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下身,仔細查看唐偉的情況。
他嘴唇和指甲確實是缺氧典型的青紫色,胸口沒有起伏,頸動脈也摸不到搏動。
但當我伸手觸碰他的皮膚時,指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冰冷和濕潤。
他的皮膚底下,還尚存一絲彈性,並不是長時間死亡後應有的僵硬。
我心裡猛地一跳,立刻掰開他的眼皮,用手機的手電筒去照他的瞳孔。
在那片死寂的黑暗中,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瞳孔在強光的刺激下,發生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收縮!
是「哺乳動物潛水反射」!
在急診科實習時,帶教老師特意講過這種案例。
當人溺入冰冷的深水中時,身體會啟動一種古老的自我保護機制,心率和新陳代謝降到最低,血液優先供應給大腦和心臟等核心器官,從而進入一種「假死」狀態。
這種狀態下,人可以存活遠超正常溺水的時間。
只要搶救及時,持續進行高質量的心肺復甦,生還的幾率非常大!
一股巨大的希望瞬間攫住了我。
我立刻抓住大伯的手臂,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尖銳。
「大伯!別哭了!唐偉還有救!」
大伯通紅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我。
「這是低溫導致的假死現象!」
我儘可能用最簡單的話解釋。
「他還有機會活過來,馬上要持續做心肺復甦,絕對不能停!」
4
我的話像一顆投入沸油里的小石子,非但沒能平息混亂,反而激起了更劇烈的反應。
爺爺拄著拐杖,在父親的攙扶下也趕到了。
他聽了大伯母的話,臉色一沉,拐杖重重地在地上一頓,對著我厲聲呵斥。
「唐月!別在這兒添亂!你弟弟都這樣了,你還在這兒說風涼話!」
我被他們圍在中間,百口莫辯。
我的專業知識,我的判斷,在他們根深蒂固的偏見和巨大的悲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們寧願相信自己絕望的臆斷,也不願抓住那最後一絲科學的希望。
急診醫生進行了最後的努力,心電圖依然是一條直線。
他摘下聽診器,無奈地搖了搖頭,對家屬說:
「情況很不樂觀,以防萬一,最好提前準備一下吧。」
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大伯一家人徹底崩潰了,抱著唐偉的身體哭得天昏地暗。
就在這片絕望的哀嚎中,爺爺又一次站了出來。
他沒有哭,而是挺直了腰板,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他刻意提高了音量,語氣裡帶著一種奇異的、悲痛與炫耀交織的情緒。
「喂,馬主任啊,我是老唐……」
「對對……我那個孫子,沒了……對,在市醫院……」
「我想著,能不能麻煩你一下,孩子還小,不想讓他在冰冷的太平間裡過夜……」
「今天就火化,讓他早點安息……行行行,太謝謝你了,我馬上就帶孩子過去!」
掛了電話,爺爺像是打了一場勝仗的將軍。
他環顧四周,對著已經哭到虛脫的大伯一家宣布:
「我託了殯儀館的馬主任,都安排好了。」
「咱們偉偉不用排隊,也不用等醫院開死亡證明了,今天就去火化,讓他走得體面點!」
我看著大伯一家,他們止住了哭聲,臉上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仿佛爺爺辦了什麼天大的好事。
「謝謝爸!」大伯哽咽著說。
大伯母也抹著眼淚,對著爺爺連連點頭。
「還是爸有辦法,不能讓咱們偉偉走得那麼沒臉面。」
他們繞過了一切正規的醫療程序,繞過了那萬分之一的生機。
急匆匆地,就要親手帶著那個可能還活著的堂弟,走向真正的死亡。
我衝上前,最後一次嘗試,死死抓住了爺爺的胳膊。
「爺爺,」
我的聲音嘶啞乾澀。
「再等一等,等醫院出具正式的死亡鑑定報告,好不好?」
那畢竟是一條人命。
爺爺像是被什麼髒東西碰了一下,狠狠地甩開了我的手。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我踉蹌著後退了兩步。
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我,裡面充滿了憤怒和厭惡。
「你安的什麼心!唐月!」
「你弟弟都死了,你還想讓他再在這裡受折磨嗎!」
「你非要看著他被拉去解剖,被開膛破肚你才甘心是不是!」
我沒有再阻攔。
我只是默默地退到人群的一側,看著他們推著病床,與另外兩個同樣悲痛的家庭擦肩而過。
那兩個家庭還圍著醫生,不肯放棄,還在追問著任何一絲可能性。
而我的親人們,卻在「人情」的幫助下,得意洋洋地為我的堂弟,搶到了一張通往火葬場的「VIP」門票。
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從口袋裡拿出手機。
螢幕的裂痕像一張破碎的網,將他們每一個人的臉都分割得支離破碎。
5
大伯一家帶著堂弟的「遺體」走了。
我沒有跟去,而是留在了醫院,守在另外兩個孩子的搶救室外。
走廊里,消毒水的氣味和悲傷混合在一起,凝固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膠著。
那兩個孩子的家人,有的癱在長椅上,眼神空洞。
有的則貼著搶救室的門,像是在傾聽一個希望的聲音。
我找了一個靠牆的角落,安靜地坐下。
夜深了,我靠著牆,聽著遠處護士站偶爾傳來的呼叫器聲,聽著身邊壓抑的、間歇性的啜泣。我父母打來過電話,語氣疲憊,勸我早點回家。
我只是簡單地回了句「我想再等等」,便掛斷了。
我不想回家,不想再看到那個充滿了「人情」味道的客廳,不想再面對那些被爺爺的「人脈」沖昏了頭腦的家人。
一夜無眠。
當天邊泛起魚肚白,其中一間搶救室的門開了。
一個看起來同樣熬了一夜、滿臉倦容的醫生走了出來。
守在門口的那對夫妻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撲了上去。
「醫生,我兒子……」
醫生摘下口罩,疲憊的臉上擠出一個極其珍貴的笑容。
「奇蹟。真正的奇蹟!」
「孩子恢復自主心跳了,生命體徵暫時平穩,我們馬上轉送 ICU 繼續觀察。」
「你們家屬,可以稍微放寬心了。」
那對夫妻愣住了,仿佛沒有聽懂。
幾秒鐘後,那個男人突然爆發出了一聲壓抑許久的嚎哭。
他緊緊抱住自己的妻子,兩個成年人,在清晨的醫院走廊里,哭得像兩個失而復得的孩子。
一個活了。
不一會兒,另一扇門也開了。
醫生大聲地向第二對家屬宣布:
「孩子醒了!意識已經清醒了!各項指標都在恢復!」
走廊里瞬間炸開了鍋。
兩個家庭喜極而泣,他們擁抱在一起,語無倫次地感謝著醫生和護士。
醫生被這氣氛感染,也提高了音量,向他們,也向周圍好奇的醫護人員解釋著:
「這是典型的『潛水反射』案例!」
「溺入冰冷的水中,身體啟動了自我保護,心跳和代謝降到最低,進入假死狀態。」
「幸虧你們沒有放棄,幸虧我們搶救及時,持續的心肺復甦和生命支持給了他機會!」
「這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案例!」
掌聲和歡呼聲響徹了整個樓道。
一邊是兩個家庭死裡逃生的慶典,另一邊,卻是我身後死一般的寂靜。
我緩緩轉過身。
大伯、大伯母,還有爺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走廊的另一頭。
他們是來辦理什麼後續手續的。
他們就那樣站著,像三尊被瞬間風化的石像,臉上是來不及掩飾的錯愕和茫然。
過了一會兒,大伯母的身體最先有了反應。
她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盡。
那雙昨天還因為悲痛和怨毒而通紅的眼睛,此刻帶著一點茫然和恐懼。
她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下一秒,她腿一軟,整個人癱倒在了地上,像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
沒有人去扶她。
大伯的臉變成了一種因極致的憤怒和悔恨而扭曲的鐵青。
他猛地轉過頭,死死盯住了身旁的爺爺。
「另外兩個……」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從牙縫裡擠出來。
「都……活了?」
6
爺爺的拐杖「咚」的一聲掉在地上。
他想去撿拐杖,可伸出去的手,抖得連自己的身體都控制不住。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從大伯的喉嚨里炸開。
他徹底崩潰了,猛地撲了上去,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砸在了爺爺那張蒼老的臉上。
「老東西!!」
「砰」的一聲悶響,爺爺應聲倒地。
眼鏡飛了出去,在地上摔得粉碎。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兒子!!」
大伯騎在爺爺身上,雙眼赤紅,一拳接著一拳地往下砸。
「你托的什麼關係!你走的什麼後門!是你親手把他推進了火坑!是你!!」
整個樓道瞬間亂作一團。
那兩個剛剛還在慶祝的家庭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力驚得連連後退。
護士和醫生衝上來想要拉開大伯,卻被他瘋狂的力氣甩開。
爺爺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抱著頭,任由自己親生兒子的拳頭雨點般落在身上。
大伯母癱在地上,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她沒有去拉架,只是坐在那裡,像個瘋子一樣,拍打著地面,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我的偉偉啊!我的兒子啊!死的怎麼不是你這個老不死的啊!!」
哭喊聲,叫罵聲,勸架聲,玻璃碎裂聲……
在他們因脫力而休息的「中場」,我突然輕笑出聲。
所有人都看向我,而我只是看向大伯,問了一句:
「大伯,你怎麼能打爺爺呢?」
「他托關係、走後門,讓堂弟插隊第一個火化,這可都是為了你們好啊。」
「你怎麼,一點兒也不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