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煎雪完整後續

12

等我到了四年級的時候，大哥報考了師範定向生。

老師來家裡兩次，也問了二嬸的意見，最後搖著頭走了。

二哥在家鬧脾氣說要出去打工，這樣哥哥就不用為了學費而放棄很多選擇。

十七歲的大哥有著與同齡人並不相符的沉穩。

他摸著二哥的頭，又拍了拍我的腦袋，道：

「當老師沒什麼不好，以後出來是鐵飯碗，我出去讀書了，家裡就剩下你倆了，別給媽找事，聽到沒？」

二哥瓮聲瓮氣地應了好，我也連連點頭。

再過了兩年，嚷嚷著不讓大哥選師範生的二哥，選擇了去當兵。

雖然大哥不用交學費，但在外地生活費也是筆不小的開銷。

二嬸一直說窮家富路，輕易不肯讓大哥在外面受一點委屈。

這回生氣的是大哥，他回來撕了二哥的申請書，在桌上擺了五千塊錢。

「我這兩年攢的，以後咱媽不用給我寄生活費了，你現在入伍不合適，等這邊交了學費，保留學籍，你再去當兵也不遲。」

這五千塊可不是小錢，我二嬸本來還在做事情，一下子從板凳上站了起來。

「你哪裡來的錢？我每個月給你的錢加起來也沒這麼多！」

「獎學金加打工掙的。」

原來大哥年年都拿獎學金，他每天飯點在學校食堂勤工儉學，這樣每天的飯錢就省下來了。

他還在給小學生補課以及各種幫同學跑腿。

他高考成績很好，家長們都很信服，給的報酬也不少。

啊，我臉發燙，二哥馬上也要去讀大學了，這個家裡只有我一個混吃等死的了。

13

大哥來我們學校實習的時候我已經上了初三。

二哥已經上了大三，他自己建立的校園幫送平台已經小有規模，他回來的時候總是大包小包地帶著給我們的禮物。

我收到了人生中第一條品牌的連衣裙。

我興高采烈地穿到學校去。

被高中部的王清和王晨看到了，硬是把我堵在廁所讓我脫下來。

「王雪，你可以啊，這裙子這麼好看，誰給你買的？」

我不叫王雪，所以我不想搭理她們，她們長得一樣的臉上帶著相同的鄙視和惡毒。

我很少碰到她倆，每次碰到她們都要把我攔下來取笑一番，所以我儘量繞著她們走。

「跟你說話，為什麼不吱聲？」

王清今年應該在上高二，她染了一頭黃毛，耳朵上打了五六個耳洞，還有一個在耳骨上，滿嘴的髒話，我見過她打低年級的同學，一腳一腳地很兇。

「我不叫王雪。」

她嗤了一聲，在我頭髮上薅了一把，「那你叫什麼？」

「我叫唐雪。」

「哦，想跟那個寡婦姓？」

王清一把拽住我的頭髮往廁所的牆上按，王晨在身後踹了我好幾下。

二哥送我的新連衣裙壞了也髒了。

我洗了好久也沒洗乾淨。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傷心。

大哥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了哭得快斷氣的我。

第二天他就領著我去了高中部，找了王清和王晨的班主任。

過了沒幾天，二哥又給我寄了五套裙子。

「周一到周五，一天換一件。等下個月出新款了，哥再給你買。」

14

等到了下半學期。

村裡的一些大嬸們就開始議論我了。

「咱雪兒初中快念完了吧？不會是還要上高中吧？」

「你二嬸這麼些年養你可真不容易，你可別心氣太高了。」

當然，她們也會在二嬸面前說。

「雪兒這麼漂亮，又聰明伶俐，還能幹。等初中讀完了就能出去打工了，到時候你們家三個孩子掙錢了，你日子不得快活上天？」

「我聽說隔壁村的王二在給他家兒子討老婆，他家條件老好了，要不要我給雪兒留意著點？」

二嬸一邊給田裡的菜澆水，一邊道：

「那可不，我這些年的苦可不是白吃的，到時候你們在家喝稀飯，我孩兒們得接我去城裡吃山珍海味了。」

話是這麼說，可大哥已經二十三了，要娶媳婦了。

這麼多年，二嬸為了供我們仨讀書，一件新衣服都沒添過，更別說有什麼存款了。

我們這普遍彩禮都要二三十萬。

大哥推說自己根本不想結婚，可我常見他看著一個女孩的照片發獃。

二哥的平台也被學校取締了，說影響不好。

二嬸一邊說取締了好，學生還是要好好讀書。

一邊又從工廠拿了更多的零件回來拼裝。

燈光下，她的背似乎都沒有年輕時候挺拔了。

這一年，王清和王晨都被學校勸退了。

小縣城為了升學率，連高考都沒讓她們倆參加，只好雙雙進了工廠。

我想，也許那是農村女孩的最終出路。

在工廠待個兩三年，也許會認識一個合得來的工友或者相一門合適的親。

結婚生子，然後跟其他小鎮女孩一樣，碌碌無為地度過這一生。

15

上課時間凈用來琢磨打工的事，下課又幫二嬸拼裝零件，我一向穩定的成績出現了起伏。

二嬸開完家長會回來，讓我跪在爺爺奶奶的房間裡，飯都不讓吃。

「你哥哥們在外恨不得一毛錢都不要，我在家裡一顆雞蛋都不捨得吃，你就是這麼讀書的？」

「你考不上高中你準備怎麼辦？我家裡不可不養廢物！」

高中的升學率是百分之五十，重點高中是百分之二十。

「我想出去打工，給大哥娶媳婦……」

二嬸狠狠地在我背上拍了兩下。

「我有本事生兒子，自然有本事叫他們娶媳婦。你少管閒事。」

「你只管考學，考上重點你就去讀，考不上你就出去打工，但我說了，你去打工了就別回來了，我丟不起這個人。」

「人家要說我唐秀芳把別人的女兒當個寶貝養，回頭來還是去打工！」

我擦了擦眼淚，「我要回來的，我要給你養老，給你買大房子，我要好好讀書！」

16

從那天以後，我除了吃飯和睡覺，就是在學習。

家裡家外的事情，全部被大哥和二嬸包攬了。

二哥偶爾回來看見，都說我眼神發直，看著怪嚇人的。

我的成績很快就回到了該有的水平，而且名次還在不停地攀升。

到最後一次模擬考的時候，我已經穩坐全縣前十。

中考帶隊的老師說，只要我正常發揮，就一定能上重點。

結果成績一直遲遲不出。

我急得幾天都吃不下飯，上火的燎泡長了滿嘴。

已經有好幾個同學約我一起去北上打工，還有嬸子給我介紹隔壁村富戶做對象，說家裡有十幾頭牛，還有個小加工廠。

我二嬸罵罵咧咧道：「回你家幹活去，少在我家指手畫腳。」

沒好氣地沖我說：「看到沒？不好好讀書，就嫁到隔壁村去，那家孩子只有一米五，你去正好給人家改善基因去。」

17

喜報沒等來，等來了我的親生父母。

他們空著手來的，我二嬸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生母道：「我聽說三丫頭想考高中的，這不，也沒考上，我給她找了個對象。」

居然還是小時候我見過的那個男孩子，雖然腦子不太靈光，但也有驚無險地長到了十六歲。

他爸爸跟當年一樣大手筆，彩禮出到了二十八萬八。

一提到這錢，我生母笑得嘴巴都合不攏，那黃牙露在外面看得我一陣噁心。

「反正三丫頭這高中也沒考上，不如就嫁到這家去，人家說了，只要三丫頭願意去，以後就讓她當家。」

她越說越興奮：「這彩禮我拿二十萬，你拿八萬八，你家老大娶媳婦還有老二讀書不都寬鬆些了嗎？」

最重要的她沒說，她那個被她養廢了的寶貝兒子以後也不愁沒錢娶老婆了。

我像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如同多年前一樣，被她打包出售。

她勸我：「丫頭，我跟你說，那小孩很單純的，他就喜歡你，一直跟他爸爸鬧騰著只要你，不然人家也不會出這麼好些錢，你只要拿捏住了他，以後金山銀山都是你的！」

我強自鎮定道：「我模擬考全縣前十，中考也發揮正常。」

她似是沒想到我成績這般好，愣了片刻又道。

「唉，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你看這不一點消息也沒有嗎？搞不好你就沒發揮好。再說，你真考上了，也不一定能怎麼樣？你看你大哥大學畢業回來了，不也就當個村鎮小老師，一個月拿那麼點死工資！」

18

我無比慶幸，從未對眼前這個人產生過任何情感。

從沒奢望她會良心不安，會有惻隱之心。

所以當我知道她根本沒有良心的時候，我心裡反而鬆了一口氣。

「你放心，考不上重點我就北上或者南下，我要掙錢給我二嬸，我定要讓她過上你們都羨慕不來的好日子。」

我二嬸在一旁輕描淡寫道：「我可不敢當。」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村長小跑著進了我家。

「小雪兒，中考成績出來了。」

他喘著氣，半天沒說出下一句，我的心高高地懸起，一直落不下。

他大笑著說：「乖小雪考上了，全縣第一，重點高中說免你學費呢。」

說著他還塞了兩個紅包在我手裡。

「一個是我個人的，一個是代表村裡的。小雪，叔祝你鵬程萬里。」

我在這一聲祝賀里失了語言，二嬸上來推了我一把，我才不住地跟村長道謝。

村長這才看見我生父母也在，道：「你們也來給小雪道賀，這消息倒比我還靈通。」

他們倆訕訕地沒說話。

村長沒多做停留就走了，我生母有點不甘心地嘟囔了兩句。

「要我說，這讀書不一定要比嫁人好，這錢是馬上就能見著的，讀書讀傻的了可多了去了。」

「二嫂，這家裡王磊眼看就要娶媳婦，王超也還在讀大學，那重點高中可在縣城，不要學費也是要生活費的，你供得起啊？」

門被啪的一下推開。

19

我那遠在外地的二哥回來了。

「我們小雪吃了多少苦才考上高中，手上的繭子都一層一層地，你以為第一是那麼好當的？」

「你家裡那幾個廢柴，成績都那麼差，你怎麼還給送到高中去了？」

「我準備去當兵了，九月份就走了，每個月發生活費，等回來了還能拿一筆退伍費，之後小妹的生活費我來出。」

「從我家滾出去，這裡不歡迎你們。」

二嬸嘴角揚著笑，不輕不重地踢了我二哥一腳。

「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麼嘴，滾去做飯。你大伯大媽不在這吃，難道我跟你妹妹不吃飯？去村頭買點豬頭肉，咱們今天好好慶祝一番。」

我生母被氣得臉紅脖子粗，生父也急了，甩了個膀子，罵了句不知好歹就走了。

二嬸把豬頭肉往我碗里夾，「多吃點，好好讀書，將來掙的錢都給我，氣死他們這群見錢眼開的！」

「好！」我大聲應道。

「好好！」二哥跟上。

「好好好！」大哥也附和。

20

豪情壯志是有的。

眼前的困難也是有的。

二哥雖說九月要去當兵了，但為了保留學籍，那一年的學費也是要交的。

加上我的生活費，真真是捉襟見肘。

大哥把工資卡遞給二嬸的時候，我看到她流眼淚了。

「是媽對不起你，沒讓你娶上媳婦，還讓弟弟妹妹拖累你。」

二哥也趁著暑假去鎮上網吧做網管，白天黑夜地干。

我也著急，想著干點什麼來補貼家裡，卻苦於毫無門路。

二嬸把在家著急上火的我按住，讓我提前預習高中的內容，不然會跟不上的。

二嬸雖沒有什麼文化，但著實是個有遠見的人。

進了高中，我才知道，她的擔心不無道理。

重點高中，大部分都是鎮上的初中考進去的，像我們村只考了我一個。

他們都提前預習了高一的內容。

上的第一節數學課，老師就提問有誰在外面補過課。

班上站起來百分之八九十。

老師講課的進度奇快，而我那一點點引以為傲的屬於第一名的優越感正在被迅速瓦解。

等到期中考試時，我已經掉到了班上的中等偏下。

老師拿著我的試卷，嘲笑道：「這就是咱們縣城第一的水平啊？也不怎麼樣啊，抓緊努力啊，不然到了高考誰還知道你？」

二哥給我打來生活費，我二話不說全買了教輔書。

大哥給我零花錢，我都用來列印資料。

我一天比一天拚命，一天比一天努力，成績卻一天比一天差。

我的心態已經失衡了。

最近一次的月考，我幾乎空了半面，在考場上我差點哭出來。

差距太大了！我根本做不到！

21

大哥這裡來縣城開會，中午特意接我出來吃飯。

他見到我第一句就是：「小雪兒怎麼瘦了這麼多，是沒好好吃飯嗎？」

我掏出錯題本，問了幾個總是錯的問題。

越問不懂的越多，越問情緒就越崩潰。

最後我哭著問他：「哥，你說我還能學好嗎？我感覺我什麼都不會，什麼狗屁縣中第一，我就是個井底之蛙。」

大哥摸了摸我的頭，道：「你現在走的路，是我和你二哥都走過的，它確實布滿荊棘，但是你要相信我們，荊棘之上就是花。」

「讀書不是為了一定要達成什麼樣的目的，但它能讓你的人生多很多種選擇。」

「你很久沒回家，你都不知道，你的那些同學有一大半都訂了婚，還有些去了外地打工，一年都回不來家一次。」

「知識就在那裡，時間是三年，分配好時間，哪怕暫時跟不上，也沒有關係，好的心態也是成功的關鍵。」

我靜下心來，慢慢梳理自己的情緒，好好調整心態，按部就班地做好每一件事情。

漸漸地，我的成績有了起色。

雖然不像當初那樣拔尖，但我已經完全能跟上老師的步伐。

到了高二，文理分班後，不偏科的我在理科班裡更加如魚得水。

同學們都問我，為什麼文科這麼好要在理科班裡折磨他們？

我不好意思說，其實我只是覺得理科將來好就業，我要掙多多的錢給我二嬸。

我要讓她天天都笑。

22

進步總不是一蹴而就的。

親生父母聽說我在學校成績一般，見人就說：「女娃娃哪裡會讀書，一到高中立刻原形畢露了吧。」

「等我們王松考上了，王家還不分分鐘出個狀元郎？」

除了二嬸和哥哥們，好像沒什麼人看好我，我頂著壓力繼續前行。

二嬸何嘗不是如此呢。

村裡人都說，王磊都二十四了還不娶媳婦，供便宜妹妹讀書呢！

「聽說王超在部隊里，沒人打點，想留下來一點戲都沒有。」

「要我說，唐秀芳腦子就是不好，一個寡婦拖了倆兒子就夠難了，她還養活夫家的侄女，到時候人家書讀出來，直接飛走了，誰還理她！」

二嬸看著我，問我「你要飛哪裡去？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她可捨不得打我，她就是嘴巴上不能吃虧，因為生活已經讓她吃了太多的虧了。

如果嘴巴再不厲害點，她都不知道靠什麼支撐住這艱難困苦的日子。

23

我的成績一直在穩步上升。

到了年級前五十以後，就阻滯不前了。

因為到了這個水平的學生，努力和天賦都在發揮作用，我不再是備受優待的那一個。

大哥這時候帶回了他的大學校友，一個非常漂亮的城裡姑娘，他照片上的那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