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很喜歡託人辦事。
高考後學車,他拎著兩條中華去找熟⼈給我當教練。
結果別⼈學費 2500,我 3200。
上⼤學前買電腦,他送了兩瓶酒託人從上海帶。
結果官網 3900,我花 5400。
大學畢業後,他又托親戚幫我介紹工作。
收到對方發來的隨處可查的招聘信息後,我終於爆發了。
「能不能別再把臭⻥爛蝦當人脈了啊爺爺!」
「你沒發現每次託人幫忙,不僅搭進去⼈情債,還搭進去不少冤枉錢嗎?!」
⼤伯⼀家痛罵我不識好⽍,爺爺找人幫忙我還不領情。
所以後來,堂弟和另外兩個小夥伴一起去游泳,淹死了。
爺爺第⼀時間託人插隊讓堂弟當天⽕化。
可第二天,其他兩個孩⼦醒了,大伯哭天搶地暴打爺爺。
我忍不住笑了,「⼤伯,你怎麼不領情呢?」
1
畢業季,我捏著⼿機,螢幕上是市三甲醫院的⾯試通知郵件。
我清了清嗓子,試圖讓⾃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些。
「爸,媽,我拿到市三甲的⾯試通知了,還有另外兩家也……」
話沒說完,就被爺爺篤篤的拐杖聲打斷。
他從裡屋走出來,臉上帶著一種運籌帷幄的得意。
他沒看我,徑直走到沙發主位坐下,茶几上的紫砂壺被他頓得⼀響。
「⽉月,工作的事不⽤那麼費勁了。」
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說:
「我讓你陳爺爺家的老二聯繫了他同學,就在城西那家社區醫院,給你安排好了。」
「社區醫院?」
我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只是在詢問,而不是質問。
「社區醫院怎麼了?離家近,活不累,穩定。」
爺爺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裡透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這都是人情。」
「你陳爺爺的二兒子,專門找了他黨校的同學幫忙搭的線,內部崗。」
他說「人情」兩個字時,尾音拖得特別長,像是在品嘗什麼稀世佳肴。
坐在一旁削蘋果的大伯母立刻放下水果刀,附和道:
「就是啊月月,你爺爺為了你的事,費了多大功夫。」
「現在這社會,沒人脈寸步難行。你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懂什麼。」
我沒理會她,只是看著爺爺。
他似乎很享受這種一言九鼎的感覺,朝我擺了擺手裡的老式手機。
「喏,對方剛發來的,讓你先看看,心裡有個數。」
我接過手機,螢幕上是一個打開的網頁連結。
標題是《XX 社區衛生服務中心 20XX 年度公開招聘合同制工作人員啟事》。
「公開招聘」,「合同制」。
這幾個字像一盆冰水,從我頭頂澆下來,澆滅了我心裡最後一絲僥倖。
「爺爺,」
我把手機還給他,聲音有些發抖。
「這是公開招聘,網上誰都能報名。」
「公開是公開,但內定是內定,兩碼事。」
爺爺一臉「你還太年輕」的表情。
他壓低了聲音,仿佛在透露什麼天大的機密。
「人家那邊說了,流程還是要走的,但名額已經給你留了。」
「你準備五萬塊錢,下周找個時間,我帶你過去『坐一坐』,把事情辦妥。」
五萬塊。
打點費。
為了一個我根本不想要,而且是公開招聘的合同工崗位。
那股被壓抑了許久的火,終於「轟」的一聲在我腦子裡炸開。
我再也控制不住,將自己的手機「啪」地一聲扔在茶几上。
清脆的撞擊聲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爺爺!」
我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尖利起來。
「這招聘信息網上誰都能查到!」
「你不僅讓我放棄更好的機會,還要倒貼五萬塊冤枉錢?」
「你的人脈到底什麼時候能不把我們家當冤大頭?」
爺爺的臉以肉眼可見地漲紅,指著我的手都在發抖。
「你……你這是什麼態度!」
2
最先發難的不是爺爺,而是大伯。
他猛地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罵道:
「唐月!你怎麼跟你爺爺說話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沒大沒小!」
大伯母也跟著尖聲叫嚷。
「你這沒良心的東西!要不是你爺爺,你以為你能順順噹噹活到現在?」
「吃我們家的,喝我們家的,現在翅膀硬了,反過來啄人了!」
「你懂什麼叫人情投資嗎?」
大伯上前一步,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我臉上。
「今天花了五萬,以後人家在別的地方就能幫我們十萬、二十萬!」
「你以為那點錢是白給的?那是給你未來鋪路!」
我被他們圍在中間,那些指責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要把我勒死。
我看向我的父母,他們站在圈外,一臉為難。
媽媽對我使著眼色,嘴型無聲地動著:「少說兩句。」
爸爸則低下頭,假裝研究地板的紋路。
那一刻,我忽然什麼都不想說了。
我的目光越過大伯漲紅的臉,越過大伯母刻薄的嘴角,落在沙發中央的爺爺身上。
他因為「權威」被挑戰,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但眼神里除了憤怒,還有一絲被戳穿後的難堪。
那些被刻意遺忘的,被「人情世故」包裹著的荒誕往事,爭先恐後地湧入我的腦海。
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我打算去學車。
爺爺立刻拍著胸脯,說他有個老熟人是駕校教練。
他拎著兩條中華煙,帶我去了駕校。
報名處明碼標價 2500,爺爺把煙塞給那個所謂的「熟人」後,對方熱情地拍著我的肩膀,說「都是自己人」,然後讓我交了 3200。
爺爺回來還頗為自得,說多出來的錢是「人情費」,以後教練會對你多上心。
可後來,我的練車時間總被安排在中午最毒的太陽下,或是傍晚別人都練完的邊角料時間。
那個「熟人」教練,對我比對誰都凶。
上大學前買電腦,我想在官網訂一台。
爺爺又攔住了我,說他戰友的兒子在上海做生意,托他帶一台回來,絕對比市面上便宜。
他精心挑選了兩瓶好酒作為「敲門磚」。
半個月後,電腦到了,官網售價 3900 的型號,我付了 5400。
爺爺解釋說,這包含了人家的路費、辛苦費。
最重要的是,我們欠下了一個人情,以後有大用。
……
一次又一次,一樁又一樁。
我曾經試圖爭辯,試圖用邏輯和事實去說服他們。
可每一次,都會被「人情」、「面子」、「長輩的苦心」這些大帽子壓得喘不過氣。
我終於明白了,在這個家裡,事實和邏輯一文不值。
這裡流通的唯一硬通貨,是爺爺那張需要靠不斷「麻煩」別人來證明其價值的臉。
是這個家賴以生存的、虛無縹緲的「人情關係網」。
在我們家,大伯的工作、大伯兒子的入學,樁樁件件,都建立在爺爺這種「賠本賺人情」的荒唐邏輯之上。
而我的父母,作為這個家裡最沉默、最不「出息」的一房,只能被動地接受和付出。
客廳里的圍攻還在繼續。
「你今天必須給你爺爺道歉!」
「忘恩負義的東西,讀再多書有什麼用!」
我看著他們一張張扭曲的臉,聽著那些刺耳的話,心裡卻出奇地平靜。
再爭辯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呢?
跟一群狂熱的信徒討論他們信奉的聖經有多荒謬,除了被當成異端燒死,不會有第二個下場。
3
那場關於「人情」的爭吵,最終以我摔門而告終。
我以為這便是鬧劇的高潮,卻沒想到,真正的荒誕,才剛剛拉開序幕。
暑假過半,天氣愈發悶熱,像一口密不透風的蒸籠。
我在房間裡修改簡歷,準備市三甲醫院的面試,門外突然傳來大伯母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心裡一沉,拉開門,只見她整個人癱在客廳地上,大伯在一旁雙腿發軟,臉色慘白地接著電話,手機幾乎都握不住。
「……水庫……三個孩子……偉偉他……」
唐偉,我大伯唯一的兒子,今年剛上初二。
沒等我問清楚,大伯已經吼著掛了電話。
他拽起地上的大伯母就往外沖,嘴裡語無倫次地喊著:
「去醫院!快去醫院!」
我們一家人也慌了神,跟著他們衝下樓。
路上,我才從父母斷斷續續的描述中拼湊出事情的全貌:
暑假作業壓得緊,唐偉和兩個同學偷偷約著去郊區的水庫游泳解暑,結果三個人都沒上來。等被人發現撈起時,都已經沒了氣。
大伯母的哭聲從尖利變成了嘶啞的抽噎。
大伯則像一尊石像,死死盯著前方,眼眶紅得駭人。
我坐在後排,手心冰涼。
我是臨床醫學專業,剛剛結束在市三甲急診科的實習。
我知道,溺水後的黃金搶救時間是以秒計算的。
從郊區水庫送到市區的醫院,這段路程,幾乎已經給三個孩子的命運判了死刑。
趕到醫院時,急診搶救室門口已經亂成一團。
另外兩個孩子的家人也到了,哭聲、叫罵聲、醫護人員的勸阻聲混雜在一起。
三張移動病床並排停在走廊上,上面躺著三個臉色青紫的孩子,身上蓋著白色的薄單。
醫生正在跟家屬交代情況,聲音被哭嚎淹沒。
「……送來時已經沒有生命體徵了,我們盡了力……」
大伯母聽到這話,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大伯發瘋似的撲到唐偉的病床前,搖晃著他小小的身體。
「偉偉!你醒醒啊偉偉!你看看爸啊!」
我撥開人群,擠了過去。
那一瞬間,職業本能壓倒了所有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