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完整後續

2025-07-01     游啊游     反饋
3/3
那眼底浮現出的……是欣慰?

9

自那日起,我再未偷過一日懶。

每日裡跟著姐弟倆磨豆腐做豆花,不論江映說什麼,我都欣然接納。

不為旁的,只為她那日在巷口替我說的那一番話。

畢竟這個世道,一個女子想要保住聲名很難,毀了卻很容易。

我學會了做豆腐,心思也活泛起來。

江家豆腐坊並不只單賣豆腐,還順帶著賣豆花,這是街頭巷尾常見的早點。

豆花滑嫩,若是澆上一勺醇厚的醬汁,便會更添一分風味。

從前江家做豆花的澆頭都是豆乾混著大醬炒制的,雖有滋味兒,卻少了些葷腥氣。

尋常百姓吃著或許還覺得尚可,但若是賣力氣的人吃著,便會覺著寡淡。

我想了幾日,琢磨出了個方子。

將新鮮的豬肉切斬為末,再佐以蔥姜蒜調味,在鍋中不斷煸炒著,直到油脂析出,再加入豆乾和赤醬翻炒熬煮,最終得到一碗濃香撲鼻的澆頭。

我不善廚藝,便私底下拉著江照按著方子做了好幾遍,確定沒什麼差池後,才告訴了江映。

本以為她會反對,畢竟豬肉價貴,若是做成澆頭,成本便會增加。

我早想好了說辭,畢竟我爹便是賣肉的,想要實惠新鮮的豬肉並不是什麼難事兒。

可沒想到,江映一口答應,半句反駁的話都沒有。

「你們說怎麼做便怎麼做,這鋪子本就是爹娘留給阿照的,自然是你們做主。」

江照爹娘去世的早,哪裡就囑咐這麼多了?

無非就是長姐心疼幼弟,想要將這獨一份的產業留給他罷了。

第二日,我與江照便做了新澆頭,因著豬肉價貴,肉末豆花的價也提了一文,賣三文一碗,從前的豆乾豆花也照賣兩文錢。

我和江照一開始還忐忑不已,卻沒想到,那新澆頭極受歡迎,不過半個時辰便售空了。

連帶著店裡的豆腐也都賣了不少,江家豆腐坊生意竟意外的紅火起來。

江映徹底對我放了心。

她不再日日守著鋪子,閒暇時總是溜到布販那兒同他拉呱,向來潑辣冷淡的姑娘笑得花枝亂顫。

人人都說她不知廉恥,姑娘家家的沒半點矜持。

江映卻不在意,她忙著化紅妝,挑羅裙,會郎君。

從前那些為了生計被她拋之腦後的東西,如今被她一一撿了起來。

有時衣裙上拿不准主意時,她便會來問我。

我便會像她教我做豆腐一樣,耐心告訴她石榴裙該配金簪子,穿月影紗該梳垂雲髻。

眼見著兩人越來越蜜裡調油,我曉得應該是好事將近了。

月底盤帳後,我拿出一半的盈利,去給江映挑了只種水極好的鐲子。

我未曾戴過,但那玉鐲通體通透,應當是好東西。

可還沒等我送出去,江映便笑吟吟的晃晃手腕,那裡已然戴著一隻。

該死的,竟叫那李安搶了先!

我有些惱怒,幼時養成的驕橫脾氣又浮了上來。

拉過她另一隻手,將玉鐲推到腕上:「那就戴這隻。」

10

我嫁給江照的第二年春天,阿姐出嫁了。

布販李安瞧著普通,出手卻並不普通。

他在醉香樓包了席面,又備了八抬的轎子,將婚事辦得風風光光。

因著江家沒有長輩,所以阿姐便請了我娘替她梳妝。

我娘看著李安出手闊綽,有些憂心忡忡,生怕他是來騙婚的。

阿姐笑著寬慰她:「總歸我是個老姑娘了,要身家沒身家,要身段沒身段,他騙我什麼?」

「再不濟,若是真遇上負心人,大不了和離回來賣豆腐,總不見得青禾會容不下我吧?」

我急急反駁:「自然不會,阿姐便是一輩子不出嫁,我們也都是和和氣氣的一家人。」

話剛說完我便覺出不對,哪有出嫁時說這般晦氣的話的?

我娘也是!說什麼騙婚!

我開始找補:「不論如何,今日是要祝阿姐和姐夫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

阿姐笑得眉眼彎彎,臨蓋喜帕前,拉了拉我的手。

湊在我耳邊道:「從前阿照鬧著要娶你時,我總覺得你不是良配,如今想來,我這弟弟雖固執,卻到底做對了這一件事,也不枉他將你放在心裡這麼多年。」

「青禾,方才你說的祝福,也送一份給自己吧。」

說完,喜帕落下,阿姐在歡天喜地的鑼鼓聲中出了門。

唯余我一人站在原地,思緒萬千。

將我放在心裡這麼多年,是什麼意思?

我想了許久都沒能想明白,傍晚吃完酒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開了口。

「江照,我們從前……認識嗎?」

我們雖同住在甜水巷,但江家姐弟幼時忙於生計,不怎麼跟孩子們玩耍,而我八歲起便被阿娘摁在屋子裡學刺繡。

我實在不記得什麼時候同江照有過交集。

江照聞言楞了楞,抬手開始比劃,同他朝夕相處這半年,我早已經學會了看他的手語。

只靜靜看了半晌,又拼湊了些記憶中的碎片,我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兒。

這原是一個極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

只不過在這個故事裡,我是英雄,江照是那個美人。

六歲那年,江照雙親離世,跟著阿姐一同撐起了江家豆腐坊。

那日他原是要去替巷子裡的一戶人家送豆腐,不過三文錢的生意,卻被那戶人家的孩子汙衊偷了院子裡的臘肉。

因著不會說話,他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數九寒冬里,江照被那伙孩子堵在巷口,出不去,退不得。

眼見著手中還未來得及送的其他生意要被耽擱,他急得不行,他和阿姐還指著這些銀錢吃飯呢。

萬般慌亂之下,他護著豆腐想要衝出去。

可老天不會憐惜弱者,江照被攔了回來,拳頭要落在他身上的前一刻,我出現了。

彼時我六歲,阿娘還未曾想過要嬌養我,因此我被每日三頓的骨頭湯喂得身強力壯。

甚至衣襟處還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那是替我爹接豬血時沾染上的。

可那些孩子哪裡知道,見了我便如同見了羅剎惡鬼一般,一鬨而散。

江照就此得救。

我哪裡會曉得,這樁泥點子般不起眼的小事兒,會讓江照將我放在心裡許多年。

若是我曉得,我一定會揪起瘦的雞崽子一般的江照,將他提到我家裡。

也一日三頓的喂他骨頭湯,然後告訴他:「喂,小蘿蔔頭,日後要是有人再欺負你,便來尋我。」

畢竟,江照喜歡的,不是那個嬌柔纖弱的張青禾,而是身強力壯,神兵天降的張青禾。

這似乎是件很怪異的事情,可我還是忍不住彎了唇角。

原來,被江照喜歡。

是件很值得開心的事情。

11

阿姐出嫁後,豆腐坊的生意便徹底落到我和江照肩上。

如今雖只是我們倆操持,可我私底下同江照商量了,決議將豆腐坊每月的分紅拿出一半給阿姐。

畢竟李安闊綽是李安的事情,阿姐也得有些私產傍身,這樣腰板才能挺得直。

豆腐坊生意好,要做的澆頭也越來越多。

我沒再好意思從阿爹那裡白拿豬肉,但給些銀錢總顯得見外。

江照聞言什麼也沒說,只三五日便打一壺梨花白提去給阿爹,就當是抵了肉錢。

阿爹倒是高興的很,逢人便說,自己雖生了個女兒,卻也白得了個兒子,實在划算。

阿娘起先也十分欣慰,可江照是個直楞的,見阿爹誇他,打酒的次數便越來越頻繁。

於是街頭巷尾的鄰居便常常能瞧見,醉酒的阿爹虛晃著刀剁肉,刀刀擦著指尖過。

阿娘嚇得不輕,關起門來噼里啪啦了幾回,阿爹便老實了,再也未曾醉酒賣過豬肉。

秋風掃去落葉,霜露帶來寒氣。

不知不覺又是一年初冬,我和江照晨起開鋪子時,隱約瞧見廊下睡著一個人。

如今登州繁榮,罕見乞丐,因著怕是哪家走失的醉漢,江照便去查看。

誰知鬆散的髮髻拂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竟是玉娘!

她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早沒了從前貌美的模樣。

我思慮再三,還是替她換了身衣裳,又草草給她梳洗了一番,這才送她回了家。

不為旁的,我想,沒有哪一個做娘的,會願意瞧見女兒落魄。

誰知剛將她送回去,第二日,玉娘便被趕了出來。

王嬸站在巷口,罵的腌臢:「哪家來的下賤坯子,也敢進我家的門?也不瞧瞧自己那三兩重的骨頭配不配!」

玉娘哭著叫娘,卻被她推開兩丈遠:「我女兒?我女兒在宿州大宅子裡頭做女使呢,怎麼會是你?走走走,莫要髒污了我家的門檻。」

任憑玉娘哭得如何悽慘,她都不動如山。

眾人面面相覷,玉娘自幼在巷子裡長大,他們怎麼會認不出她?

我看不下去,上前兩步,將她拉扯起來:「玉娘,你餓不餓,我家裡燉了鯽魚豆腐,你要不先吃些再……」

玉娘推開我,癲狂的笑了起來。

口中斷斷續續吐出的詞句,拼湊出一個悽慘的故事。

原來她那時上的船,並未將她帶去宿州。

而是一路南下,再南下,將她送入了江南最有名的瘦馬院。

她做了兩年瘦馬,抵死逃回故鄉,想要告訴她娘,她們母女都被騙了。

她想要訴苦,想要撫慰,也想要接納。

可那扇院門惡狠狠的關上了,將她隔絕在方寸之外。

永墮閻羅。

玉娘站起身,單薄的身子像是一根蘆葦,在寒風裡顫啊顫的。

然後她帶著淚意的眼落到我身上,彎唇笑了。

「幸好……青禾……幸好……」

心裡似乎有密密麻麻的細針在扎,我渾身震顫。

跑回院子裡想給她找一件厚實的外衫,可等我轉個身回來,玉娘卻不見了。

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

即便她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走的,可是沒人在意。

他們在意的,只是附著在玉娘身上那樁香艷的往事。

茶餘飯後放在嘴裡嚼巴嚼巴,然後吐掉。

像是一團摒棄不要的豆渣。

第二日,護城河裡打撈起一具浮屍。

是玉娘。

玉娘就是那團豆渣。

12

玉娘死後,我病了一場。

病得不重,阿娘卻心疼的緊, 又開始一日三頓骨頭湯的喂我。

我強撐著笑她:「阿娘從前那般在意我的容色,想將我養成嬌滴滴的美人兒, 如今怎麼就不怕這骨頭湯給我貼肥膘了?」

阿娘嘆了口氣,眉頭打成一個結。

「從前我總想著我兒生得好,便不能浪費這起子天賦,應當好好嬌養嫁個好人家, 這樣才算圓滿。可如今想來,實在是我狹隘了。」

「世間的圓那樣多,又究竟怎麼樣才算滿?那算卦的老頭未必不是為了碗肉湯信口胡說, 卻叫我當了真, 白白耽誤我兒這些年。」

「我如今不想旁的了,只想我兒平安遂意,這便是最大的圓滿。」

阿娘鮮少同我講這些,如今娓娓道來,很輕易的就叫我濕了眼眶。

病好後,我和江照替玉娘操持了喪事, 又將她的牌位安置在了清靈寺中。

我想, 即便是沒有家人緬懷, 受些香火供奉也是好的。

回到小院時,江照已經做好了晚飯。

又是骨頭湯。

喝了好幾日, 我只覺得自己都要變成根大棒骨了。

見我不願意喝, 江照耐著性子哄我。

「喝了,病好的快。」

我癟嘴:「我病已經好了。」

江照搖搖頭, 就這麼看著我。

無端叫我想起了我同玉娘私逃的那一晚。

平日裡我爹殺豬,總是她摁豬,我端著木盆去接溫熱的豬血。

「我但」平靜, 且固執。

卻很輕易的叫人軟了心腸。

如今想來, 江照才是救我於水火的大英雄。

若不是他, 我的下場不會比玉娘好到哪裡去。

我心中一動, 小跑著去廚房, 倒了杯果酒。

遞到他面前:「你喝酒,我就喝湯。」

江照皺眉, 似乎不太明白我為何突然讓他喝酒。

但他素來對我是極順從的,因此只遲疑了一瞬,便仰頭飲盡了。

我也遵守諾言, 將一碗骨頭湯喝了個乾淨。

直到我放下碗, 江照還在咂吧著回味。

似乎在疑惑,這果酒的滋味, 怎麼有些怪。

這很正常,畢竟這酒,是我阿娘送來的。

我娘送來的能是什麼正經東西?

果然, 不多時, 江照面上便泛起了桃粉色。

眼見時機已到, 我便拽著他進了裡屋。

直到被我摁在榻上時,江照才終於明白了過來是怎麼回事兒。

他瀲灩的眸子泛著水光, 就那麼直勾勾的盯著我。

無聲的沖我歪了歪頭, 意思是:你確定嗎?

我俯下身吻在他唇角,用行動給了他答案。

下一瞬,天旋地轉,江照欺身而上。

意識迷離的前一刻, 我想起了阿娘的話。

透過窗縫,我瞧見光禿禿的樹梢。

今夜好像並沒有月亮。

但沒關係。

我的月亮,已經在心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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