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定義的喬喬媽完整後續

我媽第一次去參加家長會，老師問她是不是喬喬媽媽。

她臉色冷然：「不要這樣稱呼我，我不想我的名字被人用喬喬媽媽代替。」

我就是喬喬。

媽媽常說，她可以是主持人、畫家、歌手、調酒師……唯獨不可以是喬喬媽媽。

我一直無法理解，直到很多年後，養老院給我打來電話。

「請問是周楠女兒嗎？」

我搖了搖頭：「不是。」

1

我媽第一次參加家長會時，我激動得一夜沒睡好。

因為在我的記憶中，但凡關於上學的事，都是年邁的奶奶負責的。

從幼兒園到小學二年級，媽媽似乎從未去過學校。

總有小夥伴問我，你的爸爸媽媽呢？ 我說爸爸在國外。

他們又問：「那你媽媽呢？」

我便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媽媽跟我住在同一個小區，同一棟樓，但很少回家。

奶奶說媽媽是作家，需要清靜，所以要自己住。

我說我不吵，我可以用膠布把嘴巴封起來，能不能讓媽媽回家住？

奶奶便露出難過又無奈的表情，默不作聲。

我覺得好奇怪。

我只能天天盼著媽媽能回家，能多陪陪我。

終於，我盼到了她去學校參加我的家長會。

我興沖沖拉著她的手，領著她往教室走，一路嘰嘰喳喳：

「媽媽，你看，前面就是我的教室了，我們班有 34 個人，我特別厲害，能考第一名。

「媽媽，我聽說老師會頒發獎狀，我肯定能領最多的。

「媽媽……」

還沒說完，媽媽打斷了我的話：「好了，別吵了，我就是來看看的，你奶奶生病了來不了。」

媽媽的表情很冷淡，我一下子噤了聲。

走到教室門前，班主任楊老師熱情地跟媽媽打招呼：「你好你好，是喬喬媽媽嗎？」

「是的是的，是我媽媽！」我搶著回答，有種莫名的驕傲。

我媽媽這麼漂亮，跟大明星一樣，我為她自豪！

楊老師含笑點頭，媽媽卻開口：「我叫周楠，你可以叫我周女士，不要稱呼我為喬喬媽媽。」

楊老師有點沒反應過來：「你不是喬喬的媽媽？」

「是，但請你稱呼我為周女士。」媽媽加重了語氣。

楊老師愣在原地，旁邊說笑的家長們也滿眼詫異。

我沒意識到自己抿起了嘴。

七歲的我，尚不明白許多事，但我突然感覺，媽媽好像不想當我的媽媽。

2

家長會結束後，媽媽開車帶我回家。

她的包里放著一張《優秀家長獎》，是楊老師親手頒給她的。

她看了一眼就塞進包包里了，沒有一絲喜悅。

我不明白，為什麼媽媽不開心呢？

我領獎的時候，別提多開心了。

媽媽卻不在乎，她只是淡漠地開著車，仿佛車裡只有她一個人。

我惶恐不安地捏著手指，半晌後終於鼓起勇氣：「媽媽，你不要生氣，楊老師叫別的家長也是叫誰誰的爸爸媽媽的。」

媽媽手指一頓，在路邊停車。

我不自覺緊張起來，緊緊注視著她。

她回頭看看我，很煩悶地搖頭：「你太小了，無法理解我。」

「我是第一名……我理解你！」我爭功一樣反駁。

「你理解我什麼？」媽媽反問。

我語塞，是啊，我理解媽媽什麼呢？

我只知道，媽媽不開心。

見我無話可說，媽媽再次開車，車裡又陷入了死寂。

快到家時，媽媽突然開口：「我今天才知道你上二年級了，你也算個小大人了，所以我打算去出差了。」

媽媽又覺得我不小了。

我知道「出差」是什麼意思。

爸爸就長年在國外出差。

出差就意味著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

我張張嘴，又低下了頭。

媽媽繼續道：「我會很忙，不常回來，我要做自己的事，你慢慢就能理解了。」

「做什麼事？」我詢問。

媽媽沉吟片刻，輕輕笑了笑：「我什麼都可以做，作家、畫家、歌手、調酒師……總之，不當喬喬媽媽就行了。

「我的人生，不能被喬喬媽媽這四個字困住。」

這句話很深奧，也很傷人。

我咬著嘴角，默默地思考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3

媽媽當天就走了，不辭而別。

奶奶到了晚上才收到信息，一下子劇烈咳嗽了起來。

我意識到了什麼，吵著要看信息。

奶奶沒給我看，只是跟我說：「你媽媽要去別的地方工作了，會回來的。」

「什麼時候回來？」我昂著臉天真地問。

奶奶嘆了口氣，不由將我抱住：「喬喬，你好好學習，只要足夠優秀，你媽媽會喜歡你的。」

這句話也有點深奧。

足夠優秀，媽媽就會喜歡我嗎？

為什麼班裡吊車尾的學生，每次考那麼差，他們的媽媽依然喜歡他們呢？

而我，要足夠優秀呢？

這一晚，我又沒睡好。

第二天我特意跑上樓去，看看媽媽是不是真的出差了。

敲了很久的門，沒人開門。

媽媽真的去很遠的地方了。

我垂頭喪氣地回家，又強行給自己打氣。

沒關係，只要足夠優秀，媽媽會喜歡我的。

她會回來的！

4

我開始更加用功地學習。

五年級的時候，我已經穩定在全年級第一名了。

我家裡擺滿了獎狀，看得奶奶合不攏嘴。

奶奶便給媽媽打視頻——她經常給爸爸媽媽打視頻，爸爸在國外，通信不好，但偶爾能接通，我見過爸爸好多次了。

媽媽卻很少接聽，似乎很忙。

這次，媽媽終於接了。

我樂得蹦了起來，將厚厚的獎狀舉在螢幕前喊：「媽媽快看，我的獎狀好多，都是特等獎！」

媽媽戴著墨鏡，似乎在海邊曬太陽。

她很平靜地掃了一眼獎狀，語氣淡淡的：「不錯，加油。」

我已經十歲多了，明白了更多事情，也懂得察言觀色了。

我立刻察覺到媽媽並不高興。

她依然不喜歡我的獎狀。

我一下子耷拉了腦袋，呆呆坐著。

奶奶帶著一絲討好的語氣打趣：「阿楠，你多夸幾句喬喬嘛，她那麼用功學習，次次都是年級第一呢。」

媽媽不語，扭頭看向大海。

她對我的成績並不感興趣。

我垂頭坐著，有些不知所措。

奶奶忽然間有了火氣：「周楠，我是村裡人，不曉得你們年輕人什麼思想，但喬喬是你女兒，你誇幾句怎麼了？」

在我印象中，奶奶很少發火。

她是地道的農村人，在城裡生活總是小心翼翼，對媽媽也不敢有絲毫怨言。

我經常覺得，她不是媽媽的婆婆，而是媽媽的保姆，在艱難地伺候著一家子，維繫著這個鬆散的家庭。

所以，奶奶發火，把我嚇了一跳。

媽媽顯然也愣了愣，眉頭不由皺緊：「你既然不理解我的思想，就不要橫加指責，現在是新時代，不是你們舊時代，我的人生不屬於孩子！」

「你誇幾句怎麼就跟人生有關了呢？你……」

奶奶沒說完，視頻就掛了。

奶奶的臉便皺得像皸裂的大地，滿目瘡痍。

我隱約意識到，就算我足夠優秀，媽媽也不會喜歡我的。

她為什麼不喜歡我呢？

5

我思考了很久這個問題。

從五年級，思考到了初二。

其間，媽媽只回來過一次。

或許不止一次吧，但她多數是回自己的家，對於在她樓下的我和奶奶，並沒有探望。

這一次，她終於來探望了。

我又一次激動了起來，早早在門口等她。

奶奶也興沖沖地做起了飯，家裡洋溢著難得的喜悅。

見到媽媽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雖然我已經認定媽媽不喜歡我。

可我還是控制不住地撲了過去，試圖抱住媽媽。

媽媽忙將手抬高，我才看見她抱著一隻小狗。

她怕我撞壞了小狗。

我停住了，喜滋滋看著小狗，覺得這是媽媽給我買的禮物。

它很可愛，比我小時候可愛多了。

我立刻伸手去接，媽媽卻並沒有給我，只是笑問：「長這麼高啦？」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是啊。」

然後便是相顧無言。

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種名為「隔閡」的東西。

原來，我從小感受到的那種奇怪感覺叫隔閡啊。

好在奶奶出來了。

隔閡消散了。

媽媽也對奶奶笑：「我最近去環球旅行了，才回來，這隻小狗是我兩年前在北方撿到的，陪了我很久，不然我得悶死。」

「哦哦，先進來吧。」奶奶熱情招呼。

媽媽輕輕搖頭：「不進去了，我明早要去參加一個畫展，下午的飛機，看看你們就要走了。」

「這就要走了？」奶奶皺起了臉。

媽媽點頭。

我站在一旁，又一次將頭低下了。

小狗朝我叫了起來，這隻陪了媽媽兩年的小東西，一點都不可愛了。

我妒忌它。

所以我不想看它，我偷看媽媽，在媽媽要走的時候，我像小時候無數次鼓起勇氣一樣問她：

「媽媽，你看完畫展能回來嗎？」

「不能，還要出差，在北方，很遠的，回不來。」媽媽一隻手抱著小狗，一隻手拂了一下頭髮。

她依然貴氣美麗，像天上的星星一樣耀眼，又遙不可及。

我將腦袋徹底垂下了。

6

媽媽走後的當晚，我發起了高燒。

一邊迷迷糊糊地冒汗一邊喊著媽媽。

奶奶趕忙給媽媽打電話，問媽媽上飛機了沒有，要不推遲一下，回來送我去醫院，哪怕看看我也行。

「飛機都降落了，我實在沒辦法回去，如果喬喬很嚴重，你打 120 就行了。」媽媽是這樣回答的。

我渾渾噩噩，卻聽清了媽媽的話。

只是一瞬間，我號啕大哭，也不知道在哭什麼。

奶奶將電話放在我耳邊，讓媽媽安慰我。

媽媽卻沉默著，像個無話可說的陌生人。

最後她憋出一句：「我幫你叫 120 吧，不會有事的。」

我說不要，然後自己把電話掛了。

120 並沒有來。

過了兩天，病好了。

奶奶替媽媽說話：「你媽媽是個工作狂，她也沒辦法，哎。」

我抿著嘴表示明白。

媽媽的飛機到北方了，回不來的，我理解她。

我要很久才能見到她了。

然而，我三天後就見到媽媽了。

那是秋遊，整個初二的學生去海邊遊玩。

我們是沿海城市，從學校去海邊不過一個半小時。

我在浪漫海岸的公路上，跟許多同學一起，看見一個穿著白裙子戴著太陽帽的女人在畫畫。

她面朝大海，裙擺飛揚，仿佛電影里的人物。

同學們都哇塞起來，說一定是拍電影。

只有我知道不是拍電影，因為那個女人是我媽媽。

她沒有去北方出差，沒有去很遠的地方，只是在距離我家一個半小時的海邊，自由自在地畫畫。

我呆站在原地，隨著擁擠的同學們一路走向媽媽。

媽媽回頭看我們，臉上掛著許多笑容。

她像天使一樣。

大家都誇她漂亮，她熱情洋溢地揮手：「你們也很可愛哦。」

我從未見過媽媽笑得那麼開朗。

可惜，她看見了我。

她的笑容立刻僵住了，繼而眉頭緊皺，像是一天的好心情被突然破壞了一樣。

我習慣性地低下了頭，惶恐地紅了眼眶。

真奇怪，明明是她撒謊被我發現了，心虛的卻是我。

我不該來秋遊的，這樣就不會發現媽媽撒謊了。

我也不敢喊她，只想趕緊離開。

但媽媽卻喊我：「顧喬喬，過來。」

我不知所措。

同學們一片譁然，經常揪我辮子的男生大喊：「哇，她是你媽媽啊？我還以為你是孤兒呢。」

「哈哈。」

惡意的笑聲，讓人難堪。

媽媽的臉色一片陰沉。

我默默地走了過去，媽媽跟老師打了招呼，領著我去無人的地方。

她主動開口：「我在海邊住了很多年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裡能給我靈感和歸屬感。」

我嗯了一聲。

她又道：「我其實從來沒有出差，我的工作自由懶散，不像你爸爸，滿世界跑。」

我又嗯了一聲。

她注視著我：「你成熟了很多，能理解我的做法嗎？」

我沉默不語。

她指了指大海：「有時候人就要活得像海里的魚一樣，自由自在，不受束縛，否則活不出自我。」

她眼中有了些光，「我不願被孩子束縛，所以我不喜歡被稱作喬喬媽媽，喬喬媽媽這個稱呼是對我個人存在的抹殺。」

她又看向我，「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可以是畫家、作家、歌手、調酒師……但不能是喬喬媽媽。」

我點頭。

她摸摸我腦袋：「你現在明白了嗎？」

我大概是明白了吧。

我是個成績特別優秀的人，我的老師告訴過我，人生就跟答題一樣，要善於找關鍵點。

所以我在海風中思考了許久，將自認的關鍵點說了出來。

「媽媽，既然你不想當喬喬媽媽，為什麼要生下喬喬呢？」

7

媽媽為什麼要生下我呢？

如果不生下我，她是不是可以活得更像大海里的魚呢？ 媽媽怔了怔，詫異看我。

接著她很平靜地回答我：「懷你的時候沒有多想，懷了就生，只是很普通的人生經歷。」

就這樣嗎？ 普普通通的人生經歷啊。

像魚下卵一樣，把卵往水裡一甩，繼續當自由自在的魚。

我張張嘴，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問題想問，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大概從看見媽媽在海邊畫畫那一刻起，心中便有什麼東西倒塌了吧。

如同信仰，碾碎成泥。

所以我繼續嗯了一聲，表示明白了。

媽媽欣慰一笑：「你明白就好，去玩吧，媽媽繼續畫畫了。」

我轉身離開，走得很快，淚水卻模糊了臉頰。

走入隊伍時，我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頭看看。

我仍在期待著什麼吧。

可是，媽媽在專注畫畫了，她再也不看我一眼了。

8

我很快上了高中。

奶奶更加蒼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