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懂了她的暗語。
這一瞬,我的心似被海潮淹沒,層層疊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曾經的她張揚熱烈,敢愛敢恨。
現在,竟連靠近幸福的勇氣都喪失了嗎……
我不知如何再勸,沉默地望向窗外。
她藉口要去看望母親,離開了病房。
房門合上,我掙扎著起身,從床頭櫃找到手機,開機。
電量滿格,想來在我昏睡期間,有人替它充過電。
開機幾分鐘,手機螢幕閃個不停。
有一條是銀行到帳簡訊,在我出事不久,顧驍把我轉給他的錢一分不少還我了。
因為要重建「沈氏」,我沒矯情。
聯繫我的人很多,最多的是溫婉——我哥沈星宇的前助理,也曾是我哥的女朋友。
我哥被母親葉岑逼迫著和顧家聯姻後,她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而現在,她掌管著我掏空沈氏「供養」出來的公司,孤月獨明。
裡面的員工,幾乎都是沈氏的老員工。
我忽略滿屏問候,回她三個字:【我還好】。
幾秒鐘後,螢幕上彈出她的來電。
我苦笑著接起。
「沈葉舟,解釋一下『還好』是怎麼個好法?」
「半個月前你受重傷昏迷的新聞鋪天蓋地,姐一不瞎二不傻,今天剛醒吧?」
「我去警局問過,那個犯人說你主動往刀口上撞,擺明了一心尋死。」
「你忘了當初是怎麼跟我承諾的嗎,等沈氏一倒就來接管孤月獨明,沈氏倒了你又是怎麼做的?」
「我不跟你繞圈子,限你三秒鐘內把地址發來,不然我不介意帶著你侄子甩手跑路!」
她來勢洶洶,頗有興師問罪的味道。
我這一生桀驁叛逆,不服管教。
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能「管」住我,除了寧瑜和顧驍,就只有一個溫婉了。
「發,現在就發……」
我嘆了口氣,給她發地址。
「這才乖。」她繃緊的語氣鬆弛了幾分,「我明天上午到。」
我沒反駁。
我心知,不親眼確認我「活著」,她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京城和北城相鄰,溫婉是帶著沈鈺一起來的。
「還沒吃午飯吧,給你煲了烏雞湯,補氣血。」
她將手提的保溫桶放下,扭頭招呼沈鈺,「小鈺,叫人。」
「叔叔好。」沈鈺乖巧地走到床邊趴下。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頭,「今天不用上學嗎?」
「想見叔叔,媽媽給我請假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彎了眉眼,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請假了作業也跑不掉。」溫婉忙裡插話。
沈鈺上揚的唇角瞬間塌了下來。
和我哥完全不同的性子,我忍不住笑了。
「溫度剛好,我喂你。」
溫婉端著湯碗坐到床沿,拿湯匙舀了一勺湯就要喂我。
活了這麼大,我從沒享受過生病被喂飯的待遇。
哪怕溫婉是我嫂子,我也極不適應。
「我自己來……」我ţů⁸抬手準備去接。
「你行嗎你?」
她冷哼一聲,睨了一眼我輸著液的那隻手。
冰涼的輸液管滑過瘦骨嶙峋的手背,我倏然尬住。
「吱呀——」
病房門被推開,寧瑜走了進來,看到屋內情形有片刻凝滯。
溫婉同樣錯愕了一下,沒吱聲。
我和寧瑜戀愛時,她正跟我哥在一起,清楚我這段感情史,也看過寧瑜照片。
「我嫂子溫婉,侄子沈鈺。」我一一介紹。
最後,我目光落到寧瑜身上,落寞一笑,「我朋友,寧瑜。」
溫婉最先打破沉默。
「你好。」她將湯碗一抬,解釋道,「我給小舟燉了湯……」
「我來吧。」寧瑜走了過來,接過湯碗。
與寧瑜錯身的剎那,溫婉沖我眨了下眼睛。
我斂下眸子,笑而不語。
我知道她的心意,更知我和寧瑜之間已經隔了多遠的距離。
這段感情已經走到盡頭,不是靠愧疚和同情就能繼續的。
寧瑜沉默地舀湯喂我。
「我先帶小鈺去吃午飯。」
溫婉觀察了一下氣氛,帶沈鈺出去了。
長期靠輸注紅細胞和葡萄糖維持生命體徵,我只喝了幾口就開始反胃。
為了不讓寧瑜擔心,只能死死忍住。
「別咽——」
一個套著乾淨垃圾袋的垃圾桶遞到我面前。
我沒敢抬頭,單手扶住垃圾桶邊沿。
「好了……」
腸胃空空後,我有氣無力出聲。
寧瑜遞了杯溫水過來,等我漱完口,拿走垃圾桶,抽了張乾淨紙巾給我。
「幫我……請個護工吧。」
我擦凈嘴角,愴然請求。
這幾年,我肆無忌憚地糟蹋自己的身體。
如今像個廢人一樣躺在病床上,才發現想維持基本的體面有多艱難。
而寧瑜,同時照顧兩個病人,如果不請護工,遲早會被拖垮。
她緘默了好一會兒,才點頭應好。
「剩下的湯……」
我看向保溫桶,「麻煩幫我處理下。」
「嗯,你多休息。」
她幫我把床位搖平,提著保溫桶出去了。
我沉沉睡了過去,再睜眼已入夜。
不遠處坐著個老實憨厚、看起來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
「你醒啦?」見我醒來,他急急站起問候。
「護工?」我問。
他連連點頭,「對,我姓李,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我沒客氣,「幫我把床搖起來,再幫我叫一下主治醫生。」
他應聲照做。
等醫生的間隙,我拿起手機。
溫婉給我發了消息,說公司有急事,已經回了北城,叮囑我好好養傷。
我回了個「ok」。
護工叫來醫生,就去門外等候。
從醫生口中,我了解到自己的病情。
多年來飲食不規律,造成胃腸道功能紊亂;
長期失眠導致神經系統受損,冠動脈供血不足;
加上受傷失血過多,又傷了肺腑,如今身體就是一個空架子。
「二十多歲的年齡,五六十歲的身體,可真是造孽啊……」
醫生瀏覽著手中病例,表情唏噓不已。
「各人自有各人命,不過是苦果自咽罷了。」
我直視醫生,語氣平靜,「我還有多少時間?」
醫生遲疑了好一會,沒開口。
「我自己的身體,我不該擁有知情權嗎?」
我淡定地撫平被角,語氣卻不容置喙。
「如果能細細調養,再活二十年不成問題;若是繼續勞心勞力,頂多……」
醫生頓了一下,憐憫道,「Ţū́ₘ六七年……」
本是噩耗,我的心竟意外平靜。
比起精密的醫學估測,我對自己的身體情況早有預知,也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他們知道嗎?」我問。
「先前小顧問過我,知道後托我保密,所以寧小姐問我時我含糊帶過了……」
醫生微微嘆了口氣,「是否要繼續瞞著,我尊重你的意見。」
「不必告訴她,有勞醫生。」我淡然閉上了眼。
醫Ṫũ̂⁹生嘆息著離開。
我躊躇半天,給顧驍打了個電話。
他接聽得很快。
「你人在哪?」我問。
「賓館。」他聲音懶洋洋的,「放心,你要是出了狀況,哥哥我十分鐘必到。」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
沒被寧瑜「忽悠」走,還有救。
「聽說,你們訂了個三年之約?」我平靜地拋出話題。
「那是,哥哥我『愛感動天』。」
他的開心不加掩飾,「怎麼樣,驚不驚喜,羨不羨慕?」
「羨慕?你就不怕我近水樓台?」我忍不住調侃。
那邊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良久,他才出聲,
「沈二,你是不是……知道你的身體情況了?」
他流暢的語氣變得艱澀。
「不知道的話,你覺得我會給你打這個電話?」
我挑眉反問。
顧驍像是突然間失去了言語能力,半天沒說出話來。
「顧驍,不需要為我難過,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
「從我決心毀了沈氏的時候,我就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別固守京城,聽她的話出去走走吧,幫她看看外面的廣袤天地。」
「如果能從你口中見識到世界的繽紛,她一定會很開心。」
我抬起青筋暴起、瘦如細柴的手,蒙住了眼睛。
眼前光亮盡失。
「阿驍,我已經沒有未來了……」
我蒼白地勾了勾唇角,「別讓她的未來跟我一樣沉於黑暗。」
「好……我答應你……」
顧驍聲音哽咽。
「沒其他事,掛了。」我掐了電話。
這一瞬間,我的世界重新變得通透安靜。
六七年,足以將孤月獨明送上市,足以目睹沈鈺長大個小男子漢。
也足夠見證寧瑜和顧驍的幸福。
於我而言,無憾。
養病的時間漫長,我托護工買回很多書,借看書打發時光。
寧瑜每天都會來看望我,察覺出我的「冷淡」後,探訪頻率大大降低。
能下床走動後,她租來個輪椅,強硬地推我出去曬太陽……
讓我沒想到的是,在我養傷期間,溫婉竟打算將公司總部遷到京城,連註冊地址都勘探好了。
「我覺得北城風水不如京城養人,擅自做主你多擔待。」
說這話的時候,她叉著腰,下巴抬得很高。
大有我敢駁一句懟我十句的架勢。
「你是公司法人,決策上的事你說了算。」
我十分尊重她的決定,但不忘馬後炮,「只是我答應寧瑜三年上市,你多加油。」
「三年……上市?」溫婉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
「對。」我鄭重點頭。
「我可以合法經營不違規,也可以保證三年盈利,但鐵打的公司流水的兵——」
溫婉幾近咆哮,「連續三年不更換董事和高層管理人員,是不是太強人所難了點?」
我慢悠悠翻了頁書,渾然無事她的猙獰,「所以,祈禱我早日康復,好助你一臂之力吧。」
「沈葉舟,你好、樣、的!」
溫婉氣結,「感情我就是成就你感情的工具人是吧?」
「錯,你不是工具人,我的感情也不需要任何人成就。」
我仰頭看她,鄭重陳述,「因為我壓根沒想過和寧瑜再續前緣。」
溫婉瞪大了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沈氏覆滅後上萬人因我失業,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他們卻有父母妻兒要養。」
「我哥曾說人生不只有愛情,我已經嘗過愛情,下半生想踐行他的道,給掙扎求生的沈氏舊人多指一條路。」
我淡淡勾唇,țũ̂₍「而他們的根在北城,所以,遷址的事不要再提了。」
「可是——」
溫婉還想再勸,被我直接打斷。
「我知道,現在我在北城的名聲不好聽,但我死都不怕難道還懼怕人言?」
「溫婉,有兩點我需要提前申明,一是永遠別暴露我跟你、跟孤月獨明的關係,二是我入職,你務必擺高姿態給足我下馬威。」
「日後工作相處,哪怕我被合作夥伴羞辱責罵,你都必須冷眼旁觀。」
「你要記住,你才是孤月獨明的老闆,我只是一個打工人,是你手中可用可棄的棋子。」
我緩慢地合上手中書冊,「如果不適應,現在就可以演練起來。」
於我而言,彎一彎脊樑,換孤月獨明飛黃騰達,不虧。
「必須……這樣嗎?」
溫婉臉上寫滿了「我不贊同」。
我淺淺勾唇,「如果你不想孤月獨明被所有人圍攻孤立,最好這樣。」
「我……」
她嘴唇囁嚅了好幾下,語氣澀然,「我明白了。」
「擴張需要充足資金,這裡面有一筆錢。」
我取出顧驍「存錢」的那銀行卡,往她面前一遞,「一起……為我哥圓夢吧。」
圓我哥的夢,建立一個任人唯賢、不排外、制度化管理的多元公司。
「我努力……」
溫婉走的時候,步伐很沉重。
我想多勸她幾句,但我知道,道理她都懂。
她需要的是時間去消化。
外傷療愈後,我堅決出院。ṱũₐ
溫婉和顧驍得知消息要來接我,我全部拒絕了。
我提前聯繫了常斌,還跟他簽訂了新合約。
他做我的保鏢兼司機,保護我人身安全,我留他在沈園「常伴」葉岑。
我在北城樹敵太多,需要他的身手與警覺。
他無處可去,又放不下葉岑,只能妥協。
出院當天我回了趟沈園。
覆滅沈氏前,我設法保全了這一處資產,免除了它被法拍的命運。
儘管這裡葬送了我父兄的一生,我依舊不能將之捨棄。
如今的沈園空無一人。
她的前主人葉岑,化作了一張黑白照,和我父兄並列於祠堂。
我點燃了三炷香,送她最後一程。
願她地獄天堂,與我父兄永不相見。
處理完私事,我帶著簡歷孤身殺往孤月獨明,舌戰群儒,成功與創始人溫婉簽訂對賭協議。
她聘我為 CEO,我三年內將孤月獨明送上主板。
如若不能,我自願滾出北城,永不得返。
這份對賭協議是我臨場發揮加的戲,事後被溫婉好一通罵。
卻成功讓孤月獨明打響了名號。
後來我常駐北城,對孤月獨明進行股改,並與之共成長。
寧瑜則留在京城守護她母親。
我偶爾會托溫婉去探望一下她們,卻再也沒有出現在寧瑜面前。
孤月獨明的註冊日期,遠早於我與寧瑜的約定日期。
公司第三年財報一出來,我就向證監會提出了股票上市申請。
核准通過後便向證券交易所上市委員ŧų₇會提出上市申請。
還提前留下遺囑,名下所有財產,死後無償贈與寧瑜和顧驍。
我欠他們的,這輩子,只能用這種最俗套的方式去還……
新股發行當日,正滿三年之期。
寧瑜守約嫁顧驍。
他們選擇了旅行結婚,我要他們全程直播。
「阿瑜,你說我們能不能在一起不離不棄,直到白頭到老?」
婚禮上,顧驍問她。
「你能,我就能。」她笑吟吟地。
我在鏡頭這邊笑著送出祝福。
顧驍十年相守,終換她芳心一動。
那一刻,我滿心釋然。
楊絳先生說的對,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白頭到老。
有的人適合成長,有的人適合一起生活,有的人適合一輩子懷念。
總有一場相遇,是隔著茫茫人海,奔赴彼此而來。
他們是越過人海的欣賞與歡喜。
而我,歸於人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