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只知道搖頭晃腦地全文背誦,卻不知教書先生為何突然淚流滿面。
只有經歷過民族屈辱的人,才懂得這樣的心境。
父親生前曾說:
「湘兒啊,大梁立國不過百年,但這百年來,我們手上未曾失去過一寸土地。守土有責,這是我們的使命。」
前年大梁割讓兩城,我在父親墳前枯坐許久。
中原初定,家祭當告吾翁。
我順路買了好酒好菜,提著去了父親墳前。
我斟滿酒杯。
「爹,北瀛人已經被趕走了,松城和離城也收回來了,外患已除。」
「接下來便該解決內憂了。」
我將杯中酒倒在黃土上。
「女兒畢生有一理想,從前與你說過很多次,你說是痴心妄想。」
「為什麼不能想呢?」
「我不僅敢想,我還敢做。」
小翠隨我一起磕完頭,她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
「小姐,外面都在夸姓顧的,皇上下旨封他為一品大將軍,憑什麼啊他媽的,他負了小姐,他應該死!」
我起身道:「他作為將軍,保疆土安寧,護大梁百姓,沒有錯。」
小翠繼續激動:「功勞最大的明明是小姐你,他算什麼玩意?」
林間樹葉婆娑,清風似乎也能蕩滌人的心胸。
我淡然一笑:「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功成不必在我。」
小翠愁出了八字眉:「但是小姐,你要完了啊!」
「你還記得皇上說過什麼嗎?」
皇上說,只要顧年武凱旋歸來,就把我五花大綁送到他面前,隨他處置。
10
劉景這話,我記著呢。
劉景就是皇帝的名字。
這是他私下裡對顧年武的許諾,並未宣於明旨。
但這話能輕易地傳到小翠的耳朵里,就離譜。
除非劉景故意讓我知道。
我進宮面聖,劉景在明德宮等著我。
他遠遠地看著我,神色間竟有些落寞。
「顧夫人,終於願意進宮見朕了嗎?」
我行完禮,清聲道:「草民和姓顧的已經恩斷義絕,請陛下不要再這樣稱呼。」
他擺了擺手,屏退左右,讓人關上殿門。
我原來自稱「臣」,但前年被免了職,身上就只剩「將軍夫人」這一層身份。
現在我已經不認顧年武這個丈夫,自稱「臣婦」也不合適了。
只好自稱「草民」。
「好大的氣性。」劉景道,「還在怪朕不讓你帶兵?」
我垂首不語。
昔日威風凜凜女將軍,今日可憐兮兮下堂婦,還不能有點脾氣了?
劉景在殿內踱了幾步,也不禁憤慨起來:
「原以為顧年武為人正直,沒想到他絲毫不顧楊老將軍對他的提攜之恩,竟然如此對你,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早知如此,朕說什麼都不同意你們的婚事!」
我抬起憂傷的眸子,方道:「有陛下信任愛護,草民便知足了。」
大殿寬敞,九龍方樽鼎中散發著龍涎香的味道。
論起年紀,劉景與我差不多大,許是身份的緣故,他的身上總有一股過早的成熟。
就是明明心智還成熟,腦子裡就已經裝了太多心思和算計,缺乏智慧和穩重。
我不跟他繞彎子,索性開門見山:
「顧年武跟別的女人鬼混,草民與他已經勢同水火,他若借著戰功請求陛下將我嚴懲,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劉景為難地看了我一眼,嘆息一聲。
「朕何嘗不想保住你,但是朕也很難辦啊。」
「杜依依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忠烈之後,還是朕親封的懷寧縣主,你把她的孩子給氣沒了,還把顧家的家產都捐了,你說你啊。」
「顧年武手握重兵,在朝中說話舉足輕重,就連朕都得禮讓他三分,這下他又立了大功,朕怎能不順著他?」
我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連忙跪下,用懇求的目光望著他:「陛下,求您救我……」
「你先起來。」
他親手扶我,我嚇得急忙收回雙臂,後退兩步。
男女授受不親。
劉景苦笑一聲,背過身去不再看我。
「前年……」他輕聲嘆道,「前年朕想讓你入宮為妃,私下不過是提了一嘴,顧年武就在朝上拿出了你爹的遺書。」
「朕雖是皇帝,卻不能不顧楊老將軍的遺願,更不便跟臣子搶女人。」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竟有此事?」
「若沒有他橫在我們兩個之間,朕不會痛失所愛,你現在又何至於……」
他抽了下鼻子,「罷了,不說這些了。」
「陛下,我……」我輕咬著唇,用懊悔的眼神看著他,無聲地表達我的遺憾。
我心裡清楚,他意不在我。
便順著他的意思,接道:「顧年武竟如此張狂!」
「何止張狂!」劉景拂袖。
「他才二十六歲,用三萬多兵就贏了北瀛人,京畿守衛也是他的人,朕怕啊!朕怕得睡不著覺!」
「前年他就敢明目張胆地跟朕搶女人,滿朝文武平時幫著他跟朕唱反調,現在他又立下了這樣的戰功,你知道外面的百姓都在怎麼說嗎?」
「他們說,朕丟掉的江山,被顧年武收回來了。」
「簡直是……大逆不道!」
他氣急敗壞,說到最後都破音了。
我連忙跪下,戰戰兢兢,不敢發一言。
我早先的猜測是對的。
皇帝早就容不下顧年武了。
「願替陛下分憂!」 我高聲道。
11
劉景讓我殺了顧年武。
但沒給我一兵一卒。
「楊老將軍給你留下幾十私兵,軒轅氏家大業大,你雇些殺手埋伏在顧年武歸來的途中,伺機殺了他。」
我向他討要密旨,他不給。
但他給我畫了個餅:「事成之後,朕封你為妃,一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還得補上一句:「朕不在乎你是已嫁之身。」
我心中嗤笑。
他可真能算計啊。
萬一我失手了,顧年武拿出我刺殺他的罪證,劉景就能趁機剷除楊家和軒轅家的勢力。
萬一我贏了,顧年武的死要有人背鍋,楊家和軒轅家還是死路一條,皇帝坐收漁翁之利。
我走出殿門,看著宮裡的四方天空。
鳥雀從天邊呼啦啦地飛過。
燕雀永遠不知道鴻鵠的志向。
可有時候,偏偏燕雀飛的位置比鴻鵠要高。
先皇英明決斷、勤政愛民,怎麼就生了這麼個兒子。
劉景在外敵面前是個草包,但在自己人面前又顯得格外聰明。
他為了爭儲,把先皇的其它兒子們都害死了,最後只剩下他一個,逼得先皇不得不把皇位給他。
他不思社稷,只想著鞏固自己的帝位,親小人遠賢臣,凡是跟他發出不同聲音的官員都被貶被殺。
譬如我,不同意跟北瀛和談,他就以女子不能掌兵為由,把我的虎符收走了,還順便逼我嫁了個人。
人乾的事他是一點不幹。
想讓我背鍋,他想得美。
我走了幾步,突然頭昏腦漲,兩腿打晃,暈過去了。
醒來時天色已晚,劉景允許我宿在宮中偏殿,我喝完太醫開的補氣血的藥,早早便吹了蠟燭。
外面有宮人守著。
屋內白霧瀰漫,黑影再次出現。
「請主子吩咐。」
「皇帝要殺了顧年武,一晚上時間,務必讓天下皆知。」
「是。」
我和衣而臥,一覺到天明。
今天的朝會時間特別長。
鬼差頭子還是用了我上次的招數,一夜之間,街頭巷陌貼了各種手稿,附近州郡也貼了。
字跡或潦草,或端正。
反正不是我的字跡。
「皇帝專殺有功臣,下個輪到顧將軍。」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當今皇帝殺兄弒弟,皇位來路不正!」
官兵去撕的時候,百姓們已經都看到了,官府越是極力壓制,百姓越是信以為真。
無需刻意,這樣的消息就會不脛而走。
劉景在朝上發火了,刑部用了各種手段也沒查出是誰幹的。
劉景下朝後喚我過去,質問道:
「朕要殺顧年武的消息只告訴了你一人,昨日才說,今天怎麼就天下皆知了?」
「皇上明鑑!」我苦著臉道:「草民昨天身體不ŧůₔ適,承蒙陛下恩典在宮中留宿,未曾踏出宮門半步,宮裡也沒有我認識的人,草民如何能向宮外傳遞消息?」
「罷了,」劉景鐵青著臉:「也不可能是你。」
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劉景的神色,道:
「顧年武手握重兵,如果他聽說了這個消息,信以為真,那……」
12
不久後便傳來消息,顧年武反了。
關鍵是百姓還很支持。
他接連拿下幾城,一路所向披靡。
幾位朝廷重臣和兵部那幫人一夜沒睡,被傳喚過去好幾趟,也沒商量出對策。
劉景急詔,宣我進宮。
明明是他害怕得不行,偏要假裝鎮定,先嚇唬我一頓:
「軒轅湘,你在顧府大鬧一場,讓他傾家蕩產,還害他失去了孩子,你說顧年武要是打到京城來了,最先不放過誰?」
對,是我。
我立刻心領神會,兩手伏地跪拜:
「顧賊犯上作亂,軒轅湘願為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掀袍在龍椅上坐正,沉聲道:「朕相信軒轅將軍的能力。」
總管太監端著小匣子躬身上前。
劉景從裡面拿出一物,道:
「它可調動飛羽騎六萬兵馬,京城安防也交由你布置,你可有把握?」
我稍稍愣了一下,雙手接過,再叩首時底氣十足:
「臣萬死不辭,定活捉顧賊,交給陛下發落!」
他喊我將軍,我便改了自稱。
我心中冷笑,顧年武打仗時,劉景聲稱撥不出多餘的兵馬了,果然是自己偷偷藏了。
他看出了我的詫異,特意解釋:「朕早就猜到顧賊存了反心,沒有將兵馬全部交給他。」
「陛下未雨綢繆,實乃明主。」
「陛下,臣還有一個請求。」
「說。」
「陛下可否將杜依依那賤婦交給臣處置?」
「你們這些女人啊!」他瞭然地指指我的臉,笑著大袖一揮:「准了!」
我心滿意足地帶著虎符走出殿門。
時隔一年,虎符終於回到了我的手上。
女人又如何,顧年武反了,朝中一個敢接招的將領都沒有,最後還不是得靠我。
飛羽騎本就是我一手操練出來的,裡面的多數將領或是我的昔日兄弟,或是我爹的幕僚,他們一直等著我回去。
出宮後,我先去了趟顧府。
13
顧年武反了以後,顧府就被包圍起來了,杜依依被人看著,聽說日日以淚洗面。
我帶著陛下的口諭,衝進去就讓人把她捆了。
她被按在地上,一臉不服地瞪著我。
「我乃忠烈之後,是陛下親封的懷寧縣主,顧年武造反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掰過她的下巴,一字一頓道:「你的父親兄弟為國戰死,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他們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你毫無廉恥爬上有婦之夫的床,借著他們的身後哀榮作威作福、欺凌正室,你說他們會怎麼想?」
她顫抖著嘴唇,不知突然從哪裡來的力氣,掙脫束縛,拔下簪子朝我刺過來,尖聲道:
「軒轅湘,我跟你拼了!」
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如何能與我相抗,我隨手打掉她的簪子,陰惻惻地笑道:
「如今我為刀俎,你為魚肉,待本將剿滅顧賊,你就等著跟他們全家一起下地獄吧!」
「本將會成全你,讓你在黃泉路上當他的正室夫人。」
我直起腰,厭惡地拍了拍剛碰過她下巴的手。
顧府的守衛換成了我的人。
我把顧年武的七大姑八大舅也抓了,將他們關在一起。
臨走時,我特意吩咐:「留著她還有用,別讓她死了。」
那附近的人說,接連幾天,將軍府里經常傳來一個女人悽慘的叫聲。
劉景給了我六萬兵馬,我本以為他要我率軍去跟顧年武對打,誰知他卻道:「先別管外面了,朕手上就這六萬兵,你帶著他們趕過去,京城不就空了嗎?誰來保護朕?」
「你就負責守好京城,保護皇宮,保護朕!」
我不能更贊同了,一臉崇拜地拱手:「陛下英明!」
我在四道城門都換上了可靠的人,皇宮更是圍了里三層外三層。
劉景才剛安心了一些,就傳來了顧軍距離京城不到百里的消息。
他驚坐起:「什麼?快,快傳軒轅將軍!」
當時我正在殯葬店,老闆問我買那麼多紙錢做什麼。
「到底賣不賣?」
「賣賣賣!」
我的鬼兵們這些日子勞心勞力,可不得好好犒勞犒勞他們。
14
雖然改朝換代免不了流血和犧牲,但同室操戈是我極不願意見到的。
不管是顧年武的兵,還是奉旨反抗的州郡將士,哪個不是大梁的百姓?
我要盡己所能,避免更多傷亡。
所以這些日子就苦了那些鬼兵。
顧年武的仗打得很順利。
有的城門守將主動投誠,願在顧年武麾下效勞。
有的百姓直接捆了當地守將,打開城門。
也有些將領頑固不化,非要負隅頑抗,我便讓鬼兵在暗中做了些手腳。
顧年武攻城這日,我讓心腹牢牢看守著劉景。
杜依依身穿一襲白衣,被人押到城牆之上。
我也站在高牆之上,身穿銀色盔甲,手持紅纓槍,紅色披風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城牆下的士兵列隊整齊,為首的將軍騎在高頭大馬上,仰頭看我。
站在我身邊的中郎將是劉景的耳目。
他大聲喝道:
「顧賊,你顧家老小都落在我們手裡,趕緊速速投降,我數三聲,你不降,我就殺一個人!」
這是我跟他提議的,用顧家人的性命威脅顧年武。
他覺得這個主意很好。
為了博取他的信任,我不得不做戲給他看,許多事辦起來都束手束腳。
我目視前方,無奈地搖搖頭:
「好生聒噪。」
接著便有人拔了劍,抹了他的脖子。
那中郎將倒下時,眼睛睜得很大,用手指著我,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就被拖下去了。
今日是個大晴天。
秋高氣爽,天高雲闊。
我深吸一口氣,覺得心情好生舒暢。
我俯首,對他微微一笑。
「顧年武,你來了。」
聲音很輕,但他聽到了。
他也報之一笑,沖我頷首。
顧軍嚴陣以待,我的六萬精兵也在等著我的號令。
許多人詫異地看著我們的反應。
我們應該像炸毛的公雞一樣,一見面就開撕。
我應該把刀架在杜依依的脖子上,逼他進退兩難。
士兵大聲喝道:
兩邊將領無人發話,沒有人輕舉妄動,幾萬人的地方,靜得只能聽見天上鳥雀飛過的聲音。
「北瀛犯我邊境,屠戮百姓,顧年武將軍驅逐敵寇,收回城池,雪我大梁之恥。」
我頓了頓,反問道,「誰敢說他是叛賊?」
「要說大梁之叛賊,坐在金殿上的劉景便是第一人!」
眾人譁然,震驚地望著我。
這話倒是說到了顧兵的心坎里,短暫地呆愣後,他們握著拳頭喊道:「我們將軍保家衛國,皇上卻要殺了他,憑什麼?」
「對,我們不服!」
有人質問我:「軒轅將軍,你父親楊老將軍一生效忠陛下,難道你也要反了嗎?」
「並非效忠陛下,」我糾正道,「楊家的祖訓是,護國安邦。」
「前年北瀛人犯我邊境,本將上表請求挂帥出征,可陛下卻收了本將的虎符,讓飛羽騎去充當勞力,修建行宮。」
我一言激起飛羽騎兄弟的萬千憤慨,他們紛紛搖旗吶喊:
「我們是在戰場打仗的,不是給皇帝建園子的!」
顧年武用劍鞘指了指城牆的方向:「諸位,可知道杜老將軍是怎麼死的嗎?」
我早已讓人給杜依依鬆了綁。
她今日素衣脫簪,如弱柳般站在風裡Ťű̂⁾,如一隻清冷絕塵的白鶴。
「我叫杜依依,家父乃渝城守將杜守義,家父和家兄為護渝城百姓全部戰死,我不願被俘受辱,本欲跳下城牆捨身就義,多虧顧將軍及時趕到,將我救下。」
這樣的介紹,同我第一次見她時,聽到的一模一樣。
只是她把口中的「顧郎」,換成了「顧將軍」。
「諸位,家父家兄並非戰死。」
「渝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一旦被攻破,寇賊便可揮軍而下,會有更多百姓遭到屠殺。」
「渝城被圍,城中糧草斷絕,遲遲等不來援兵和糧草,家父死守十五日,敵寇來襲時,他們已經餓得沒力氣了。」
「他們拿不動兵器,被敵寇一寸寸剜了肉……」
在場之人,聽之憤怒,聞之落淚。
15
一切都是我的計劃。
顧年武手握重兵,戰功赫赫,我父親幕僚眾多,我又繼承了母親的軒轅氏家主之位。
我和顧年武的親事是強強聯合,早就引起了劉景的忌憚,即便什麼都不做,也會招來殺身之禍。
顧年武一開始死活不同意我的計劃:「把你獨自留在京城,我不放心。」
「成親前你答應過我什麼?」
「家裡的事都聽你的。」他委屈完,又開始婆婆媽媽,「別跟劉景硬來,我給你留了一支暗衛,ŧů₁萬一事情不順,自己先脫身。」
我笑道;「好。」
杜家人因劉景而死,杜依依恨透了皇帝,二話不說就答應幫忙。
懷孕是假的,被氣得流產也是假的。
劉景多疑,為了把夫妻反目演得像那麼回事,我們不惜散盡家產,互相大打出手,鬧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只有這樣,劉景才肯信任我,放心地把兵權交回我手裡。
我特意把顧年武的親戚和杜依依「圈禁」在一起,派我的人日夜看守,就是為了保護他們,讓顧年武沒有後顧之憂。
顧年武做這些的初衷是自保。
我則不盡然。
我在父親的墳前說過,我畢生有一理想。
若君王聖明,我願盡己所能,守護四海。
若君王庸碌,不如就由我來做人上人。
我要做江山的主人,讓這天下變成更好的天下,點亮萬家燈火,讓稻花香里傳來孩子的笑聲。
他們本以為今天有一場水火不容的大戰。
宮裡遲遲沒有聽到動靜,劉景派李丞相出城察看。
他踉蹌幾步,滄桑的老手顫巍巍地指著我:「軒轅湘,你也要造反嗎?」
「為什麼不呢ẗų⁰?」
我歪頭,頑皮地沖他眨眨眼:「我就是要造反。」
「……」
顧年武的目光一直粘在我身上,對我寵溺一笑。
夕陽照在他的盔甲上,整個人像踱了一層金光。
我給副將使了個眼色,他道:「開城門!」
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
顧年武沒有立刻下令進城,策馬上前幾步,拽著馬兒的韁繩,仰首笑問:「夫人不同我一起嗎?」
那是匹千里馬,名喚「小武」,我起的名字。
我為難地看一眼杜依依,她陪我演了這麼久的戲,名聲不太好了,我不大放心。
她柔聲道:「去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城牆高兩丈五尺五寸,憑我的武功,直接跳下去絕無性命之憂。
但是會不太好看。
落地時絆一下,或者直接跪地上,都有可能。
顧年武大概猜到了我的顧慮,張開雙臂:「夫人,我接著你。」
「好。」
我縱身一躍,紅色的披風揚起。
他同時從馬上飛身而起。
將我穩穩接住後,又輕鬆地落回馬背上。
一隻手箍著我的腰,另一隻手拉著韁繩,帶著大部隊緩緩進城。
啊,這。
他沒打算讓我下來嗎?
我又不是沒有腿。
16
劉景這兩年作威作福,早已不得民心。
百姓夾道歡呼,迎接顧軍進城。
通身雪白的千里馬緩緩邁著步伐,朝宮門方向進發。
李丞相年紀大了,我們都沒捨得動他,只是扣下了他的隨從,他不會騎馬,只好一個人吭哧吭哧地往皇宮方向跑。
正好跟我們同路。
正好跟我們騎馬一個速度。
他一邊跑一邊在旁ẗũ̂⁽邊罵:
「你們兩個狼狽為奸,誆騙陛下,即便得了皇位也是來路不正!」
「軒轅湘,先皇不計較你是女流之輩,讓你領兵打仗,你就是如此報答先皇的?」
「顧年武,老夫一直以為是你是個正直君子,陛下的一些做法雖然欠妥,但你不能造反你知不知道……」
「……」
我不自然地動了動,對顧年武道:「你別抱得這麼緊。」
「嗯,好。」
他把手鬆了一些,但沒完全松。
我又嘀咕:「你剛剛乾嘛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喊我夫人?」
「私下喊你,你又不搭理我。」
我一把拍開他的手:「酸不拉幾的,你還是別說話了。」
「……」
他只好乖乖閉嘴。
他安頓好松城、離城後,就聽到了朝廷要殺他的消息,軍中人人憤懣不平,道:「將軍,我們在這兒賣命,狗皇帝卻過河拆遷,不如反了!」
那就反了。
從邊境一直打回京城,一路風餐露宿,顧年武比離開時顯得滄桑了些,連胡茬都沒來及刮。
他一說話,下巴就蹭在我的耳朵上,癢。
我這些日子也嚴重睡眠不足。
前晚皇陵炸了,整個山起了鬼火,紅通通的一片,住在那附近的老百姓都看見了,他們說這是劉景無能,先祖降罪來了。
軒轅家的祖墳不遠處是田地,今早有農民去鋤地,遠遠看見軒轅祖墳上冒了青煙,走近一瞧,竟撿到了一棵千年靈芝。
百姓們歡呼著,也不妨礙聊聊這些奇特見聞,口耳相傳。
這都是我的手筆。
皇宮早已被我的人包圍。
最精銳的禁衛軍雖想與我們抗衡,但前有劉景已經被拿下,後有我和顧年武的九萬大軍,他們反抗也是徒勞,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但凡改朝換代,總是有仁人志士站出來高呼捨生就義、寧死不降。
譬如那位德高望重的李丞相。
我打斷他的話,道:
「若說我搶了劉家的江山,那劉家又是搶了誰家的江山?」
「周哀宗一朝苛政酷吏橫行,梁高祖皇帝在鄉下揭竿而起,才有了大梁幾朝的安寧。」
「如果我有罪,那麼高祖皇帝同樣有罪!」
「自古至今,朝代更迭,長則二三百年,短則不過百年,從來都是明主代替昏君,新天下換了舊天下。」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一番話把李老頭懟得啞口無言。
我讓人把八大營統領呂勛帶上來,昨兒半夜我就派人將他擒了,他的心腹手下也被抓了個措手不及。
他唾了一聲,罵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老子絕不向你們這些陰險狡詐的小人低頭!」
「陰險狡詐的不是你那位皇帝主子嗎?」我反問。
劉景正縮縮在角落裡,被兩個士兵扣押著,腳上的龍靴還掉了一隻。
我徐徐道:「陛下讓我守衛京城,私下卻給呂統領下了密旨,等我擊退顧年武之後,趁亂殺了我,把我的死栽贓給顧年武。」
呂勛吃驚地望著我:「陛下給我傳密旨時,只有我和陛下在場,你如何得知?」
他這樣說,便是承認了。
在場的許多將領曾跟我出生入死,有些是父親的幕僚,還有些官員與軒轅家沾親帶故,我身為軒轅氏家主,被皇帝這樣對待,他們紛紛站出來為我鳴不平。
「你就這麼容不下功臣!」我朝著劉景怒喝。
劉景兩眼通紅,不屑地冷笑幾聲。
事已至此,他知道多說無益。
「陛下,你說你啊,你怎麼……唉!」
李丞相怒其不爭地指著劉景,無奈搖頭,轉而看向顧年武:「喂,這就是你要當皇帝的理由嗎?」
「不是。」
顧年武道:「本將只會領兵打仗,不會當皇帝。」
李丞相認可地點頭。
「我家夫人更適合做皇帝。」
李丞相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
17
「是的,想當皇帝的人是我。」
我誠懇地望著目瞪口呆的大臣們。
「何來女子當皇帝一說?」李丞相氣得吹鬍子瞪眼,拂袖道,「簡直胡鬧!」
顧炎武長身玉立地站在一旁,言簡意賅:「從來沒有過,不等於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