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環繞了我,我幾乎快要堅持不下去,但我咬了咬牙,在心裡默念那些小時候讀過的典故。
韓信胯下之辱,勾踐臥薪嘗膽。
碧桃是不知道這些故事的,但凡她肯多讀些書,就會知道一個人在盛極時越張狂,就離衰亡越近。
……
最後,我在池子裡昏了過去。
醒來時,佩兒正在幫我擦身。
她見我醒了,哇的一聲哭出來。
通過她斷斷續續的哭訴,我得知當時是傅守謙跳下千鯉池,把我救了上來。
碧桃看著被撈上來後昏迷不醒的我,沒趣地挑挑眉:「行啦,耳墜子沒找到就算了,念在綺貴人勞苦功高,就贈她幾塊炭吧。」
然而碧桃送來的炭點起來一直冒煙,燒了許久,屋內仍然像是冰窟。
在這種環境里,我果然病了,高熱不退,渾身燙得驚人,嘴裡還不住地喊叫,說自己捨不得這宮裡,變了鬼也要回來。
消息傳到碧桃那裡,她害怕了。
碧桃找來不少和尚道士,討論著如何不讓我死後的厲鬼影響她和孩子,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不能讓我死在宮裡。
宮中的冤魂陰氣最重,不好驅趕,但如果死在外面,讓它魂飛魄散的法子就多了。
於是碧桃去找了皇上。
「皇上,綺貴人與我是至親姐妹,她如今病重,太醫們束手無策,臣妾實在是憂心如焚,寢食難安!
「臣妾得知上屆太醫院院首的妻子吳醫女仍然在宮外行醫,醫館就開在京城附近,只是她年紀大了難以入宮,所以臣妾想著,不如把綺貴人送到她那裡醫治。」
就這樣,一輛馬車出宮,上面只有三人。
我、佩兒、傅守謙。
縮在佩兒懷裡,我仍然不忘向傅守謙確認:「幹將莫邪劍帶了吧?」
傅守謙沉穩點頭,我終於放下心來,擦了擦嘴上抹著的珍珠粉,那之前看著病氣沉沉的蒼白嘴唇立刻顯得紅潤了許多。
是的,我的確得了風寒,但病得遠遠沒有表現出來的厲害。
一切從頭到尾,不過是個計劃。
碧桃自以為步步為營,但事實上她的每一步,都走在我的預判上。
我知道她從御書房回來一定會經過那條路。
那條路旁邊不是千鯉池就是御獸園,以碧桃的惡毒,她一定能找到折磨我的法子。
折磨後的我自然會「病倒」,並尖聲說自己要化作厲鬼。
屆時我安排好的和尚道士就會被碧桃找到。
這一系列的事,只有一個目的——讓我出宮,去吳醫女那裡。
原因很簡單,這次北疆主將裴寧回京述職後,就在吳醫女那裡治療舊傷。
我是宮妃,在宮裡會見外男是私通的大罪,我和傅守謙琢磨過裴將軍的所有行程,發現只有吳醫女那裡,是我可以與他安全見面的地方。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而我也終於賭贏了。
5
許多年後,裴寧回憶過與我的初見。
他說,彼時我最令他震驚的,是臉上的那道疤痕。
我笑道:「怎麼,本宮貌丑,嚇到將軍了?」
他搖頭:「並不,小主天姿國色,瑕不掩瑜。只是微臣驚訝,宮中消除疤痕的膏藥應當有很多,小主就算不慎劃傷了臉,也該有法子治癒。」
我擺擺手:「我不願大費周章,更何況疤痕又不是什麼不光彩的東西,它記錄著我們受過的傷害,提醒著我們未報的仇恨,是銘記亦是勳章,將軍以為呢?」
裴寧沉默片刻,突然眼眶紅了。
他的臉上,同樣有道醒目的疤痕,不是來自任何敵人,而是來自他曾效忠的皇朝——
裴將軍早年被奸臣所害,受過墨刑,臉上刻有罪臣字樣。
這痕跡將伴他一生。
朝中官員明著不說,暗地裡一直拿此事嘲笑他。
我方才那番話貌似說的是自己臉上的疤,事實上卻是在寬慰他。
我當然查過裴寧。
他是徐馳飛老將軍的舊部,被奸臣誣害後落草做過土匪,後來接受朝廷招安,而北疆一代實在沒有良將,驍勇善戰的他竟然一步步爬到了將軍之位,多次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為由抗旨。
此人忠的不是皇帝,是百姓。
這個做過囚犯與土匪的男人有顆未曾磨滅的名將之心,見不得邊塞百姓受戰亂之苦。
那麼他就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我叫佩兒取出幹將莫邪劍,雙手贈與裴寧。
「徐老將軍是我外祖,我幼時曾聽他講過麾下副將裴寧的風采,他說,裴寧八歲屠狼王,九歲上戰場,十三歲便單人單騎闖入馬匪窩,一箭射死了對方的首領,救下百姓一百二十七人。
「如今北疆有將軍守護,我外祖在天之靈想必安心,我代他將此劍贈與將軍。」
裴寧輕撫劍身,眼中有淚花閃動。
他跟隨徐老將軍時不過是個半大的少年,如今塞北風霜磨礪,少年已變成了堅毅寡言的青年。
但有些烙印在血里的記憶不會變。
「我塞北十萬將士,認軍令,不認皇命。」裴寧單膝跪下,「此劍便是我們的軍令,見此劍,便是見了主公。」
那一夜,碧桃在宮中得了天子的恩寵。
而我在宮外,得了十萬將士的心。
……
當晚,裴寧離開後,傅守謙為我研墨。
傅守謙垂眸時,睫毛纖長,如同鴉羽。
他低聲問:「小主很是喜愛裴將軍?」
我瞧他一眼:「何出此言?」
傅守謙玉白的腕骨微微一抖,墨色在硯台中漾開:「裴寧乃是少年將軍,威震北疆,凌厲俊美,自古美人便愛慕英雄。」
我正色道:「他與你一樣,都是我的左膀右臂。」
傅守謙眼角一彎,低頭研墨。
我瞧著他:「開心了?」
傅守謙低頭不看我:「聽不懂小主的話。」
我嗤笑:「假太監。」
……
玩笑話不過幾句,很快便回到正事上。
傅守謙問我,那疤是否是我刻意弄的。
「不,但是我刻意留的。」我摸了摸面頰,「我知道裴寧的墨刑是他一生之苦,這時候臉上有疤便成了我的優勢。」
士為知己者死,面對真正的賢才時,捧出金銀捧出財寶,都不如捧出一顆真誠的心。
「再加上,我也想助長一下碧桃的氣焰。」
傅守謙會意:「小主縱容她,她便也會更加肆意驕狂地對待別人,長此以往,總會有人來整治她,宮中斗得越狠,咱們才能藏得越深。」
他的眸中閃過一縷憂色:「只是碧妃娘娘如今如日中天,如果生下皇嗣,那後宮中其餘人差她太遠,很難斗得有來有回。」
我笑了,提筆蘸墨。
「放心,能生皇嗣的人,可不止我妹妹一個。」
6
當晚,我進入了系統的鋪子。
一百金珠,購買了一副讓皇上精力大增的藥。
這交易太小了,發生的時候碧桃大概正在睡覺,沒有注意到。
我手寫一封長信,託人帶入宮中,交給皇上。
信中,我表示自己大病初癒,已經可以回宮,同時,在宮外的這段日子我一刻不曾忘懷皇上,於是和吳醫女一起研究了一副能夠強健龍體的藥方,作為送給皇上的禮物。
皇上收下藥後服用,果然感覺自己精力大增、重回青春,遂大喜,不但立刻叫身邊的大太監來接我回宮,更賞賜了吳醫女千兩雪花紋銀。
我回宮那一日,據說碧桃在宮裡砸爛了幾十件玉器,恨得咬牙切齒。
她恨我的原因很多。
首先,她沒有想到我出宮時一副病得當場能化作癆鬼的樣子,竟然還能活著回去。
其次,她沒想到我居然在系統中買了這麼一服藥送皇上。
皇上如今生龍活虎,精力猶勝少年時,他雖然仍將碧桃當作心尖上最寵的第一人,但到底分出了許多精力寵愛宮中的新秀。
就這樣,宮中接連冒出好幾個有孕的嬪妃。
請安時,皇上撫掌大笑,對碧桃道:「會有很多弟弟妹妹,陪著碧兒的孩子一起玩。」
碧桃嘴角僵硬,笑不出來。
尤其她找了欽天監的國師來偷偷測算,國師收了一千兩黃金,掐指後告訴碧桃:「碧妃娘娘此胎,應是一位公主。」
碧桃的臉色瞬間變得更黑。
「那其餘人呢?」
國師又收了三千兩黃金,把其餘幾個妃嬪也算了算,最後沉聲道:「李昭儀此胎應是皇子。」
當晚,碧桃去了系統商鋪。
我趕到時,她手中緊緊握著木籤:「讓李昭儀的孩子胎死腹中。」
我站在她身後,沉聲道:「碧桃,身為你姐姐,我給你最後一句勸告——做事不要太絕。」
「你還敢開口!」碧桃狠狠回身,疾步走到我面前,一雙杏眼怒瞪向我,「陸綺羅,我最恨的便是你,等著吧,收拾掉李昭儀,我下一個就讓你死!」
她的手捏緊木籤,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浮現出可怖的青白色:「皇上只能是本宮一個人的!」
我悲哀地瞧著她。
系統發出提示:「碧妃娘娘,李昭儀的這一胎有很大機率是太子人選,也就是說,這個孩子是帶著天命出生的。
「強行違逆天命,代價極其高昂,你確定嗎?」
碧桃的眼睛布滿血絲:「太子人選?那本宮更留不得他了!」
就這樣,碧桃用她的全部積蓄——十萬金珠,換下了這個木籤。
第二日,我聽到了李昭儀的宮中傳來哭聲,太醫們紛紛趕去,皇上也被驚動。
幾個時辰後,消息傳來——李昭儀小產了。
碧桃得知時,正在千鯉池旁喂魚。
她笑得前仰後合:「我就說她李雲娘是個命薄的,她還偏不信,一門心思地跟我爭皇上,三番兩次地把皇上從我宮中搶走,如今可好,算是應驗了!」
我遠遠地站在樹叢中,轉頭對佩兒道:「把這話想個辦法,傳到李昭儀宮裡去。」
很快,宮中便有了傳聞,說李昭儀這一胎是碧妃害的。
畢竟之前太醫來請平安脈的時候都好好的,沒理由突如其來地小產。
李昭儀去皇上面前哭過幾回,但到底是沒證據,碧桃在這種事情上早就駕輕就熟,立刻去御書房跟她對哭,皇上念在碧桃還懷著皇嗣,也不肯真的拿她怎麼樣。
這之後,李昭儀安靜了幾日。
人人都以為,她已經放棄了。
我卻知道並不是。
在李昭儀宮中的角門處,每天都有宮人在無聲地進進出出。
那些宮人屬於玉妃、宋昭容、雲嬪……
唇亡齒寒,這些懷孕的嬪妃們在悄悄聯合,和失子的李昭儀擰成了一股繩,成了碧桃共同的敵人。
她們在忙碌,我也沒有閒著。
自從為皇上獻了藥,皇上便發現了我的優點——知識淵博,胸有文墨,又安靜沉穩。
因此他開始不把我當嬪妃用,而是當作女官。
精力回春的後果是,皇上越來越不愛上朝。
宮中組織了新的選秀,鮮花一樣的新人被送入宮中,皇上忙著一一賞花,翻雲覆雨得多了,自是沒精力親自批摺子。
於是這差事便落到了我頭上。
我朝有規矩,后妃與內官不得干政,但皇上自我寬慰——我不受恩寵,那便不算后妃;不是閹人,那便更不算內官。
因此由我來適當幫他分擔政事,也不算違了老祖宗的規矩。
起初,皇上還耐著性子聽我念,然後告訴我怎樣回復,我也乖巧地只當個執筆人。
但很快,皇上越來越怠惰,索性讓我小事自己拿主意,大事再去稟告他。
稟告得多了,他還會聽得不耐煩。
於是我彙報的事越來越少。
皇上問起,我便恭敬道:「皇上治理有方,如今四海安寧,何來大事?」
皇上龍顏大悅,愈發安心地在後宮享樂。
他不知道——
裴寧已經集結甘豫二州幾十萬大軍,高築牆,廣積糧。
傅守謙被我派往江南,用三個月的時間將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商會合併成了一個,由他擔任話事人。
御林軍首領成了我的心腹,京城的布防圖就藏在我宮中的暗格里。
這些有的是人力所為,人力不可及之處,我會動用系統。
碧桃連少了哪些木籤都不知道,因為我挑的,從來都是她不要的。
就這樣,我雖一直沒有恩寵,但因著資歷和功績,也被晉到了貴嬪之位。
碧妃和李昭儀她們斗得如火如荼,根本沒人在意我。
在她們看來,我沒有恩寵,沒有皇嗣,根本不足為懼。
我整日待在書房裡,一封封代帝硃批的奏摺發出去,皇上已經不再監督我了,因此我整月除了請安,很難見他一面。
碧桃來看過我一回,她看著我如雪窟一般冷清的屋子,笑得歡暢:「姐姐多久沒有面聖了?皇上只怕已經忘了姐姐這個人了。」
我垂眸不答,克制著嘴角的笑意。
皇上越不記得我,才越是好事。
……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早春耕種的日子裡,京郊有農民說看見了天空划過巨鳥,張開雙翼,直奔紫禁城而去。
國師被請來測算,他眯起雙眼,最終對皇上道:「此乃鳳凰,主祥瑞,可保江山百年太平。」
他還留下一句話:「天機不可泄露,但微臣斗膽斷言,這與宮中姓陸的女子有關。」
國師離開後,皇帝與臣子商討,國師的意思應當是,立陸氏為後,可保社稷百年。
宮中姓陸的女子,只有我和碧桃。
皇帝的心思,自然是屬意於碧桃的。
但朝中有不少臣子都為我說話。
他們認為,碧妃雖受寵,又懷有皇嗣,但出身低微,言行媚上,難以母儀天下。
而我出身正統,外祖乃是塞北名將徐馳飛,母親是將門虎女,我本人亦端雅守正,心懷悲憫,曾在旱災時率先組織京中貴婦為災民捐糧,是皇后的可靠人選。
碧桃萬萬沒想到,我像空氣一般在宮中待了這麼久,如今竟突然又冒了出來。
甚至成為了她登上後位最大的絆腳石。
御花園中,我們相遇時,她恨恨地瞪著我:「陸綺羅,你等著吧,天上那隻鳳凰,只可能是我。」
我莞爾。
國師那天其實並沒有告訴大家全部。
他偷偷找到了我,告訴了我真正的預言。
那巨鳥不是鳳,而是凰。
凰飛向的也不是皇后的鳳儀宮,而是代表皇帝的浩清殿。
簡而言之,這異象的真正含義並不是皇后誕生。
而是女帝登基。
我並不和碧桃起任何正面衝突,只是默默地做著我該做的事。
四月末的時候,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碧桃在和李昭儀等人的宮斗中疲憊不堪,身心受損,被太醫告知她的胎象極度不穩,孩子最多再保一個月,勢必無法順利出生。
第二件,我收到幾封飛鴿傳書,分別來自裴寧、傅守謙和其他暗樁。
內容一模一樣,只有四個大字——「萬事俱備」。
東風要吹起來了。
我和碧桃,都要出手了。
7
光寧二十六年,五月初,晚風輕柔,宮宴即將開始。
佩兒在為我梳妝。
這些年來,我一直不喜奢華,打扮總是樸素,但今日,我特意讓佩兒細細為我裝扮。
天水青長裙,頭戴翡翠長簪,佩兒為我扶正鬢髮,輕聲道:「娘娘還是京城第一美人。」
我笑了。
「佩兒,你知道嗎,京城中每隔幾年,都會出現一位第一美人。
「現在,你還記得她們的下落嗎?」
佩兒怔了怔。
她說不出。
因為這些美人要麼年輕時被情事害苦,早早紅顏薄命;
要麼嫁作人婦,埋頭於家族的庸常事務,珍珠化作魚目。
美人如花,花期短暫,花落之後,無人記起。
「所以啊……」
我端然起身,扶住傅守謙的手,走向殿外。
這句話說給我聽,也是說給他聽。
「我想做的從不是美人。
「而是英雄。」
8
宮宴上,我遙遙地見到了碧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