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一陣沉默。
我爸似乎在醞釀話語和情緒,我果斷掛了,不再交談。
後半夜,我爸又打來了電話,語氣十分焦急。
「怎麼一直聯繫不上你媽?她去哪裡了?」
「她走了,連行李都沒帶。」我平靜回答。
「啊?那完了,她身份證什麼的都在包里,你快看看!」我爸更急了。
我翻看了一下,找到了錢包、手機、身份證。
我媽空著手走的,她應該身無分文,一個人不知道流浪到哪兒去了。
我皺了皺眉頭,跟我爸說了情況。
我爸急得冒煙:「你快去找找,這麼冷的天,她又什麼都沒帶,不得凍死啊!」
確實很危險。
我準備報警,結果警察先給我打來了電話,說是我媽差點暈倒在路邊,被帶回警局了。
我媽用警局的電話跟我說話:「喬喬啊,媽沒事,太冷了,我又迷路了,找不著你的公寓在哪兒了,哈哈,沒事的……」
她笑得很尷尬。
我問她在哪個警局。
她給了地址,我點頭:「你等著吧,我讓我同事去接你,她就在附近的,你在她家將就一晚,明天來拿行李吧。」
「這……喬喬,你能自己來嗎?媽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意思麻煩你同事……」
我媽小心翼翼又帶著期許。
我突然想起了差點被強姦那件事。
媽媽現在希望我去,當年我又何嘗不希望媽媽來呢?
心臟瞬間絞痛了起來,有種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過去這麼多年了,原來我還是沒有走出那段陰影啊。
其實我依靠自己避免了強姦,我嚇得男同學連連求饒,我理應戰勝了這段陰影。
可為什麼還是會有這麼重的後遺症呢?
因為,我的媽媽沒有來救我啊。
她去找她的狗了。
用力吸一口氣,我用儘量平靜的口吻回答媽媽:「沒事,我同事人很好的,她去接你吧,我離得遠,不方便。」
說完,我掛了電話。
15
工作五年後,我存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個三百萬。
趁著休假,我火燒火燎地趕回了老家,帶著奶奶去買別墅。
奶奶身體竟然硬朗了不少,這歸功於爸爸的照料。
爸爸還算孝順,也聽我的話,一直用心照顧奶奶。
我大手一揮,買了一棟不大不小的別墅,差不多花完了三百萬。
我們這地方,三百萬的別墅算不錯的了。
奶奶目瞪口呆,一直說不要。
「你這丫頭太浪費錢了,那麼老多的錢,你留著將來結婚生娃不好嗎?買別墅做什麼?」
老一輩的人,總想著孩子結婚生娃。
我好笑:「我可不結婚生娃,一個人多自在。」
奶奶給我白眼:「你這丫頭凈說胡話,女娃娃不結婚生娃做什麼?你快結婚,趁著奶奶還有精力,給你帶娃。」
哎,說不通的。
所以我不說了,讓奶奶看別墅。
奶奶看了幾眼,扭頭問我:「你真的不結婚嗎?」
「結結結,以後結。」我敷衍。
奶奶哪裡看不出我的心思?
她心疼地摸摸我臉頰:「喬喬,奶奶也只是說說而已,你不結就不結吧,你都沒被愛過,大概也是愛不了別人的。」
我愣在當場。
好一陣我才問她:「奶奶,你還挺有深度的。」
「哪有什麼深度,奶奶是被疼愛過的人,所以小時候再苦,長大了還是能愛上你爺爺,你小時候不苦,可愛不了別人了。」
16
買完別墅後就是裝修了。
這可是個大工程,我存款不多了,問爸爸要的錢。
他二話不說就給了。
媽媽也掏出了自己的小金庫,說要給我八十萬。
我不要,她將銀行卡塞給我,親昵地拍我手:「媽媽年輕時可是大作家,賺了不少錢的,你拿去用吧。」
我將卡塞回給她:「真的不用,夠了。」
媽媽再次塞給我,笑容滿面:「拿著拿著,媽媽的就是你的,你客氣什麼?」
「我說了,不用。」我抽回手,那張卡落在了地上,彈到了媽媽的腳上。
媽媽頓時乾笑了起來,轉過身去自說自話:「那我去做飯吧,一直是你奶奶做飯給你吃,今天讓你吃吃媽媽做的飯。」
我沒吃,因為忙著裝修。
我拿了爸爸的錢,走了。
爸爸送我下樓,欲言又止。
我揮揮手:「爸,別墅裝修好後,你搬進去跟奶奶一起住吧。」
「那你媽呢?」我爸趁機詢問。
「她當然也可以住。」
「你也一起住嗎?」我爸期待了起來。
「我不住。」
17
別墅的事安排妥當,我返回了北方,繼續工作賺錢。
半年後一家人入住了別墅,而年關也將至了。
我媽打電話喊我回去。
我說忙,不回去了。
我媽便提議:「那我去找你吧,給你煮湯圓,也算團聚了。」
「別來,我忙,過年加班三倍工資呢。」我一口回絕。
我媽嗔笑:「你也真是的,我們家又不缺錢,別加班了,媽去給你煮湯圓。」
她不由分說,自作主張要過來。
我嘆了口氣:「有必要嗎?」
我想表達的是,有必要特意來煮湯圓嗎?
可話一出口,便仿佛洋蔥一樣,包裹著一層又一層其他的含義。
電話兩頭都沉默了。
是啊,有必要嗎?
什麼都沒有必要了。
無論是煮湯圓還是別的任何東西。
久久的沉默過後,媽媽的哭腔傳來:「喬喬,你為什麼就不能理解媽媽呢?小時候你明明說理解的!」
時隔多年,媽媽終於將話挑明了。
像黑暗中亮起了一盞燈,只是燈光是幽冥鬼火。
陰冷、壓抑。
我抓手機的手指緊了緊,過往一幕幕在腦海里回放,最後只剩下空蕩的迴響。
那迴響從遠及近,從大及小,最後壓縮在一起,啪地打進我耳膜。
【我可以是主持人、畫家、歌手、調酒師……唯獨不可以是喬喬媽媽!】
【我不想我的名字,被人用喬喬媽媽代替!】
【喬喬媽媽……喬喬媽媽……】
我嘴唇抖了一下,用力深呼吸。
我拚命壓抑著哭腔,壓抑著我近三十年來的夢魘和渴望。
我只是很平靜,很輕聲地問:「你為什麼不可以是喬喬媽媽?」
你為什麼那麼多年都不肯回家看看我?
你為什麼要騙我去出差了?
你為什麼去找狗都不來救我?
為什麼呢?
媽媽答不出來,她只是在電話那頭崩潰大哭。
我擦擦眼角,將電話掛斷了。
18
我三十歲後,工作清閒了起來。
年薪倒是不減,近兩百萬。
老家總有人催我結婚,幫我說媒。
奶奶全都擋了回去。
我爸也偶爾提一嘴,問我想不想結婚。
我說不想,一個人過挺好的。
「一個人過有什麼好的?爸給你找個帥氣威猛的俊男怎麼樣?」我爸來勁,「吳彥祖那樣的。」
我好笑,隨他:「好啊,找得到吳彥祖那樣的,我還真結了。」
我爸立刻說好,著手去找。
還真給他找到個大帥哥,體制內的,家裡也有錢。
我去看了,對方對我很滿意,可是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奶奶說得對,我根本沒有愛別人的能力了。
我讓爸爸不用找了,我這輩子不會嫁人了。
「那行吧,跟爸爸媽媽奶奶在一起也不錯,三代同堂,幸福安康。」我爸打趣,「特別是你媽,她現在廚藝了得,我天天想吃她做的飯,你也趕緊回來試試吧。」
我沒有作答。
我知道,爸爸想緩和我跟媽媽之間的矛盾。
他鋪墊好了,才引出媽媽做的菜。
我不想鋪墊,因為我無法愛別人,更無法愛媽媽了。
我告訴他:「我可以跟奶奶和你一起住,但不能跟媽媽一起住,所以你們一起住吧,我在北方待著就行了。」
爸爸還沒出聲,旁邊傳來啜泣聲。
媽媽又哭了。
19
媽媽搬出了別墅。
她一個人住進養老院去了。
爸爸和奶奶輪流打電話給我,讓我勸勸媽媽。
養老院不好,要是遇到壞的護工,飯都不給吃。
「你們經常去養老院探望她,護工就不敢欺負她的。」
這很好解決。
我爸啞口無言。
奶奶只能嘆氣。
臨近年關的時候,我回家了一趟。
由於媽媽很久不回家了,爸爸和奶奶提議去看看她。
我沒有反對。
到了養老院,爸爸和奶奶給了我房間號,讓我自己先去看看。
我明白,他們依舊希望我跟媽媽和解。
我走向那個房間,聽見裡面傳出了熟悉的聲音。
「其實很多時候,子女都是不理解父母的,我們做父母的也是人,也該有自己的生活和愛好,可子女就是不理解,哎。」
我媽在說話。
我走到窗邊看她。
她坐在床上,對著幾位老人誇誇其談。
老人們紛紛贊同她的話,她便來勁:「總之呢,做父母的就是有原罪,稍微有一點做不好就會被子女數落記恨,怎麼道歉都不行……」
她嚷嚷著,突然似有所感,回頭看向窗外。
四目相對,她渾身一僵,臉色變得慘白。
我轉身離開。
爸爸和奶奶很疑惑,我怎麼出來得這麼快。
我說媽媽睡著了,不打擾她。
爸爸和奶奶也只能走了。
我又返回了北方,更加不願回家了。
老家仿佛有一頭惡獸,悄然蟄伏著,只要我回家就會被它咬一口。
我不想被它咬了。
它不咬我了,卻將尾巴伸到了北方。
媽媽晚上就發來了信息,很長很長的文字。
她仍然希望得到我的理解,她並非是為我而活的,她活出了自我,只是我不理解。
我將她拉黑了。
一年後的某天晚上,養老院給我打來電話:「請問是周楠女兒嗎?」
我刷著劇怔了一下,周楠女兒?
原來歲月已經走得這般遙遠了。
以前是「喬喬媽媽」,現在是「周楠女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媽媽養育了女兒,女兒要孝順媽媽了。
我笑了。
也不知道笑什麼。
對面又問了一次:「請問是周楠女兒嗎?」
我搖了搖頭:「不是。」
「不是嗎?您不是顧喬喬嗎?」
「是,你稱呼為我顧女士吧,不要用周楠女兒來代替。」
「啊?」
護工大概覺得我是神經病吧。
就像很多年前一樣,那些家長或許也覺得媽媽是神經病。
「哦哦,好的顧女士,您母親最近總是沉默寡言,食欲不振,脾氣也變得古怪,我聽同房的老人說,她的子女從來不來探望,其餘老人都有子女探望……」
護工語氣遲疑,「久而久之,您母親心理可能失衡,別的老人也會笑話她子女不孝順,甚至可能欺負她,我們建議您常來探望她。」
「我爸和奶奶會去探望她的。」
「這個沒用的,他們來的時候,您母親依舊不開心,您母親大概只希望您來探望她。」護工苦笑。
「不了。」
20
此後兩年,我的事業更上一層樓,年薪突破了三百萬。
賺錢似乎變得簡單了,每天坐著就有錢拿。
可惜這一年,奶奶身體垮了,急救了一天一夜最終還是走了。
我見了她最後一面,哭得眼睛紅腫,淚如雨下。
爸爸也一蹶不振,他早年在國外奔波勞累,身體早有暗疾,竟也跟著奶奶垮了。
半年後,爸爸也去了。
轉眼之間,一家人竟只剩下我跟媽媽。
爸爸的葬禮上,媽媽哭了很久,近乎暈厥。
我遠遠看著她,思緒萬千, 張口無言。
處理完後事,媽媽又該回養老院了。
我開車送她回去。
她坐在後排座位,垂著頭, 仿佛睡著了一樣。
我們誰也不說話。
只是接近養老院時,媽媽突然問我:「喬喬,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參加你的家長會嗎?」
我點頭。
她聲音逐漸帶上了哭腔:「剛才我坐了一路,你沉默了一路, 我想起那天的事了, 我當時帶你回家也是這樣,如果……」
她停頓了一下, 「如果,當時我摸摸你的獎狀, 笑著誇誇你,我們的關係會不會變得不同呢?」
我在路邊剎車,沒有回頭看她。
是啊,七歲的我, 就盼著媽媽摸摸我的獎狀,誇誇我。
如果, 她誇誇我呢?
那久遠的時光, 仿佛在面前鋪開了,變得截然不同了。
我們開完家長會回家,媽媽興高采烈地撫摸我的獎狀, 然後摸我的腦袋:
「哇,喬喬真厲害, 你幫媽媽得了優秀家長獎呢!別的家長羨慕死我了!」
媽媽這般說著,我則喜滋滋羞答答地笑。
如果是這樣, 那久遠的時光,還會盛開更璀璨的花簇。
當明星一樣的媽媽在海邊畫畫, 她身旁會站著一個小女孩,滿臉崇拜地鼓掌:
「哇, 媽媽你畫得好棒,快畫我快畫我!」
「好的,媽媽畫完大海的魚就畫你!」
當女孩被男同學騙到家中欲行不軌時,嬌氣的媽媽也會急匆匆趕來,變成堅毅強大的保護神。
「喬喬,別怕, 媽媽在!」
媽媽一直都在!
……
可是, 這璀璨的花簇從未盛開過。
這鋪開的時光, 從來都只是一個未被愛過的女孩的幻想罷了。
我回頭看看媽媽,她淚流滿面,痛苦地抱著頭。
我說不出一句話。
七歲那年, 車裡是死寂的。
現在,也該是死寂的。
有些心結, 解不開就是解不開的。
有些過錯, 無法原諒就是無法原諒。
凋零的花,不會因為遲來的清水澆灌而重新綻放。
媽媽,回養老院吧,我們的人生, 不該相互糾纏了。
一如這麼多年以來那般,從來都是各過各的。
以後,也各過各的吧。
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