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不知該謝陳衛不娶之恩,還是該恨。
娘家人輪番上陣都勸不得堂姐回心轉意。
眼看御醫問道「保大還是保小」時,我揚聲搶道:
「陳家自然是要保小的,陳母早就看不慣我堂姐了,等我堂姐一死,她就會讓陳衛娶她娘家侄女過門,屆時陳衛有了新歡,哪裡還記得亡妻,只怕我這可憐的侄兒也要認賊作母。」
伯母震驚地瞪眼看我,其他人也皺緊了眉頭。
御醫在宮中當值,見多識廣。
他老人家捋須附和我:
「既然要保小,那老夫便下一劑猛藥吧。」
話音剛落,產房傳出一聲驚呼:
「不——」
堂姐嚇得不輕,突然就不想死了。
最後耗時一天一夜,產下一位哭聲如喵嗚的男嬰。
我將此事寫在信中,四皇子看後給我回信:
【以後汝生產,吾寸步不離。】
19
新年的春日。
四皇子帶兵從含朔郡出兵,任陳衛為驍騎將軍,向西攻打戎狄,又任幾位將軍從南北包抄,直搗黃龍。
此戰大獲全勝,收復故地,俘虜幾千戎狄兵,繳獲牲畜十萬頭,趕走了兩個敵方勢力的王。
陳衛因功被升為車騎將軍,另外有兩位將軍被封侯。
四皇子也因領軍有方,被聖上封為一字親王,封號為榮。
眾皇子中,四皇子是第一位獲得親王的。
但因他身體有疾,與皇位無緣,所以拉攏之人多於嫉妒之人。
然而過往的閱歷讓我深知,越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越要小心行事。
我對四皇子……不對,該改口叫榮王了。
我對他向來報喜不報憂,每月都托糧道的商隊給他送物資、遞消息。
這年秋天,陳衛立奇功。
斬殺戎狄精兵與捕獲偵察兵三千餘人,又趕來戎狄一百多萬頭馬、牛、羊,而自己的隊伍卻完好無損,勝利回師,為此被封為平西侯。
上一世封侯,食邑不過一千一百戶。
這一世封侯,享食邑三千八百戶。
我的眼光從來不會錯,他的確是個能人,但也止步於此了。
陳衛好大喜功,擅自違抗命令在河道架橋偷襲。
王爺看在陳衛功大於過的份上,隱瞞了此事,還封他為侯。
但無論如何,陳衛都不會再被啟用了。
軍隊最忌諱的便是不服從命令。
20
次年的春日。
王爺命令幾位將軍一同出發,又向聖上請封兩位大將軍從右後出發,一齊攻打戎狄。
往年戎狄總是秋天搶掠,春日休養生息。
此次王爺反其道而行,突襲敵營,打得戎狄王措手不及。
抓獲十幾位小王和男女民眾數萬人,牛馬羊等不計其數,於是王爺比前世提前半年率兵凱旋。
聖上在派遣使者在邊境等待,收取了王爺和所有將軍的兵權,班師回朝。
過了一個多月,我終於看到又黑又瘦的王爺了。
小別勝新婚。
夜裡妖風大,搖得紅燭亂晃。
雲雨暫歇,呼吸間儘是情事後的曖昧氣息。
他一邊平復喘息,一邊低語:
「以後兩三年都沒什麼大事了,給本王生個孩子吧。」
我想到兩年後一茬接一茬的麻煩事,深以為然道:
「此事刻不容緩。」
21
這邊雲雨再起,另一邊的平西侯府卻是狂風暴雨。
陳衛這一年收到的家書繁多。
可他拆開來看,不是母親的責怪,就是妻子的抱怨。
家人對在外拼死拼活的他竟沒有多少關懷,多麼可笑啊。
回府後,看到各個院中無人為他留一盞燈,又覺得諷刺。
他先回了自己的院子,敲了敲妻子的房門。
「雲娘,我回來了。」
室內依舊無人應答。
陳衛索性推門進去,看到床上坐起來的黑影,心忽地一軟。
「雲娘受委屈了,孩子呢,讓我看看他。」
好巧不巧,這話恰好觸及雲娘的逆鱗。
她舉起木枕就朝人砸去,歇斯底里地罵道:
「拋妻棄子的混蛋,你還知道回來啊?」
「你知不知道你娘是怎麼對我的,我每次寫信希望你能給我做主,好好約束她,可你次次都不在意,叫她越發不把我放在眼裡,害得我飽受折磨,孩子早產!」
「我現在只問你一句!到底是你娘重要,還是我重要?」
陳衛心裡的火陡然騰起,又漸漸消熄。
他喉嚨陣陣發緊。
他不明白。
為何前世離開兩年都無事?
這一世只是離開了一年多,事情卻已經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陳衛啞然道:「她畢竟是我親娘。」
雲娘嗚咽一聲,淚流滿面:
「當初你說會處處護著我,我傻傻地信了,結果淪落到這般地步,若不是妹妹鼎力相助,我現在已是一座孤墳。」
陳衛也在此時想到前世那個面面俱到的妻子,想到榮王在白茫茫的邊關雪追獵紅狐狸,想到曾經那個和和美美的家。
心裡又是一陣刺痛。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自己苦澀的聲音:
「那你要我如何?」
雲娘把親娘耳提面命的話說給他聽:
「要麼分家單獨過,減少彼此來往,要麼和離。」
陳衛聽得額角青筋鼓起,一掌拍在桌上:
「不可能!這事你想都別想,我剛升官封侯就撇開親生父母,你讓外人怎麼想!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雲娘本就憋著一肚子氣,當即尖聲大叫:
「那我們就和離!」
22
王爺回來的第二天。
我掙扎著從床上起來不久,娘家就來人通知我:
「王妃娘娘!大姑娘鬧著要和姑爺和離,求您過去看看吧。」
我心下一驚,不知他們這是鬧的哪一出。
匆匆妝點幾下便來到沈府。
只見堂姐側身坐在客座,面如死灰。
陳衛站在旁邊,臂彎抱著一歲多還不會走路的孩子,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伯母見我來了,跟見了活佛似的:
「王妃娘娘,您快幫我勸勸雲娘吧,她就跟魔怔了一樣,好說歹說都不聽,在陳家熬了這麼久,眼看要苦盡甘來了,非得鬧和離。」
堂姐默默流淚,陳衛凝眉不語。
我心知跟堂姐是說不通了。
於是看向陳衛:「你忘了娶她時說過的話了?」
陳衛張了張嘴,勾起苦澀的笑:「可她要對付的是我娘啊,我親娘!」
我怔了怔。
忽然有種難言的慶幸:「那你就任我姐姐被你娘欺辱?」
陳衛忽然抬起布滿血絲的眼,失控地沖我喊:
「那你教我怎麼做,你那麼聰慧,肯定能平衡好她們的!」
屋子裡的人都被他嚇到了。
堂姐當即掩面,崩潰大哭:
「是是是,都怪我太蠢,連自己的婆婆都對付不了,還不如死了算了。」
陳衛看著她,眼神冷下來。
我懷疑自己看錯了。
再看過去時,不經意撞見他眼中的情愫。
「王妃,我不懂內宅之事,請您給我們支個招吧。」
他倒是慣會使喚我。
我本不想理會。
但看在娘家人殷殷期盼的模樣,終究是想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把聖上賞賜的侯府改成「四」字院落,陳母與堂姐各選一角,中間用來不作公用。
這樣一來,堂姐是輕鬆了,陳衛夾在中間兩頭難。
處理完兩人的糊塗事,回到王府拿來做談資,不想王爺吃起了飛醋。
「王妃對這個陳衛倒是上心。」
「我只是厭惡他優柔寡斷,不像王爺這般英明神武。」
「油嘴滑舌。」
王爺輕斥了一聲,端起茶杯。
那杯身遮掩了大半張臉,唯獨那雙別具深意的眸子斜斜看著我。
23
打了勝仗回朝的將士都陸續獲賞。
王爺已經是一字親王,又兼朝中要職。
聖上賞無可賞,便從私庫送了幾樣珍寶和四位美人過來。
我心下冷冷一笑。
頭一回沒去書房叫王爺來用膳。
等我吃完擦嘴了,他不請自來。
「本王餓了。」
我起身招呼下人:「去給王爺準備幾道菜。」
王爺眉頭略微舒展,眼中還有些不解。
但他向來都是悶葫蘆的性子。
只有夜裡情難自禁,才會吐露幾句軟話。
「今日……為何不來叫我?」
我被他折騰得沒脾氣了,老實交代:
「王爺有福了,父皇往咱們這送了四個小美人。」
本是無意調侃,誰知王爺倏然紅了眼。
他垂首在我鎖骨間,聲音透著厭惡:
「我就知道,他們都不想讓我好,眼看我們夫妻恩愛,便故意派人挑撥離間。」
「你不信我……我能理解,可是有些話,我只想對你說。」
「對我而言,女人太過軟弱和愚蠢,只會給本就身陷囹圄的我帶來更多麻煩,所以我對女人一向敬而遠之,這輩子從未想過會有妻兒,但妙娘是不同。」
隨著話音落下的,還有鎖骨間的兩行熱流。
我詫異地屏住呼吸:哭了?
不可思議。
我小心翼翼地拂過他炙熱的眼角,用揶揄的口吻道:
「我還沒見過男人哭呢,王爺把頭抬起來叫我稀罕稀罕嘶——」
刺激過頭,挨咬了。
我趕緊一手環住他腰身,一手給順順毛:
「好了好了,別怕,只要王爺不變心, 我會一直一直對你好。」
或許重活一世, 我和陳衛都是來填補上一世的遺憾。
他對堂姐求而不得, 我也對他人動了惻隱之心。
將來如何,不得而知。
只覺得此時此刻,吾心安矣。
番外
1
陳衛封侯後,為堂姐請封誥命。
聖上允之。
堂姐為此欣喜不已,時常來王府找我說話。
後來有一次,她神色格外扭捏。
再三追問下, 她才說:
「還不是你姐夫,跟他一起打仗回來的人都陸續升官了,連他之前的屬下官職都比他高了, 我好幾次想找你幫忙, 偏偏他什麼都不說,還威脅我不許告訴你,真是氣死我了。」
我笑了笑:「或許是另有隱情吧。」
堂姐撂下茶杯沖我喊:
「有什麼隱情?肯定是有人搶了他的功勞, 陳衛是你姐夫,妙娘你一定要幫我們。」
「姐夫不像是能伸能屈的人, 姐姐還是先回去把事情了解清楚再說吧。」
「自家姐妹,讓你幫個忙推三阻四, 王爺身居高位, 查個什麼還不是動動嘴的功夫?你這王妃當得可真窩囊。」
她這話一出口, 我手中的茶也喝不下了。
青花瓷做到瓷杯「當」的一聲放下。
我臉色沉下來看她:
「既然如此,我無話可說, 平西侯夫人請回吧。」
堂姐嚇傻了, 趕緊站了起來,含著淚不敢說話。
不知道她之後回去又鬧什麼,娘家人又請我過去評理。
但這回是陳衛鬧著要休妻。
2
門房來人通報的時候,我正坐在床邊給王爺喂藥。
他向來不生病的人, 一朝感染風寒,症狀比旁人都嚴重。
「咳咳……咳咳——」
看他撕心裂肺,咳得玉面鮮紅, 我哪裡還忍心走開, 只作擺手:
「王爺這邊走不開, 就說我沒空吧。」
打發了門房, 冷不丁聽王爺提起陳衛:
「看著是個有本事的, 可骨子裡卻不安分。」
這一句評價便斷了陳衛的官路。
此後每年的考核, 陳衛都是中下, 俸祿一減再減。
再加上侯府內無人善經營,最後只剩下個表面光鮮的空殼。
而堂姐自那日陳衛鬧著休妻後,再也不敢提和離了。
兩人漸漸成了京中有名的怨偶。
我只聽說他們時常吵架, 但沒想到兩人竟然在我兒的滿月宴打架互毆。
堂姐柔弱, 哪裡是他一介武夫的對手。
我連忙讓侍衛將陳衛制服。
後者被強摁在地上,還一臉委屈和不滿扭頭看向我。
王爺在旁邊冷哼一聲。
次月便把陳衛調到千里之外的燕州。
燕地地廣人稀,物資匱乏。
陳衛孤身上任,一去不返。
半年都沒有家書寄回, 堂姐甚至懷疑他死了。
我卻在這年歲終收到一張紫貂皮毛,附贈言:
「悲喜千般終如夢,兩世盡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