。
#奧數金牌得主感謝改變一生的 99 分#
我手指顫抖地點了進去。
那是一段頒獎典禮的直播切片視頻。
背景是金碧輝煌的大禮堂,上面掛著「全國青少年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橫幅。
林默。
那個曾經因為考不到滿分就臉色煞白的孩子,正緊張地站在最高領獎台上。
胸前還掛著沉甸甸的金牌。
主持人將話筒遞給他,讓他發表獲獎感言。
他接過話筒,沉默了幾秒。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感謝父母,感謝學校。
但他開口的第一句,卻提到了我。
「在說獲獎感言之前,我想先感謝一個人。」
「她是我小學的數學老師,程思芫老師。」
我的名字,從他口中通過直播,傳遍了全國。
視頻里,林默的眼眶微微泛紅,聲音帶著一絲哽咽。
「我從小,就是一個對分數有執念的人。在我的世界裡,只有 100 分和 0 分。」
「為了追求那個完美的 100 分,我刷無數的題,熬無數的夜,我越來越焦慮,越來越痛苦,甚至開始討厭數學。」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道我解不出的難題,我以為我的世界要崩塌了。」
「但是,程老師給了我一張 99 分的卷子。」
他頓了頓,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螢幕,看到了我。
「她在卷子上寫:過程的完美,比結果的圓滿更動人。」
「是那張 99 分的卷子,是那句評語,把我從對滿分的偏執中解救了出來。」
「程老師讓我明白,思考的樂趣遠比一個數字更重要。」
「那個被扣掉的 1 分,比我拿到過的所有 100 分都更重要!」
「它讓我真正愛上了數學,愛上了思考本身。」
「沒有程老師,就沒有今天站在這裡的我。」
「可是……」
他的聲音突然充滿了委屈和憤怒。
「這樣一位好老師,卻因為這張 99 分的卷子,被逼得辭職,被全網辱罵。」
「我今天站在這裡,拿到這個金牌,不只是為了證明我自己。」
「更是為了證明,我的程老師,她沒有錯!」
視頻的最後,鏡頭給到了台下的觀眾席。
一個穿著樸素的女人,正捂著臉,泣不成聲。
我認得她。
是林默的媽媽。
當初就是她,在家長群里鬧得最凶,投訴我最積極。
她身旁的男人,應該是林默的父親,正輕輕拍著她的背。
隨後,有記者將話筒遞給了林默的媽媽。
她對著鏡頭,深深地鞠了一躬。
「對不起,程老師,對不起!」
「是我錯了,是我太焦慮,太功利,差點毀掉了一個真正的好老師!」
「我對不起你!求求你,回來吧!」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滿臉都是悔恨。
看完整個視頻,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感覺壓在心口一個多月的那塊巨石,終於被搬開了。
天知道,我有多盼望這份遲來的清白。
蘇銘在我身後,輕輕抱住我。
「我就知道,你沒錯。」
我靠在他懷裡,眼眶濕潤,心裡卻是一片澄澈。
就在這時,彈窗蹦出另一條更火爆的話題。
帶著紫色的「沸」字,衝上了熱搜第二。
#我們的青春都欠程老師一句感謝#
6
看到這個話題,我愣住了。
置頂的是一個剪輯視頻。
視頻的開頭是一片漆黑的螢幕。
然後,浮現出一行白色的手寫字:
「教育的本質,不是填滿一個桶,而是點燃一把火。――程思芫」
這是辭職那天,我在檢討會上說過的話。
緊接著,一個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出現在視頻里。
第一個是我五年前教過的學生,王婧。
她當年數學成績很差,膽子又小,上課從不敢舉手。
如今,她穿著一身幹練的律師袍,站在律所的落地窗前,自信而從容。
「大家好,我是王婧。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我高中的數學競賽,也拿過省一等獎。」
「而我的數學啟蒙老師,就是程思芫老師。」
「是她,在我連及格都困難的時候,沒有放棄我,反而鼓勵我去研究數學,告訴我數學的魅力在於邏輯和思辨。」
「是她教會我,要敢於質疑權威,敢於挑戰所謂的『標準答案』。這種思維方式,讓我走上了學習法律的道路,也讓我贏得了第一個大案子。」
畫面一轉。
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青年,出現在無菌實驗室里。
他是李浩,當年班上最調皮搗蛋的「問題學生」。
「我是李浩,一名生物科研工作者。」
「我小時候特別愛拆東西,拆壞了家裡三台電視機,被我爸揍得屁股開花,所有老師都說我無藥可救。」
「只有程老師,她不僅沒批評我,還送給我一套《物理世界奇遇記》,鼓勵我保持好奇心,去探索世界的原理。」
「她說,異想天開,是科學家最寶貴的品質。這句話,我記到了現在。沒有她,就沒有我今天的科研成果。」
再接著。
一個西裝革履,已經是一家創業公司 CEO 的年輕人,坐在寬敞的辦公室里,笑著說。
「我是張遠。我永遠記得,我第一次創業失敗,欠了一屁股債,躲在家裡不敢出門的時候,是程老師找到了我。」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遞給我一張數學卷子,上面有一道我當年怎麼也解不出的附加題。」
「她在卷子背面寫:『你看,這麼難的題我們都一起攻克了,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呢?』」
「程老師當年總說,『過程的精彩遠比結果重要』。這句話,是我後來無數次跌倒又爬起來的精神支柱。」
畫家、軍人、醫生……
一個又一個我曾經教過的學生,如今都已成為社會各個領域的精英。
他們用最真誠的話語,講述著我的教育,是如何在他們的人生中,埋下了一顆種子。
然後在未來的某一天,生根發芽,開出絢爛的花。
視頻的結尾,是我多年前在課堂上的一張抓拍。
照片上的我還很青澀,穿著簡單的白襯衫,站在講台上,意氣風發。
照片下方又出現了一行手寫的字:
「程老師,您點燃的火,如今已成燎原之勢。我們,助您浴火重生!」
看到這裡,我再也忍不住。
我捂住臉,肩膀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滾燙的眼淚從指縫間奔涌而出。
但這一次,是喜悅和釋然的淚。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在這一刻,都被撫平了。
我的教育理念,不是一廂情願,不是譁眾取寵。
它真的,在這些孩子身上,結出了最豐碩的果實。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群視頻邀請。
是我帶的最近這一屆畢業班的學生們。
視頻一接通,幾十張哭得稀里嘩啦的小臉擠滿了螢幕。
「程老師!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林默太棒了!那些罵你的人都被打臉了!」
「老師你什麼時候回來啊?我們都想你了!新來的那個老師講課好無聊!」
他們哭著對我喊,又哭又笑。
我看著他們,也笑了,眼淚卻流得更凶。
我告訴他們:「老師不回去了。」
電話那頭瞬間安靜了下來,隨即是更大的哭聲和不舍的追問。
我笑著,告訴了他們一個更讓他們震驚的消息。
「老師找到新工作了。」
「H 市,洛德國際學校,副校長,兼任課程創新總監。」
學生們在電話那頭先是尖叫,為我感到狂喜。
尖叫過後,又開始哭,為我的離開而難過。
我心裡暖洋洋的。
其實,洛德的校長,早在我被全網網暴的第三天,就通過獵頭聯繫到了我。
那時候,我的人生正處在最低谷。
我問他:「你不怕我身上的爭議,會給你們學校帶來負面影響嗎?」
那位儒雅的校長在視頻面試里,對我溫和地笑了笑。
他說:「程老師,我們看了你所有的公開課視頻,也研究了你發表的幾篇教學論文。」
「我們只相信一個教育者的初心和專業,不相信輿論的口水。」
「我們洛德需要的,正是你這樣,敢於打破常規,真正為學生未來著想的教育者。」
「我們等你來。」
7
就在我和蘇銘打包行李,準備奔赴 H 市開始新生活的時候,門鈴響了。
我從貓眼裡一看,竟然是任校長。
他身後,還跟著黑著一張臉的周主任。
蘇銘擋在我身前,一臉警惕。
「他們來幹什麼?」
我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安心。
「沒事,跳樑小丑而已。」
我打開門,沒有請他們進來的意思。
任校長臉上堆滿了笑,姿態放得極低,甚至帶著一絲討好。
「程老師,恭喜,恭喜啊!」
「林默這孩子,真是給你爭光,也給咱們學校爭光了!」
他一邊說,一邊拚命想往屋裡擠。
我側過身,讓他們進了屋。
我倒想看看,他們還能唱哪一出。
蘇銘去廚房泡茶了,我則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
任校長搓著手,顯得有些侷促。
周主任卻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貓,忍不了這壓抑的氣氛。
他一拍沙發扶手,厲聲質問我。
「程思芫!你現在得意了是吧?別給臉不要臉!」
「學校給你平台,你才有今天!現在翅膀硬了,想飛了?」
我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蘇銘端著茶出來,正好聽到這句話。
他把茶盤重重往茶几上一放,冷笑一聲。
「周主任這話說的,我怎麼記得,思芫的全國教學比賽一等獎,是她自己熬了三個通宵磨出來的課,跟學校平台有什麼關係?」
「我怎麼還記得,當初思芫胃出血住院,學校連醫藥費都沒給報,還扣了她半個月的績效?」
蘇銘的話,像一記記耳光,扇在周主任和任校長的臉上。
周主任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指著蘇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