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計程車還停在原地。
「接下來去哪?」許是暴露了本性,眼鏡索性也不裝了,慢悠悠地跟在我們身後,跟第一天謹小慎微的樣子大相逕庭。
「前兩次我們都是在相對來說比較封閉的環境裡面,這次咱們去戶外吧。」
我們上了車,三人都坐在后座。眼鏡和紅頭髮把我圍在中間。
「師傅,去環形人工湖,謝謝。」
連著幾十個小時沒睡,又經歷了兩次逃殺,我們三個都有些睏倦,昏昏欲睡。
但是突然,眼鏡猛地抬頭,對紅頭髮說:「你剛剛說前兩次咱們都是在什麼環境里?」
紅頭髮迷濛了一下,緩緩開口道:「封閉的?」
眼鏡渾身一震,視線緩緩滑向前方駕駛座。
紅頭髮也漸漸緩過神來,拉著我手腕的手猛地縮緊。
「師傅,我們突然不想去人工湖了,就在這裡停車好嗎?」
自從三個轉學生來到這裡開始,我就沒見過紅頭髮如此低聲下氣的樣子。
前面的司機師傅發出一聲低沉的笑:「小姑娘,上了我的車,不到目的地,是不能下去的哦。」
眼鏡也慌了:「那沒事,師傅您就當沒聽到她的話,咱們還去人工湖!不下車不下車!」
師傅悠悠扭頭:「晚了。」
一張被被無數細小血塊堆成的臉扭了過來,兩個眼珠子卡在血塊的縫隙中,搖搖欲墜,臉上看不出任何的五官。
眼鏡見勢不對,打開車門滾了出去。
「啊!!!」紅頭髮再也無暇顧及我,鬆開我的手腕,雙手抱頭尖叫起來,然後暈死過去。
看著血肉模糊的臉,我卻沒有任何害怕的感覺,反而心裡憋得酸酸漲漲,不知不覺,眼淚已經流了出來。
血塊扭動,我勉強從這張臉上看出他努力想要牽動的笑和安慰。
無數血塊一張一合,吐出一句話:「小姜妍,別怕——」
「怕」字說完,他就哽咽著說不出來話了,但我已經懂了他的意思。
他讓我,別怕他現在這個樣子。
我淚流滿面,拚命點頭。
我怎麼會怕呢?他可是我最親愛的爸爸呀!
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我叫姜妍,是一名高三的學生。
我的爸爸是一名計程車司機,我的媽媽是醫院的護士長。
每天下午六點半,爸爸就會推辭掉所有乘客的訂單,跑來學校接我回家吃飯,然後再把我送到學校上晚自習。
這個世界並不一直都是停止不動的,直到那天。
上午第二節課,趙老師把打瞌睡的羅曉花罰出了教室,隨後接到通知,學校為了讓高三的學生放鬆心情,打算下午下了課讓全班同學都去人工湖遊玩。
我那天臨時肚子痛,就沒有參加這個活動,羅曉花因為犯錯也不能參加活動,只能呆在班裡。
爸爸開著計程車把我送到了媽媽在的醫院,檢查倒是一切正常,過了一會恢復如初了。
媽媽當時摸著我的頭說:「小姜妍,媽媽晚上要在醫院值班,你回學校好好上自習,知道嗎?」
我乖乖點頭。
等我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八點了,爸爸就帶著我在校外的炸雞店買了兩個炸雞腿和一杯可樂。
隨後,爸爸接到了一個訂單,準備去接乘客了。
爸爸一步三回頭,像是放心不下我。
我覺得好笑,就揚了揚手裡的可樂,讓他放心。
爸爸的身影沒入紅色計程車里,發動車子,但是下一秒,我就看到了撕心裂肺的一幕——
車子失控,直直撞向一邊的牆壁,撞了一次還不夠,車子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非要把車裡的人完全撞碎一樣,不斷地後退、前沖。
我飛快地扔下手裡的可樂,沖了出去。
可是等我趕到的時候,爸爸已經被撞成了血肉模糊的樣子。
我目眥欲裂,爸爸的眼珠子緩緩動了動,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已經看不出本來樣子的嘴唇張了張,發出氣音:「小姜妍,往前跑,別回頭。」
我拚命搖頭,爸爸見我還不走,拚命鼓著眼珠吐氣。
我慌張打開手機,撥通了媽媽醫院的電話。
電話近一分鐘才被接起,傳來媽媽氣若遊絲的聲音:「小姜妍?」
我一下子哭出聲:「媽媽,爸爸他……」
電話里傳來細細簌簌的聲音,像是媽媽在費力挪動,她重複了一遍爸爸剛才說過的話:「小姜妍,不管發生了什麼,趕緊跑,別回頭。」
掛斷電話,我六神無主。
憑著本能,我拚命跑到離我最近的教學樓,在黑漆漆的教室找到了整張臉被撕下的羅曉花。
她頭朝下,頭髮散落一地,身體繃得筆直。
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姜妍,跑……」
我嚇得連連後退,又一路狂奔到人工湖,看見趙老師被弔死在湖邊的樹上,同學們一個一個木著臉,排隊跳進湖裡,咕嚕咕嚕冒幾個泡,沉了下去。
一瞬間,這個世界變成了我不能理解的模樣。
所有人都離我而去,臨走前都讓我往前跑,別回頭。
我渾渾噩噩到了第二天,卻發現一切如常,羅曉花又被罰出門,同學們又要去人工湖,我又肚子痛……
這一天一直在重複,我每天都要面臨最慘烈的現實,漸漸地,我精神崩潰,強迫自己忘掉了一切。
直到來了一批又一批的轉學生,這樣的生活才終止。
我最親近的人變成了他們口中的怪物,但是依然用自己的方式保護我。
爸爸最終帶我來了人工湖,同學們被泡得發白的臉在月光下更瘮人了,旁邊的趙老師拿著那根弔死她的繩子甩來甩去。
「小姜妍!好久不見!」
我努力揚起一張笑臉,卻在看到趙老師縮不回去的舌頭之後又繃不住了,嘴角向下一撇,又要癟著嘴哭起來。
「哎哎哎!小姜妍,老師這不是沒事嗎!吊著舌頭挺好玩的!真的!」
我睜眼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麼還是那麼有活力。
這個世界因為要變成副本,經過無數次的格式化,就為了能讓我們徹底忘記之前的一切,變成沒有情感的工具人。
在格式化的過程中,每天發生意外的時間點都不相同,但是他們因為要保護我這個唯一的正常人,所以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記住自己每次死的時候的慘狀,保持清醒著將我送到炸雞店,保證我安然無恙。
可想而知,他們經受的痛苦並不比我的少,更何況還要堅持讓精神不崩潰。
我甩了甩頭,這次是真的笑了:「我知道的老師。謝謝你們。」
趙老師甩了甩繩子:「這才對嘛!不枉老師教你這麼久,堅強樂觀的心態可算是學會啦!」
說著,我就見眼鏡被綁著手推到了人工湖旁邊。
「又是一批沒勁的轉學生,都不夠我玩的!」趙老師無趣地癟了癟嘴。
我剛要笑,餘光卻看見眼鏡悄悄手心出現一張道具卡,我心中暗道不好!這個眼鏡陰險毒辣,連自己的同伴都不放過,肯定危險至極。
眼看著眼鏡瞬間解開繩子,來到趙老師面前,我大喊一聲:「小心!」
我猛地撲過去,把趙老師撲倒在地,眼鏡第一刀砍了個空。
我剛要鬆口氣,只見眼鏡刀尖一轉,竟是要朝著我直直刺過來。
我被趙老師攔腰翻了個身,躲開了那一刀。
同學們都圍上來,牢牢控制住眼鏡,眼鏡抬頭惡狠狠地看著我,眼裡還有輕蔑不屑。
趙老師站起來,怒火中燒,黑髮紅裙無風自動。
空氣逐漸變得粘稠,黑暗中,無形的絲線似要控制著眼鏡的身體,但是讓人奇怪的是,眼鏡好像並不受到影響。
眼鏡冷笑一聲:「我跟那些普通玩家可不一樣,我是副本管理者,你們這些本來就不該有自我意識的副本 NPC,根本傷害不了我。」
趙老師瞪大了眼,不信邪地加大力量,但是眼鏡還是老樣子。
「別費力了,沒用的。還是乖乖讓我宰了這個姜妍,這樣你們就都能變成聽話地 NPC 了。」
我仔細想著眼鏡的話,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人,立馬湊到趙老師耳邊講了幾句。
趙老師眼睛一亮,隨即按照我說的做了。
紅色計程車從遠處開過來,駕駛座上的紅頭髮還是緊閉著雙眼,暈死狀態,但是她的手腳都被趙老師控制著開車。
突然一踩油門,計程車的速度直接拉滿,趙老師和同學們趕緊以極快的速度將我拉到一邊,空曠的湖邊瞬間只剩下眼鏡一人。
眼鏡這才慌了,以普通人類的反應速度,根本來不及在車駛過來之前跑開。
「砰」地一聲,血花四濺。
第二天。
「羅曉花!」上午第二節課,趙老師又點起了羅曉花的名字。
羅曉花一下子站直了身子:「到!」
趙老師滿臉堆笑:「今天表現不錯!沒打瞌睡!獎勵你中午加個雞腿!」
羅曉花也笑起來:「是!謝謝老師!」
我叫任曉生,是時空局的副本管理者,連續多年蟬聯優秀員工的稱號。
但曾幾何時,我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玩家罷了。
我被時空局選入成為玩家,經歷成千上萬個恐怖副本。在副本中探求真相,戰勝那些無法言說的怪物,是我一直以來的任務。
我完成得非常好。
但是我也時常在想,這樣的生活到底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畢竟,次次都是九死一生的滋味,是真的不爽。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打通了一個副本之後,時空局因為我的優秀表現,把我提升為副本管理者。
身份上有了提升,我也接觸到了之前可望不可及的真相。
原來所謂的時空局,只是高階世界的代稱罷了。
他們不能直接吸取低階世界的能量,但是他們擁有改變低階世界的能力,將原本正在蓬勃發展的低階世界強行改變,不斷重複著變格的那一天。
然後從其他低階世界中尋找到適合時空穿梭的玩家,美其名曰等他們完成任務,會獲得相應的巨大報酬,不管是金錢財富還是美貌地位,應有盡有。
玩家進入到變格世界中之後,就會為了活下來跟原世界中的勢力進行對抗。
玩家和變格世界之間是敵對關係,所以最終的結果要麼是玩家喪命在變格世界中,要麼就是玩家足夠強大,將變格世界的能量進一步降低。
但是不管是哪種結果,對於時空局來說,都是穩贏的。
那些玩家不過是從低階世家裡找來的罷了,死了這一批,還會有下一批,源源不斷。
而時空局給玩家地獎勵,相較於時空局本身獲得的利益來說,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而如果玩家獲勝,低階世界的能量逸散,就會被時空局吸收。
得知真相的我渾身冰涼,深感無力。
在我還是個玩家的時候,我常常因為擁有不可複製的道具還有玩家中崇高的地位而驕傲。
但是現實卻是,我只不過是掠奪能量的一枚棋子罷了。
至於我這枚棋子跟其他棋子有什麼不同,那可能就是更順手一點吧。
但是,就算得知真相,我又能改變什麼呢?
我既逃不掉,也反抗無能,只能繼續這樣的生活,並日漸麻木。
直到我管理的某個副本出事了。
那是個存在很久的副本,因為無人生還而出名。
凡是進去的玩家, 沒有一個活著出來的。
看著死亡的數據,我開始有些發愁。
雖然死亡的玩家大多級別不太高, 也沒有什麼特殊的保命技能, 但是 0% 的生存比例還是前所未有的。
我放出風聲, 聲稱這個副本中有未知怪物的存在, 十分危險,但是高風險就意味著高回報, 那些已經在副本中混得風生水起的老玩家一定會感興趣的。
不出我所料, 越來越多的高階老玩家不信邪,偏偏要進這個副本中試一試, 還包括玩家榜單中的第一名。
我原本以為,就算這個副本再難搞, 也不至於全軍覆沒吧。
結果卻是, 仍然沒有一個人能走出來, 包括榜單第一。
我開始慌了,這個副本的等級並不算高, 為什麼能有這樣的能力?
我把臉變成某個普通玩家的樣子,帶著兩個他之前的隊友, 在又一次副本開啟的時候進入了這個世界。
在第一夜,我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姜妍。
在全員怪物的世界裡, 好像只有她一個人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
被保護得很好。
被怪物保護得很好。
怪物也因為她,擁有了自我的意識,甚至超脫了高階世界的規則掌控, 在規則類怪談中打破規則, 成為真正的主宰。
怪不得那麼多玩家喪命在此。
玩家之所以能打通副本,道具只是輔助,但還是主要依靠利用規則來進行任務。
但是這樣一個無序的世界,怪物橫行, 玩家沒有任何生存的保障。
我將任務目標對準了姜妍。
只要能把她殺死, 這個副本就會變成正常的樣子。
副本管理者是不會被所管理的副本中的怪物直接殺死的, 而且他們的能力對我不起作用,這也是我最大的優勢。
至於剩下的兩名玩家,只不過是我當作擋箭牌的傢伙罷了, 關鍵時候可以擋災。
可我沒想到,這一舉動, 也成為最後殺死我自己的利刃。
怪物不能直接殺死我,但是普通玩家可以。
怪物的能力對我不起作用, 但是對普通玩家起作用。
一環克一環,我最終死在被怪物操控的普通玩家手裡。
臨死之前, 我看了一眼姜妍所在的方向。
她站在一群怪物身邊,看上去竟然毫無違和感。
當初時空局選擇我成為副本管理者, 就是看重我不容易死的特質。
因為一旦副本管理者死亡,他所管理的副本就會徹底封閉, 不再讓玩家進入。
已經定型的副本會不斷重複變格的那一天發生的事,至於這個副本——
有姜妍在,它並沒有徹底變格,應該會變回正常世界的樣子吧?
而且,由於封閉了玩家進入的通道,對於高階世界來說, 也失去了利用的價值。
它會不會在某個不被人注意的時間點中,成長為可以和高階世界對抗的存在呢?
想到這個可能,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死亡很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