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的場面出現了一個短暫的停頓。
扭打在一起的大伯和爺爺,哭喊著的大伯母,驚慌失措的醫生護士。
以及另外兩個家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大伯騎在爺爺身上的動作僵住了。
他緩緩地扭過頭,那張混合著淚水、悲痛和暴怒的臉,此刻寫滿了迷茫。
他大概是沒能從我那句「不領情」的話里,理出任何頭緒。
他可能在想,我瘋了。
我迎著他的目光,又往前走了兩步,站定在離他們不遠不近的地方。
這個距離,剛好能讓我的聲音清晰地傳過去,又不至於被捲入新一輪的肢體衝突。
「爺爺托關係,走後門,不都是為了你們好嗎?」
我看著他,語氣平靜。
「他怕偉偉一個人在太平間裡冷,怕他走得不體面,第一時間就找人安排了插隊火化。」
「這份苦心,這份人情,你怎麼就不懂呢?」
我刻意模仿著他當初教訓我時的口吻,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無比。
大伯臉上的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羞辱和愚弄後,更加狂暴的憤怒。
他像是終於聽懂了,又像是被我的話徹底點燃。
「人情世故?」
他從地上爬起來,指著倒在地上的爺爺,沖我咆哮。
「這個死老頭!他害死了我的兒子!他親手把我兒子推進了火化爐!」
「這他媽的叫什麼人情世故!」
他的聲音在走廊里迴蕩,帶著血和淚的控訴。
7
「可是昨天,你們不是都很感激他嗎?」
我沒有被他的咆哮嚇住,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你們一家人,不都夸爺爺有辦法,有人脈,讓唐偉走得體面嗎?」
「昨天你們可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他,掃過癱在地上的大伯母,最後落回他的臉上。
「現在知道不對勁了?現在開始不識好歹了?」
「果然啊,鞭子這種東西,還是要狠狠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痛。」
我的話音剛落,一直蜷縮在地上的爺爺動了。
他被我父親和一名保安攙扶著,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的嘴角破了,滲著血,老花鏡碎成了幾片,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狼狽不堪。
可他一開口,那股熟悉的、不容置喙的威嚴又回來了。
「說得對!」
他指著大伯,因為激動,聲音都在發顫。
「你這個不知好歹的白眼狼!昨天是誰趴在地上謝我的?是誰說多虧了我這個當爹的?」
「這是我們大家一起決定的事,現在出了岔子,就把所有責任都推到我一個人頭上?」
他喘著粗氣,為了維護自己那搖搖欲墜的權威,他甚至開始攻擊那個剛剛逝去的孫子。
「再說了,誰知道另外兩個是怎麼活過來的?說不定就是運氣好!」
他提高了音量,仿佛聲音越大,他說的話就越有道理。
「我們家偉偉,送來的時候醫生就說不行了!」
「怎麼可能三個孩子都出事,三個孩子都活過來?」
「天底下哪有這麼巧,這麼運氣好的事!」
「他說不定本來就是死了!你懂不懂!」
這句話像是一道驚雷,劈在了大伯的天靈蓋上。
大伯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他的腦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嗡」的一聲炸開了。
他想起來,昨天在急診室,我聲嘶力竭地攔過兩次。
每一次,我都說唐偉可能還有救,是假死。
大伯再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
這一次,他的憤怒里不再有迷茫,不再有質問,只剩下純粹的仇恨。
他再次沖向爺爺,所有的理智都被燒得一乾二淨。
「我殺了你這個老不死的!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
他把爺爺狠狠推倒在地,這一次,拳頭不再是毫無章法地亂砸。
而是用盡全身力氣,一下,一下,朝著爺爺的頭和胸口招呼。
那不是兒子在打父親,那是仇人在索命。
保安再次衝上去,卻根本拉不開已經瘋魔的大伯。
大伯母的哭嚎也變了調,她不再是哭自己的兒子,而是在尖叫著,咒罵著,讓爺爺去死,去給她的偉偉陪葬。
整個世界仿佛都濃縮成了這條狹窄的走廊。
一邊是兩個家庭失而復得的喜悅和擁抱。
另一邊,是我的親人們。
他們扭打在一起,像一團醜陋的、分不清彼此的肉塊。
那些曾經被他們掛在嘴邊的「人情」、「面子」、「孝道」、「苦心」,此刻全都被撕得粉碎。
和著血水與淚水,被狠狠地踩在腳下,碾成一地骯髒的泥。
8
我再也不想看下去了。
我轉過身,背對著那片歇斯底里的混亂。
身後的咒罵聲、擊打聲、哭喊聲,變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音。
醫院的保安終於控制住了徹底瘋魔的大伯。
警察很快趕到,將他從地上拖拽起來的時候,他還在用嘶啞的喉嚨咒罵著,掙扎著。
他因為故意傷害,並且對象是自己的直系長輩,被直接帶走了。
手銬扣在他手腕上時,發出清脆的「咔噠」一聲。
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那個曾經無比注重「臉面」的家庭臉上。
爺爺被抬上了擔架。
他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
他的嘴歪向一邊,口水順著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大伯母被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徹底擊垮了。
她沒有再哭嚎,只是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眼神渙散,嘴裡開始不停地念叨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
她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時而指著空無一人的地方尖叫,說看見偉偉在沖她招手,問她為什麼不下去陪他。
她的精神,在那條灑滿晨光的走廊里,徹底碎了。
我父母也來了,手足無措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不知道該先去處理哪一樁爛攤子。
我沒有再停留。
我繞過那些破碎的玻璃,繞過地上那灘尚未乾涸的血跡,繞過父母茫然無助的臉龐,徑直走向了醫院的大門。
身後的世界,與我無關了。
後來的一切,都是我從母親斷斷續續的電話里聽說的。
大伯因為虐待老人,證據確鑿,被判了刑。
聽說在法庭上,他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只是反覆念叨著:
「我殺了他兒子,他該死。」
爺爺的結局,比坐牢更殘忍。
他中風了,半身癱瘓,口不能言。
他就那麼終日躺在床上,無法動彈,也無法說話,只有眼淚會不受控制地從渾濁的眼角滾落。
母親說,他清醒的時候,就睜著眼睛流淚,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絕望的聲響。
而更多的時候, 他活在無窮無盡的幻覺里。
他會突然驚恐地瞪大眼睛, 手腳在被褥下劇烈地抽搐。
仿佛親眼看見自己的孫子被推進熊熊燃燒的火化爐,聽見他在烈火中發出悽厲的慘叫。
無盡的悔恨和恐懼, 會陪伴他餘生。
大伯母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她徹底活在了自己的世界裡,拒絕和任何人交流。
醫生說,她的大腦為了保護自己,選擇性地遺忘了那個夏天的所有事情。
她只是日復一日地坐在窗前, 對著空氣說話,臉上時而露出幸福的微笑。
或許,在她的幻覺里, 她的丈夫沒有入獄,她的兒子也沒有死。
那個家, 就這麼散了。
母親在電話那頭嘆著氣,聲音疲憊而蒼老。
「月月,你有空……就回來看看吧。」
我握著電話,窗外是我實習的醫院,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 尖銳而清晰。
「媽, 我這邊很忙。」我說。
掛掉電話, 我沒有一絲動搖。
9
回去看什麼呢?
看一個癱瘓在床、活在悔恨地獄裡的老人?
還是看一個被親手締造的悲劇逼瘋的女人?
抑或是去探望那個用拳頭砸碎了父慈子孝假象的男人?
不, 我不想。
斬斷了就是斬斷了。
……
一年後。
「腎上腺素一毫克,靜推!準備除顫!所有人離開!」
「砰!」
除顫儀在病人胸口發出一聲悶響, 監護儀上的心電圖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隨即,那條令人絕望的直線,終於變成了一條微弱但規律的波浪線。
「恢復竇性心律了!」
我放下除顫板,胸口因為剛才持續的高強度按壓而劇烈起伏著, 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周圍的同事們立刻有條不紊地開始後續的搶救工作。
各種指令和儀器的滴答聲交織在一起,譜寫著一曲緊張而動人的生命交響樂。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轉身走出搶救室。
我憑著優異的成績和出色的實習表現,成功入職了市三甲醫院的急診科。
這裡是離死亡最近, 也是離希望最近的地方。
我每天穿著白大褂, 奔跑在生死一線, 和同事們一起,爭分奪秒地從死神手裡搶奪生命。
我的生活忙碌、緊湊、專業,累到幾乎沒有時間去思考任何與工作無關的事情。
但我從未覺得如此充實和安寧。
每一個被成功搶救回來的病人,每一次家屬感激的眼神, 都在告訴我。
我所做的一切,擁有著最真實、最純粹的價值。
我脫下被汗水浸濕的手套,走到窗邊。
清晨的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毫無保留地灑了進來,落在我的白色大褂上, 落在我的臉上,溫暖而明亮。
我閉上眼睛, 感受著這股暖意。
至於那些人,他們的結局如何, 都與我無關了。
陽光正好, 我睜開眼。
看著樓下穿梭不息的救護車和行色匆匆的人群,一個垂危的生命正在被送往這裡, 等待著被拯救。
我轉身,重新戴上一副乾淨的手套,快步走向了我的戰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