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與威遠侯陳衛是人人稱羨的夫妻。
恩愛兩不疑。
死前得他一滴淚,我已然知足。
然而再睜眼,聽聞他上門提親。
可這次求娶的人,卻不是我。
我衝到堂前。
隔著重重人影,見陳衛牽起堂姐的手,向長輩們鄭重承諾:
「我知雲娘不比妙娘八面玲瓏,日後定會處處護著她。」
我反身忍淚,不禁自問:
難道從前的一切都是夢?
1
可那場夢太真實了。
我記得陳衛十九那年,生母屍骨未寒,父親就把後母迎娶過門。
古人云:一個「孝」字壓死人。
連聖上都逃不開禮法的約束,何況乎陳衛?
猶記得他滿面愁容地跟我說:
「妙娘,我過得一點都不好。」
我聽著心疼極了。
所以一心想要嫁給他。
成婚後,我們是人人稱羨的夫妻。
他在外拼搏立功,每次升官都不忘為我請封誥命。
我在內打理庶務,外交貴婦,為陳衛掃除重重難關。
後來陳衛被聖上封為定遠侯,他誇我:
「長袖善舞。」
我不喜這詞潛在的貶義,皺了皺眉頭。
可陳衛愛我勝過一切。
連我們的一雙兒女都不能比擬。
每次回來都直奔我院中,他都會情難自禁地掩住我的眼,在唇上落下熾熱的吻。
直到白頭,陳衛也沒有納過一個婢妾。
甚至在我臨終前,落下一滴滾燙的淚。
2
我下意識去摸淚痕划過的位置。
曾經我們共白首,身體都不再年輕。
他癱瘓在床,我雞皮鶴髮。
然而此刻手下柔嫩細膩的觸感,猛地將夢境打碎。
這一年。
我雲英未嫁,陳衛將滿十八。
前世的今日,他剛升官。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與堂姐在城外的柳亭結緣。
兩人互為知己,無話不說。
他從堂姐口中得知我在家中受寵,聰慧活潑。
所以每次逢節,陳衛都會邀請我們姊妹二人,再叫三四人作陪。
我不是沒懷疑過陳衛喜歡堂姐。
但他從未表現出來分毫。
哪怕堂姐被婆家人磋磨致死,他也只是淡淡回了句「知道了」。
後來得知堂姐婆家人不肯給她收殮屍身。
還是我求陳衛將堂姐的骨灰接回來。
可同年同月的同日,他又為何會上門求娶堂姐?
3
堂中熱鬧非凡。
陳衛和堂姐是今日的主角,被眾人圍著打趣。
祖母年事已高。
只問陳衛:「打算何時成婚?」
陳衛面色泰然,回答不疾不徐。
只說想早日娶堂姐過門。
我瞧得仔細。
察覺他與從前很不一樣。
前世,十八歲的陳衛還未被後母磋磨過,行事多少有些幼稚。
出去游湖時,他總喜歡撩起湖水灑向我,又側身去摘蓮花送給堂姐。
在上元燈會,他把猜中的花燈先給堂姐挑,剩下的全塞給我。
一時間,我什麼都明白了。
想必他也跟我做了同一場夢。
如今夢碎了,我們都該醒了。
4
堂姐和陳衛的婚事定得急,婚期也趕。
家裡忙著操辦她的嫁妝,也顧不上約束我。
這些日子,我心煩意亂。
看到家裡刺目的紅色,有些透不過氣。
於是趁母親去寺廟燒香,我買通門房,扮作男子溜出去。
漫無目的地乘車經過鬧市。
我看著窗外。
又是一年暮春,些許微風吹得花樹簌簌,落花遍地。
我想起夢中很多年的春日都如今天這般。
初見時的一見傾心。
再見時的怦然心動。
相知時的會心一笑。
我沈妙聰明自負一世,卻敗給陳衛的虛情假意,錯付了滿腔真情。
「雲娘,前面的花開得更好,我帶你過去。」
淚眼朦朧中,我好像聽到了陳衛的聲音。
慌忙擦乾了淚,尋著極似兩人的身影追了許久。
可最後,我還是跟丟了。
環顧左右無人,我蹲下來埋頭痛哭。
「你這個騙子!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麼不說!」
狠狠發泄了一番,我才踉蹌折返。
經過一處藕塘時,我在釣魚人旁邊站了會,看著長滿池塘的浮萍道:
「此處無人管理,魚都被水草悶死了。」
釣魚人聞聲回頭,竟道出我的名字:
「原來方才的林中女鬼是妙娘假扮的。」
這時我也認出來他——
英年鬱郁早逝的四皇子劉平。
5
我對四皇子可沒有一點意思。
前世為了陳衛官途順暢,才特意去了解他的喜好。
得知他掌管兵部人員任選,且知人善任。
我為了讓陳衛的履歷能被他看見,把幾位要員的府邸都跑了趟。
最後陳衛升了官,卻被四皇子帶到邊關打仗。
一去就是兩年。
家書難覓,我日日都在家中盼他平安歸來。
後來陳衛官越做越大,我結交的貴婦人身份也越來越高。
出門在外,時時刻刻都不能放鬆,擔心稍有不慎,等著我們的便是萬丈深淵。
心裡的苦,既不能向戍邊的丈夫訴說,更不能惹得母親憂心。
我只能梗著脖子往下咽。
結果陳衛跟隨四皇子回朝還驚奇:
「妙娘成日在家養尊處優,為何瘦得如此厲害?」
我說:「人際往來並不輕鬆。」
他卻笑:「妙娘被岳母嬌養慣了,進門便拿回了管家權,比你姐姐輕鬆多了。」
與男子說做女人的難,無異於對牛彈琴。
既然如此,今生我何必受那個苦。
我找個如意郎君,不再追求榮華富貴,安然享受一生便是。
思及至此,我緩緩屈膝道了聲:「四殿下金安。」
四皇子點點頭:「不早了,回吧。」
他起竿收簍,轉身跛著腳離開。
6
曾聽人說:忘記一個人最快的方式就是新歡。
我看著四皇子略顯狼狽的背影,忽然起了心思。
再過兩日,六品以上官員的女兒可自行報名選秀。
我記得幾位皇子妃便是在這場選秀定下的。
但不知為何,四皇子冒死拒了聖上的賜婚。
直至去世,後院仍空置著。
我掐著點回府,在馬車上做好了決定。
等母親禮佛歸來,便將自己的打算告訴她。
母親認真打量我許久,蹙了蹙眉:
「你伯母昨日來找我說,雲娘嫁妝太薄了,想從我們二房挪用些體面的物件,多虧娘當時沒一口答應,不然若是選中,豈不是要委屈我兒。」
我枕著母親的雙膝淺笑。
前世堂姐高嫁,挪用了我們二房數件珍寶未還,母親礙於情面認了啞巴虧。
如今門當戶對,還要占我們二房便宜就過分了。
黃昏時辰,我陪母親用完膳,在抄手游廊撞見行蹤鬼祟的堂姐。
她一看是我,蒼白的俏臉頓時緩和。
「妙娘怎麼走路都沒聲音,可把我嚇壞了。」
我笑了笑,詢問她:「出去做什麼了?」
堂姐臉上遍布紅暈:「去柳亭跟友人會面了,我們說了些話。」
我點了點頭,心知白日沒有看錯人。
兩人前世緣起於柳亭,今生柳亭再續前緣。
沒想到一心在宦海沉浮的陳衛,竟也是這般講究之人。
我心底一片澀然。
正想藉口離開,又聽堂姐說道:
「對了,我那位友人今日還提起你呢!」
7
我頓時停下腳步,忽地升起一絲希冀。
堂姐盯著我說:
「那位友人說他有一位好友,是兵馬司指揮使的嫡長子蘇祁陽,長得高大魁梧,人也老實勤奮,想撮合你們認識。」
我冷聲起笑。
兵馬司指揮使的嫡長子?
前世為陳衛鞍前馬後,鞠躬盡瘁,最後慘死在戰場,連子嗣都未留下的人。
我為何會記住他。
當然是陳衛每次升官發財,都要在我耳邊悲戚:
「若是老蘇還活著就好了,他死心塌地跟著我,我卻害得他家絕後,這輩子都彌補不完啊。」
所以重活一世,就把自己的髮妻彌補給他嗎?
堂姐見我面色不虞,有些稀罕:
「妙娘是在考慮嗎?」
「你放心,我那位友人說了,蘇祁陽沒有其他武夫那般花花腸子,不會在外面亂來,再說他……他是陳大哥的兄弟,我們肯定不會讓他欺負了你。」
說到最後,她臉頰又紅了紅。
我望著堂姐,有些怔然。
男人都愛俏。
堂姐天生長得俏,今日穿一身鵝黃曲裾,襯得婀娜多姿。
此刻兩頰薄紅如海棠,低眸扇動著濃密且長的睫羽的模樣,分外可人。
而我五官清素,時常要用深色衣裳來鎮住家僕和外面的管事,自然寡淡無趣。
或許沒有幾個男人會喜歡我,而忽視堂姐。
我勾起苦澀的笑,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8
兩日後,我坐上進宮參選的馬車。
前世吃過的苦,不少成為今生的依仗。
幾位嬤嬤看我處處都挑不出錯,把我的身份牌掛到前排。
那一排共六人,其中有三人成了後來的皇子妃。
我定了定心神,去找她們說話。
不卑不亢地投其所好,竟也獲得幾分友誼。
待到大選那日,交好的幾位姐妹都陸續得到聖上賜婚。
而輪到我時,聖上卻親自問四皇子:
「老四,沈侍郎家的嫡女給你做正妃如何啊?」
我怕四皇子跟前世一樣拒婚,慌忙抬頭看向他。
見他平淡至極的眸子望過來,我趕緊眨了眨眼。
但轉念又怕他誤會我不願嫁給我。
只好用唇語不斷重複「我嫁」兩個字。
四皇子看了半晌,好像笑了。
「父皇慧眼識人,兒臣的婚事全憑父皇做主。」
緊接著,我感覺有數道視線看過來,如芒在背。
直到聖上下旨解圍,我才得以脫身。
回到儲秀宮,幾位準皇子妃都圍過來打聽。
得知我竟成了四皇子妃,都拉著我不放,把那些隔了七八代的遠親都拉出來攀交情。
我面上笑著,知道她們只是看四皇子身體有疾不能登頂,才這般示好。
不由念起前世嫁給陳衛。
好多次赴宴應酬,哪怕被落了面子、故意刁難,也無人過問,還要強顏歡笑。
再看眼下還未嫁給四皇子,就已沾到了他的光了。
心裡有些澀,又有些甜。
今生……我和陳衛都有了不同的選擇。
此後他過得如何,我不會在意了。
只願親人和四皇子安好。
便足夠。
9
賜婚旨意已下,選秀一事結束,秀女們都陸續被送出宮。
我家中早早得了消息。
除了行動不便的祖母,其餘人都在門口恭迎。
母親笑得尤為開顏:「月余未見,家裡人都念著你呢。」
聞言,我抬頭望了一眼。
不見堂姐的身影。
隨母親步入正堂的路上,看到還未揭下的紅紙,才想起堂姐已經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