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宋錦明六十大壽那天,我炒了⼀天的菜,累得直不起腰。
底下坐滿了親戚朋友,每個⼈都說我有福氣。
一個農村婦女,家庭主婦,能嫁給丈夫這樣的大學生,領導。
他的紅顏知己也來慶祝他生日,我不過放水杯的聲⾳大了些,⼉⼦就勸我,「男⼈哪能沒有幾個紅顏知己,媽你做人要⼤度。」
我累了,我突然想離婚了。
1
丈夫六十⼤壽,我買了件綠⾊的旗袍穿上。
⼉⼦宋剛帶著⼉媳來了以後,就開始指責我。
「媽,你看你哪有腰身,整個像水桶⼀樣,還穿旗袍。」
「媽,你該減減肥了。」
我原來年輕的時候也瘦,但是這麼多年,為了宋錦明侍奉公婆,帶⼤三個兒女,早被歲⽉磋磨地日漸發胖。
⼉子又說,「你不會是想學趙姨吧,趙姨穿上,那才是窈窕身姿,氣質優雅。」
我問他,「趙姨是誰?」
兒⼦有些尷尬地別過臉,「沒誰。」
正好宋錦明過來了,兒⼦岔開話題。
「爸,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但要說最有福氣的啊,還是我媽,年紀輕輕就抓住了您這個香餑餑,要是能重來一世,她指定還追著您不放手。」
宋錦明笑得眼角泛起皺紋,我突然想到了前兩天女兒給我推薦的影視劇。
裡面有一句台詞,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啊。
我和宋錦明原本是高中同學,他家境貧寒,所以我就經常接濟他,家裡做了什麼好飯菜,也送給他吃。
高三那年,他學習出眾,而我學習卻不是特別好,沒有什麼考大學的把握。
但他家裡供不起了,我和家裡吵鬧了許久,我爹才嘆了口氣,答應我退學打工供宋錦明讀書。
我記得我爹曾經問過我,「要是那宋錦明考上了大學,你只是個高中肄業生,你確定他還會喜歡你?」
我那時對感情特別有信心,我告訴我爹,「不會的,錦明不是那樣的人。」
我去了香江打工,去了才知道,那裡並不是和想像的那樣,遍地是黃金,最後我也只是在一個服裝廠工作,收入也不算特別高,幾乎全被我寄給了宋錦明。
手指也是在那個廠里傷的,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拇指被機器削去了一半。
宋錦明大學畢業後,就被安排進了建設局,果真,我爹說的話,一語成讖,宋錦明果真不願意娶我了。
我在家裡日日哭,夜夜哭,哭了半個月,他卻不知道為什麼卻突然回心轉意,決定娶我。
我們沒多久就領了證,領證以後,我沒回過香江了,因為第二年,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宋剛就出生了,而且公公向來身體不好,癱瘓在床上。
照顧公公的十幾年裡,我又生了雲霞和小兒子宋元,十幾年來都沒工作過。
好不容易公公去世了,婆婆又Ṱũₕ接力上,我又開始照顧癱瘓的婆婆,一直到去年,婆婆去世了。
這次宋元沒來,因為宋元在國外讀研究生。
這旗袍沒穿多久,就被我脫了下來。
原因無他,這次六十大壽,兒子說要大辦,大包大攬,請了很多親戚,丈夫單位的同事,加上我們自家人,一共整整三桌。
兒子本來說已經定好了酒店,昨天早上卻臨時打電話,說酒店那邊出了岔子。
我只能趕緊去菜市場買菜,買肉,備菜備肉。
女兒早過來了幫我洗菜,問我,「媽,宋剛不是說去酒店?」
我跟她解釋了之後,她嗤之以鼻,當即撥了個她熟悉的酒店的電話,「你好,我想問,今天臨時加三桌還行嗎?」
得到對方肯定的答覆後,宋雲霞放下電話,「我說吧,就是他自己要面子,又不捨得花錢,弄這一出。」
「要不咱們還是去酒店吧。」
我安慰她,「今天早上一早起來,我就把這幾個最複雜的肉菜燉好了,剩下就是一些青菜了,好炒。」
「咱們去酒店還得多花錢,你爸今年身體不好,退休了,現在就指望你爸的退休金生活,而且這麼多肉和菜怎麼辦。」
宋錦明退休後,我們就搬到了農村大院裡,不然三桌我們也坐不開。
我們在院子裡支了個大灶,一次就能做三份菜出來。
丈夫宋錦明在前邊招待,他的前同事趙宇挺著啤酒肚,跟他說話。
「錦明啊,你這一生,自己工作能力出眾,又是單位的第一個大學生,長相也好,養大的幾個子女也出色。」
「要我說啊,你人生最大的敗筆,」他搖著頭,一言難盡地看著我,「就是為了守信,沒娶一個思想層次一致的妻子。」
「更何況,」趙宇的目光放在我的手上的殘疾處,「嫂子還是…」
宋錦明苦笑著搖了搖頭,「都過了大半輩子,還有什麼好說的。」
2
我特別討厭這個趙宇,每次來,都對我特別不尊重,不是挑我的服裝花色老氣,就是說我配不上宋錦明。
說到這,趙宇湊過來,「呦,嫂子,今天老宋生日,你就穿成這樣啊。」
他搖了搖頭。
本來手裡的活就多,我煩得不輕,「你家都是穿西裝炒菜啊?」
宋錦明變了臉色,「翠芬,不得無禮。」
宋錦明這種時候,永遠都向著外人。
見我還要理論,宋錦明抬高了聲音,「翠芬,今天是我的六十大壽,趙宇是我請來的客人。」
我一肚子悶氣無處發泄,只能咽了回去。
反而雲霞替我說話,雲霞挽起袖子,站在我身旁,「趙叔叔,以後如果你再不尊重我媽,我們家不歡迎你。」
宋錦明冷下臉來,「雲霞,長輩說話,這裡有你什麼事。」
雲霞一臉不屑,「我就見不得別人貶低媽媽。」
然後他勸趙宇,「別跟這倆女人一般見識,我買了幾瓶好酒,一會咱倆好好喝兩盅。」
我抬頭看著宋剛,要大辦的始作俑者,他現在就坐在桌子上嗑瓜子,他媳婦,也就是我兒媳,穿了一身小洋裝,抱著三歲的孫子在旁邊。
兩個人也沒提過來搭把手。
好不容易切完菜,我開始炒,大熱天的,我就感覺一股熱浪往我臉上涌,原本還有力氣翻勺,炒了兩份菜之後,我的腰就開始隱隱作痛。
雲霞想要過來幫忙,我讓她先去吃飯吧。
然後我就聽到了宋錦明的聲音,「翠芬,拿兩瓣蒜過來。」
明明一屋子人都沒什麼事,他卻要指使一個最忙的人。
但念在是他生日的份上,我忍了。
我把蒜瓣拿過去,他旁邊的親弟弟就說。
「還是嫂子有福氣,現在哥退休了,兩個人還不是拿著高額退休金,想怎麼花怎麼花。」
「不像我們在私企,即使退了,退休金也只有一點點。」
旁邊的人也附和,「還是翠芬命好。」
我頭上全是熱出來的汗,敷衍地笑了笑。
好不容易做完所有菜,我回到房間,又換上那件綠色的旗袍。
只可惜幹活出了一身汗,旗袍汗津津地貼在身上,我頭上的頭髮也滴著汗。
我擦乾淨臉,出了房間,賓客基本都走了。
茶是雲霞泡的。
坐下之後,只剩了些殘羹冷炙,魚只剩了魚頭,魚身被夾的面目全非,雞也是。
女兒給我倒了杯飲料,然後拿出一個乾淨的碟子,碟子裡有雞肉魚肉。
雲霞告訴我,「媽,這是乾淨的,我怕你吃不上,特地留的。」
我吃著碟子裡的東西,然後就看到了一名不速之客。
一個女人,穿著一身淡藍色的旗袍,腳下是一雙黑色高跟鞋,身姿窈窕。
一進門就柔聲細語地問,「這是宋錦明家嗎?」
兒子率先出聲,「趙姨,您怎麼來了?」
原來兒子口中的趙姨,就是這個女人,兒子都認識,我卻蒙在鼓裡。
我看向自己身上的旗袍,材質做工都比不上對方的。
當然,身材那更比不上。
我還以為是宋錦明的老友。
我剛想喝一口飲料,杯子上有油,手一滑,杯子落在桌子上,發出咚的一聲。
兒子反倒急了,「媽,你就非要在這樣的日子裡給爸臉色看?男人哪能沒有幾個紅顏知己,你做人要大度一點。」
宋錦明狠狠地剮了宋剛一眼,宋剛自覺說錯了話,低下了頭。
反倒是兒媳婦問他,「宋剛,男人都得有幾個紅顏知己?」
宋剛解釋,「我不是這意思。」
我一臉意外,才意識到,宋錦明和這女人,或許關係不一般。
那女人看向宋錦明,從自己的手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今天是你的六十歲生日,也是我們相識四十周年的日子。」
3
「三十八年前的今天,那時我們還是個大學生,你掏空了積蓄,送我一根英雄牌鋼筆,可惜我們最終沒有緣分。」
「在今天,我買了同品牌的一根鋼筆,來送給你。」
「錦明,四十年情誼不改,你我細水長流。」
我有些意外地看向宋錦明,他的面色有些僵硬。
他接過禮物,「梅蘭,你怎麼來了?你來得真不是時候,我們這菜都吃完了。」
「你來還沒吃飯吧,一會讓翠芬給你炒兩個菜吃。」
「翠芬,你去,給梅蘭炒兩個菜吃。」
「宋錦明,你說清楚,買鋼筆的錢,你哪來的。」
趙梅蘭一臉意外地看著我,「這就是嫂子吧,都三十多年了,你還不是如願以償地嫁給了錦明,做女人還是得大度一點。」
因為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就是三十八年前,宋錦明告訴我,他在醫院生病了,需要一筆錢。
我著急,為了那點加班費,每天晚上都去加班,一天要上 18 個小時的班。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精神恍惚,被機器割去了兩根手指。
工廠賠了我一筆錢,然後解僱了我。
那個時候的醫療也不發達,我只是簡單止了止血,也沒花多少錢。
工廠賠我的錢,被我寄給了宋錦明。
而我在家裡老書里,看到過那枝鋼筆的收據,購買時間,就是我出事不久。
我還以為是別人買的,不小心被宋錦明放進了書里。
我怕他有負罪感,這件事他至今都不知道。
我把宋錦明拽進房間裡,趙梅蘭一臉高貴地抬頭看著我,「大姐,我叫你一聲大姐,做女人哪能那麼粗魯。」
我問他,「宋錦明,你說,買鋼筆的錢,哪來的。」
宋錦明眼底有些心虛,但很快又義正言辭起來,「我那個時候生病了,梅蘭照顧了我幾天。」
「正好你打給我的錢到了,我給梅蘭買了一根鋼筆。」
我問他,「你知不知道,那筆錢為什麼比平時多嗎?」
他一臉不耐煩,「都三十多年了,你還提那些有什麼意義?」
「我不是最後娶了你?」
我舉起右手,「那筆錢,是這兩根手指的賠償金!」
宋錦明先是一驚,然後很快平復了心情,「王翠芬,已經過了三十多年了,你再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再說,你是操作不當導致的,能全怪在我身上嗎?」
「客人還在外面,咱們兩個在屋裡,合適嗎?」
我繼續問他,「宋錦明,當時咱們兩個是對象,你讓別的女人照顧你,你敢說你當時沒有異心嗎?若是你不想和我結婚,你當時提不就行了,我王翠芬也不是糾纏的人。」
我氣得渾身都在抖,宋錦明看向我的眼神中難掩厭惡。
他開口說:「王翠芬,你看你現在的樣子,滿臉橫肉,一點也沒有以前的溫柔模樣,連梅蘭的半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他冷笑道:「你不是糾纏的性格?我當時大學畢業後,難道沒提嗎?王翠芬,你心裡沒數嗎?」
「要不是你爹以死相逼,我會娶你?」
「我娶了你,到現在三十多年,還不夠還你這兩根手指的債嗎?」
「什麼?」
我的爹娘現在都已經去世了,已經無從查證了。
但我確實一直不知道這件事,我爹從來沒告訴過我。
我的眼淚落下來,「宋錦明,所以你是在怪我,耽誤了你是吧。咱們倆過得也沒什麼意思,離婚吧。」
宋錦明剛開始還有些緊張,「翠芬,我不是那意思。」
隨後他又穩操勝券地看著我,「王翠芬,你就是個結了婚一天班沒上過的農村婦女,更何況你還有殘疾,離了我,你還能幹什麼?」
「你只不過是嚇嚇我罷了。」
我心裡也沒了底氣,但我還是想離婚。
我們從房間裡出來的時候,趙梅蘭還站在外面,宋剛甚至還給她搬了個凳子。
她漾起一個笑意:「嫂子,都怪我,讓你們倆吵架了,我是無意的țũ₀。」
「我還是好羨慕你,能嫁給錦明那麼優秀的男人,你命真好。」
宋錦明攔在我身邊,好像生怕我會刁難趙梅蘭一樣,「梅蘭不是故意的。」
一瞬間,我覺得心灰意冷。
賓客走了之後,所有的盤子碟子都還在那裡擺著,上面全是菜的油污,甚至我們還借了兩張桌子。
有些碗碟也是借的鄰居的,最好今天還回去。
除了雲霞,宋錦明和宋剛就像視若無睹一般。
我拿ţű̂⁸了一個大鐵盆過來,倒上洗潔精,開始刷這些碗筷。
雲霞過來幫我的時候,我抬起頭勸她,「這些髒,今天還早呢,你去一邊休息吧,媽能幹得了。」
站起來的時候,我的後腰又開始隱隱作痛。
用了接近兩個小時,才刷完這些盤子,又擦好桌子。
我和雲霞抬著桌子送回了鄰居家,又把碗盤還回去。
晚上的時候,宋錦明還在拿著那支鋼筆,看來看去。
我腰痛,讓雲霞給我貼了個膏藥。
大兒子和大兒媳都已經回去了,臨走時宋剛還勸我。
「媽,你都多大年紀了,還鬧離婚,你不要要臉,我們做兒女的還要臉呢,你要是真離了,你讓我在單位里,把臉往哪放。」
宋元打過來視頻電話。
「爸,祝您六十大壽生日快樂。」
見到宋錦明手裡還拿著那隻鋼筆的時候,宋元開口詢問:「爸,這是梅蘭阿姨送您的嗎?」
4
宋錦明抬起頭,「你怎麼知道?」
「梅蘭阿姨問過我的意見。」
我心下一涼,就連遠在國外的宋元都知道趙梅蘭的存在,我卻被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兒子瞞得死死的。
宋剛和雲霞都已經結婚了,如果我和宋錦明離婚,唯一需要歸屬的,就是還沒上完學的宋元。
我問宋元,「如果爸媽離婚,宋元,你想跟誰。」
宋元說:「別開玩笑了,媽媽,你付得起我的留學學費嗎?」
「我知道了,你想跟著你爸。」
宋元急了,「媽,你是因為趙阿姨,要和我爸離婚嗎?爸和趙阿姨,只是靈魂上的共鳴,沒有半點私情。」
「我不能沒有爸爸,也不能沒有媽媽,沒了媽媽,我回國了,誰做好吃的給我吃。」
宋錦明一幅勝券在握的樣子,「你媽就是和我鬧脾氣呢。」
雲霞沒回家,晚上她說要和我睡。
我們兩個人在一張床上,我Ṭũₖ問她,「雲霞,如果我選擇離婚,你會支持我嗎?」
我原以為她會像兩個兒子那樣反對我。
但沒想到,她說:「媽媽覺得不開心的話,當然可以離婚。」
「從小媽媽照顧完爺爺,照顧奶奶,現在還要照顧爸爸。」
「他們都看不到媽媽的付出。」
我問她:「可是我和你爸離婚之後,我只是個家庭婦女,還有殘疾,能幹什麼呢?」
「媽媽把爺爺奶奶都照顧得乾乾淨淨,就算是出去干護工,也有大把人搶著要。」
確實,雖然我有殘疾,但家裡的活我都能幹得很利索。
晚上我鮮少地夢見了我爹。
雖然我已經年過半百,在夢裡卻依舊像個小孩一樣,我爹一笑,臉上的皺紋都皺起來,我就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都想像不出來,他為了我的婚事,威脅宋錦明的樣子。
婚後公婆也看不上我,我卻依舊盡心盡力地伺候他們,以為能用真心換真心。
直到到了如今,我才發現,我錯得有多離譜。
沒人看得到我的付出,婆婆癱在床上,動輒對我就是打罵,罵我耽誤了她兒子的大好人生。
但每個人都覺得我過得很幸福。
早上雲霞還得上班,我只做了我和雲霞的早餐,她Ṭũ̂₁走之後,宋錦明才起來,掀開鍋蓋,發現裡面空空如也。
他對我怒目相對,「翠芬,你明知道我有糖尿病,要按時吃飯。」
「你現在是什麼意思?」
「小脾氣耍個沒完了?」
「宋錦明,照顧你不是我的義務,我說過了,我要離婚。」
宋錦明看著我,「翠芬,你簡直是不可理喻,離婚,行啊。」
他冷笑道:「這家裡的一切都是我賺的,你凈身出戶的話,我就同意離婚。」
「宋錦明,家產一人一半。」
他抬高了聲音,「憑什麼?」
「就憑我照顧完你爹,又照顧你娘,加起來一共二十多年,照顧兩個癱瘓的老人,每天擦屎擦尿。這兩個老人你搭過一次手嗎?即使是護工也得最低一萬塊吧,二十多年就是二百多萬。」
宋錦明咄咄逼人:「王翠芬,這都是你作為兒媳婦應該做的,你本來就不上班,照顧老人還能有多累。」
我繼續補充:「三個孩子也是我帶大的。」
「然後呢?你想說你的付出很偉大,我應該珍惜。沒有我做後盾,你能舒舒服服地在家裡一天不上班?」
我付出的這些努力,在宋錦明眼裡,原來都是在家舒舒服服呆著。
「既然你不同意離婚,以後家務我不會主動做了,我們一人一半,正好你也退休了,你也在家裡舒服舒服。」
昨天他喝了酒,晚上起來吐的時候,我也沒理,所以今天早上,他起來得有些晚,我們住在村裡,他開車出去買早餐,等他回來的時候,手裡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