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支付寶到帳,五十元。」
賴雪一拳捶到段飛胳膊上:「你手咋這麼快呢。」
我擦擦嘴:「是我要買的。」
「怎麼可能,你從來不吃這種不健康的東西,是不是老頭忽悠你的?」
「我快過生日了。」
我的聲音很小,但賴雪好像被什麼巨大的音量鎮住般,一下子收住了火。
段飛還在揉著胳膊跟糾纏老伯:「你把錢退我,我剛才手快了。」
賴雪又捶他一下:「行了,買就買了。」
說罷她轉身走出店。
段飛悻悻跟著,把怨氣撒到我頭上:「這事鬧的,好好的你喊那老頭幹嘛,不然這會兒都到家了。」
「我就是奇怪,他為什麼裝睡。」
段飛都已經掀開門帘了,聽到這話一頓:「裝睡?」
「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拿棗糕的時候他睜開眼看到了。」
他挑挑眉毛,大步走出去:「有什麼奇怪,怕挨揍所以忍著。你以為我白混的,你看看我這體格、我這兇狠的表情,偷是給他面子,不然我直接搶他又能把我怎麼樣?」
「可是,」我看看他流里流氣的穿著和故作猙獰的臉,「他說你小時候很瘦欸,跟個小猴子似的。」
「什麼話這是,我小時候又不認識他。」
「他還說,你們倆就喜歡吃棗糕,所以不管店裡怎麼重新布置,棗糕總放在靠近門口的地方……」
段飛剎住腳步,回望一眼:「胡說八道,那老頭老糊塗了。」
不等我再說什麼,他就快步追上賴雪,和我拉開了距離。
天色轉暗,這一天雖然有些小插曲,但總的來說還是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幸福體驗。
一進家門我直奔廚房,卻被段飛攔了出來。
「別做難吃玩意兒了,今天咱吃這個。」
他打開放在牆角的泡沫箱,裡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螃蟹。
「哪兒來的?」我咽著口水,蹲下來看。
「越哥給的。」
越哥就是段飛整日跟著的那個富二代,鞍前馬後可以換來吃喝不說,有時候人家手指縫漏點,就夠他花些日子了。
某種意義上,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
螃蟹蒸好端上桌,賴雪卻心不在焉。她一沉默,段飛也不敢說話。我學著他們的樣子,默默拆著螃蟹,吸著螃蟹腿,一時間飯桌上寂靜一片。
眼看著一頓飯快要吃完,賴雪才不經意似的開口:「你生日是元月幾號來著?」
「就下周五,」我放下螃蟹腿,一臉期待地看她,「你要給我過生日嗎?」
她輕咳一聲:「你知道,咱家都不過生日。」
我當然知道。
「升初中以後我和朋友們可能就不在一起了,所以我才想趁這個生日,跟大家慶祝一次。」我說,「蛋糕錢可以從我的零花錢里扣。」
賴雪不置可否,又問:「你有什麼,就是,生日願望嗎?」
「有啊!」我一點兒不客氣,「這回的家長會你能去嗎?從來都沒有去過,這次老師特意點名讓我家長去。」
賴雪還沒說話,段飛大咧咧道:「這有什麼難的,反正她白天有的是時間。」
「這是時間的事兒嗎?」賴雪瞪他。
「那你問人家生日願望,問完了就不管啦?你看我,知道做不到,就壓根不提這茬。」
「怎麼你不是家長啊?這事兒就跟你沒關係啊?」
……
我默默收拾完垃圾回到房間,外面的爭吵聲又持續了好久。
「我寧願去工地上搬一天磚,也不會去什麼家長會!」段飛音量陡升,「當眾被羞辱,被笑話,恨不能鑽進地縫裡,我爸回家給我打得三天下不來床。那場面我經歷過一次,二十年了還能做噩夢夢到。」
「我也寧願連續直播 48 個小時,可是她都已經開這個口了。」賴雪想了想,「還老師點名讓去,怕是她偽造獎狀的事兒被發現了?真是不懂她怎麼想的,想要什麼不好,費勁搞那髒東西。當年班裡拿獎狀都是什麼人啊,我問他們題目,他們把獎狀甩到我臉上,我現在看到獎狀都想哭。結果竟然,她還搞來假的,她是多想成為壞人啊。」
「那你別去了。」段飛說。
「那你去?」
「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我在幫你,你倒好,把我往火坑推。」
「唉,」賴雪抽抽鼻子,「既然是我挑起來的事,那就我去吧。多難看的場面老娘沒經歷過,幾十個人欺負我一個的時候我都咬牙挺過來了,還怕這個?」
她聽了兩條語音消息,然後跟段飛說:「彩靜叫我了,今兒周末,多播倆小時。」
段飛輕笑:「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給我彙報上行程了。」
「找死!」
伴隨著段飛「嗷」一聲的慘叫,賴雪出門了。
沒過多久,段飛也邊跟哥們打電話邊離開了。
家中忽然特別安靜。
像炫著七彩光的肥皂泡突然爆掉,那種濕漉漉的安靜。
7
家長會當天,我作為班幹部,和以往每次一樣,會去學校幫忙。
在校門口引導家長班級方向時,我看到賴雪一直在不遠處徘徊,進兩步退兩步地。我走不開,向她揮手,她也沒有看到。
過了會兒,段飛疾馳而來。賴雪一臉詫異,看他跳下摩托。
二人說了幾句話,終於不再磨蹭,一起走了過來。
我問段飛:「你怎麼來啦?」
他目視前方,無暇他顧,摸了摸被兩斤髮蠟造型出的莫西幹頭,深吸一口氣,走進大門。
賴雪在後面對我小聲道:「他說『有難同當』。」
我回到教室外面的時候,他們已經坐在我靠窗的位置上了。
我隔著窗對他們笑笑,他們回給我兩個如出一轍的、僵硬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班主任在講台上回顧這個學期大家的表現,我知道他們一句也沒聽進去。
兩個人平時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此時都縮肩低頭雙手緊攥,仿佛在等待審判。
「現在是小升初的關鍵時期,所以我不得不藉此機會,對一些同學提出批評……」班主任話鋒一轉。
段飛和賴雪又縮了縮,我看到段飛聳立的發尖在瑟瑟發抖。
班主任:「有的同學偏科嚴重,有的同學太過粗心以致成績忽上忽下,還有同學沉迷小說遊戲,成績有明顯退步。一會兒成績單發下去,各種情況我都做了標註,家長們可以參考了解。」
他倆鬆了口氣,竊竊私語:「沒有點名批評,太好了。」
「段晴是哪種情況啊?」
「嘶……都在外面罰站了,肯定吊車尾唄。唉,咱倆的孩子,也正常,一會兒別罵她啊。」
班主任: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必須嚴肅提醒各位家長,要尤為關注孩子的心理健康。雖然在我們學校還沒有出現,但有其他學校爆出了校園霸凌的事件。
「希望家長們和我們一同,跟孩子建立起信任,讓他們遇到問題時,可以放心向我們求助。那些被騷擾欺負的同學,有的甚至默默忍耐長達幾年的時間,這承受了多少壓力啊。還有的走投無路只能選擇為虎作倀,自此走上墮落之路。
「小時候獲得的信賴與溫暖,可以在往後的人生中隨時拉他們一把。但如果缺失了這些,可能一生都再難填補。」
台下家長紛紛點頭應和,鼓起掌來。
只有段飛和賴雪愣怔著。
段飛偶爾提起小時候,都是挨打的故事,他在家裡聽到最多的話就是「廢物」「垃圾」「你怎麼不去死」。
而賴雪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賴雪在她舅舅家生活了幾年,寄人籬下備受欺凌。當她舅舅準備賣掉賴雪父母留下的房子——也就是我們一直以來住的這套房子時,賴雪死活不讓,所有親戚都指責賴雪,「還能讓人家白養你啊?!」。
於是賴雪剛十歲就自己一人生活了,變賣家裡的物件,撿拾廢品,飢一頓飽一頓地活著。
在她被班裡那些「好孩子」孤立時,有個已經輟學的大姐頭願意帶她玩,她便自然而然地跟著她們玩。儘管也被欺負,但有時候,也會給她口吃的。
「爸,媽。」我小聲叫他們。
果然,他倆對這稱呼完全不敏感,直到後排的家長拍了拍他們肩頭,他們才回過神來。
「老師叫你們上去呢。」
「啊?」
兩人趕忙起身,然後手足無措地走上講台。
8
他們低著頭,像被老師教訓的學生。
見班主任遲遲不發話,他們忍不住偷瞄。
班主任只好疑惑著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有請年級第一段晴的家長分享教育經驗。」
兩人猛抬頭,表情更為震驚。
「啊……經驗……」段飛撓撓頭,但髮型堅固,撓不太動。
賴雪看場面尷尬,覺得自己義不容辭,便開口:「我來說吧。」
但她只想好了這一句,下面該說什麼是一個字也想不出來。
台下眾人目光灼灼,她誰也不敢看,於是看向我。
「說實話,我們哪有什麼教育經驗,段晴的成績百分之一百靠她自己,不,百分之一百五。因為我們有時候不僅幫不上忙,可能還打擾了她,拖累了她……我站到這兒真的不好意思,還是讓她站上來吧。」
匆匆說完,她就要拉著段飛下來。
班主任微笑著叫住了他們。
「非常謙虛的家長,雖然這是我們的初次見面,但在段晴同學的作文中、話語中,我對二位也有一些了解。不必妄自菲薄,你們給了她自由安全的土壤,這棵好苗子才能茁壯成長。」
我眼瞅著他倆臉越漲越紅。
「那麼,段晴同學的這份獎狀,就由你們頒給她吧。」
我進入教室,走上講台,候在一旁。
他們從班主任手中接過獎狀,細細端詳,難以控制地小聲讚嘆:
「真的獎狀欸。」
「我小時候經常夢到這段,可一次獎狀也沒拿過。」
「哇……原來是這種感覺。」
雖然不忍打斷,但是不能不打斷。
「咳,那個是給我的。」我說。
「哦,哦哦。」他們忙不迭把獎狀給我,眼神還粘在上面。
和進校門時那硬著頭皮的樣子不同,出校門時他們昂首闊步,簡直飄飄然了。
回家路上,他們一刻不帶停地拋出問題:
「不是,你的成績怎麼能這麼好?平時在家都以為你是裝的。」
「對,看你演得挺帶勁,不想戳穿你。」
「你的腦瓜子到底遺傳了誰?肯定是我吧,我原來是個天才?」
「放屁!明明遺傳我。」
「話說你們老師怎麼能那麼好?沒有對一個學生說難聽話,同樣都是老師,我那個,唉,不想提了。」
「對了對了,你可不要仗著成績好就瞧不起別的同學啊,要是人家問你問題……」
「你在說什麼,段晴怎麼可能是那種人。」
……
他們問題很多,但好在,不用費力回答。
我只要在一旁笑,就夠了。
9
生日當天,我從老伯那裡取到生日蛋糕。
得知店面已經轉讓了出去,從明天開始,這裡就會換上新的老闆。
我把攢的零花錢塞給他。
「蛋糕已經付過錢了。」
「付我爸爸媽媽以前欠你的……」
他一下笑起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叫欠。再說,我剛把店盤出去,有的是錢,比你們一家三口加起來都有錢哦,我可瞧不上這一點。」
我回家把這些話轉告給他們。
段飛撇撇嘴:「那老頭早該退休了,自不量力。」
「就是,糊裡糊塗,腿腳又不好,掙那麼多錢幹嘛,不夠他嘚瑟的。」
賴雪把蛋糕小心翼翼放進冰箱,轉身又問我:「幾點鐘結束,我們八點回來可以嗎?」
「什麼意思?你們不在家給我過生日啊?」我驚訝。
賴雪比我更驚訝:「啊?我想我們一起啊?誰會想跟家長一起過生日?」
我見有的商量,笑著湊上去:「我呀。」
她和段飛交換眼神,也沒換明白,最後兩人都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可是那你的朋友就會看見我們了……」
「對呀,他們早就想見見你們了。」
「我們這樣的……」賴雪眉頭緊皺,「他們會笑話你的,我看人家家長一個個都像模像樣,很正經的。」
段飛使勁點頭:「就是!小孩子心直口快,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萬一孤立你呢,還是別了吧。」
我看著表,沒有理會他們的碎碎念。
果然,敲門聲響起。
兩人一下跳了起來,滿地打轉:「完了完了完了。」
「小晴——」,同桌田心一把把我抱住,「生日快樂!我是第一個來的嗎?」
「是第一,你最積極啦。」
我從她手中接過禮物放好,一轉身,還沒來得及介紹,就見她已經站到了段飛和賴雪面前。
「叔叔阿姨,我是小晴的同桌,總聽她說起你們,今天總算見到啦。」
「啊,你好,你好。」
兩個人拘謹地搓著手。
很快,今天邀請的七八個好朋友就都到場了。
我忙著在廚房大展身手,招呼客人的任務自然落到了段飛賴雪身上。
我以前遇到過段飛和他那幫兄弟們在一起的場面,無論在哪兒都吵吵鬧鬧的,要是越哥在,那更是橫衝直撞不把其他人看在眼裡。
而賴雪也是從來不在意他人眼光,有個時期,她唇釘舌釘打了好幾個,路上有人指指點點她都盯著人家指回去。
可現在,他倆無助弱小可憐,被我的朋友們包圍著。
「叔叔阿姨好酷啊。」
「是啊,藍色的頭髮,像仙女一樣。」
「小晴說你們從不催她寫作業,也不管她看電視,是真的嗎?太棒了吧。」
「而且還從來不罵她,不念念叨叨說什麼辛苦都是為了她。」
段飛聽著聽著逐漸放鬆下來,樂顛顛地享受誇讚。
賴雪就相對冷靜點,見縫插針地補上句:「作業還是要寫的哦,電視也少看點啊你們。」
等我把菜都端上桌,朋友又是一波感嘆:
「我也喜歡做東西吃,可是我媽不讓我進廚房。」
「我也是我也是,他們總說什麼煤氣危險,菜刀危險,說我不小心會傷到自己,但小晴就可以。」
我笑笑,伸出手展示手指上的疤痕:「你爸媽沒說錯,就是危險,你看看。你啊,粗心大意的,還是等長大點再學做飯吧。」
田心握著我的手指細看,那已經是幾年前的傷痕了,如今只剩下一條淡淡的白色。
「唉,叔叔阿姨心疼壞了吧。」她說。
段飛和賴雪驚訝地看著我的手,想靠近,想詢問,又被大家架在那裡,動彈不得。
「當然了!」我替他們回答。
飯桌上,我和朋友們聊學校的事情,不時笑作一團,氣氛很快熱烈起來。
有的朋友發現和段飛玩同一款遊戲,追著向他請教經驗。
他一點兒不推辭,慷慨地分享起經驗來。
直到發現賴雪瞪他,才敷衍地說上一句:「還是要用功讀書啊,偶爾玩玩得了。」
說完反應過來,立刻自嘲:「用功讀書,怎麼會從我嘴巴說出。」
而賴雪這邊也沒閒著,她滿滿登登的化妝檯引得一陣讚嘆。
她也大方,想讓大家試試看。
可剛把化妝刷遞出去又猶豫起來:「這些東西對小孩子皮膚不好吧……」
明明她像我們這麼大的時候就開始化妝了,當時沒擔心自己,現在倒顧慮起別人。
最後她決定還是給把髮飾拿來分享,不論長發短髮,經她手一打造,都能給人增色幾分。沒一會兒,大家就都擠在鏡子前,嘻嘻哈哈鬧個不停。
賴雪更是笑得需要不時用手按住魚尾紋的地方。
我從未見她像今天這般笑過,她厚厚的妝容下常冷著臉,我還以為她臉上都沒有皺紋。
熱熱鬧鬧地一直到了快九點,大家才依依不捨地準備分別。
忽然有個男同學看著賴雪說了句:「阿姨是網紅嗎,我看著好眼熟啊。」
賴雪一愣,肉眼可見地慌張起來。
同學們見狀也猜得一二,紛紛激動詢問她的帳號。
「我不是,你認錯人了。」
有人出主意:「拍照的話是不是能搜圖搜出來?」
其他人還沒反應,賴雪突然打掉了離她最近的田心的手機。
田心驚叫一聲,不知所措。
我趕緊撿起手機,對著光檢查一圈,還好,沒有摔壞螢幕。
我把手機給她:「對不起對不起,你回去要是發現問題再跟我說。」
我半推半送地將大家都請出了門。
每個人臉上都寫著不解,但在這低氣壓下,也沒有人敢開口問什麼。
連最後的「叔叔阿姨再見」都說得又雜亂又小聲。
10
我沒有手機,只知道賴雪晚上總是和那個叫彩靜的朋友一起直播。
至於直播什麼,我並不了解。
賴雪坐在沙發上發愣,那張臉又黯淡下去,仿佛從沒有綻放過笑容。
「你今天還去嗎?」段飛問。
賴雪抬眼,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後猛站起來,像是在對誰放狠話一樣,說:「去!當然去!我靠這個吃飯的我丟人嗎?我怕什麼?」
聽著高跟鞋噔噔聲在樓道里消失,我問段飛:「你也要出去嗎?」
「我睡會兒,你十二點叫我,越哥約了晚上在山上飆車。」
我應下,以前我聽他說要去飆車,還會提醒注意安全。但後來知道,他所謂的飆車,其實是去給飆車的少爺們做後勤,趁沒人的時候才能摸摸車,我也就放心了許多。
段飛睡著後,我拿過他的手機。
在他的關注里,順利找到了賴雪的帳號。
確切說,不是她一個人的,裡面都是和彩靜的雙人視頻。沒什麼有趣的內容,大都是配上流行的曲子,跳幾下舞,或者乾脆是畫面抖動的隨手拍。
每條都只有零星的點贊。就這樣的,直播有人看嗎?
我從閃動的圖標點進直播,還真有人看。
直播的人氣要旺很多,她們倆站在昏黃的路燈下,我辨認不出那僻靜的小道是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