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煎雪完整後續

我二嬸既開心又難過。

開心的是我大哥終於有對象了，難過的是城裡的姑娘要求在鎮上買套房。

這對我們家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

這是 2012 年，鎮上一套房要二十萬。

我聽見大哥在房間裡跟那個姑娘吵架。

「早知道你會提出這種要求，我根本不會帶你回家。」

「這要求很過分嗎？我沒叫你在省城買，鎮上買套房都做不到嗎？」

大哥情緒很激動「我家什麼情況我沒跟你說嗎？」

「你家都有錢替你大伯家養女兒，怎麼會沒錢給你買房子？你媽是什麼聖人嗎？自己的兒子都不管不顧？」

兩人不歡而散後，我再也沒見過那個姐姐。

我親生父母打來電話：

「你當初要是聽我的，把三丫頭的婚事定下來，這會兒她都管家了，一個縣城的首付，她還不是分分鐘給她哥安排好，那家裡條件可好哩！」

「怎麼樣？我聽說人家還是喜歡我們三丫，說如果願意的話他們彩禮能再提一提？高出來的全給你，我只要那二十萬。」

「要你老母！我唐秀芳就是出去賣也不能賣孩子！」

24

為這事，我又分心了兩天。

二哥從部隊給我打來電話，擰緊了我的緊箍咒。

經過半個學期的不懈努力，我的成績逐漸又有了起色。

高二結束的時候，我在年級排名第一次衝進了前三十。

之前嘲笑我的老師，看了我的試卷，第一次露出了點欣賞的表情。

「唐雪這解題思路有點意思，大家下課可以跟她討論討論。」

高三第一學期，我一直穩坐年級前三十，從未掉出過。

等到學期末，我衝進前二十，各科老師都在關注我，給我開小灶。

高三下的時候，已經沒有新課了，有的只是好像永遠沒有盡頭的考試和排名。

周考、月考、聯考、期中考。

有一天我同座位頭疼請了半天假，回來桌面上塞了八套卷子。

他咬著牙對我說「唐雪，我真佩服你，我再也不敢請假了。」

是的，我有天生理期，在課堂上疼暈過去了，醒來就接著寫試卷，硬挺著沒請一次假。

在倒計時的紙被一張張撕掉後，我終於迎來了高三最後一次期末考—高考。

大哥請了假送我去考場，在路上一直對我說。

「你每次的成績我都分析過，你只要正常發揮，大把的好學校等著你挑。」

其實我心裡一直知道，對於選擇上師範，大哥心裡一定有遺憾。

我一定要考好，哥哥們的犧牲才讓我有了選擇的權利。

二嬸的辛苦勞作才讓我有了對抗生活的力量。

唐雪，你是二嬸的女兒，你不能輸。

25

高考考了三天，纏綿的雨也下了三天。

我考完最後一門從考場走出時，就看到二嬸穿著旗袍在門口等我。

歲月對她從不留情，在她身上鐫刻了許許多多的痕跡。

但掩飾不了她此刻的容光煥發。

她有些含羞地拉了拉旗袍，沖我說。

「隔壁張大媽借給我的，說取個旗開得勝的好意頭。」

我那顆剛考完試，還有點茫然無措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是一個母親的牽掛和關懷讓我再也飛不到遠方。

回到家裡，她把旗袍洗洗還給了隔壁張嬸，還不忘對我說道。

「你大哥二哥當時高考，我都沒這麼鄭重其事，你可千萬別讓我丟臉。」

「考不上你就去打工，別在我眼前礙眼。」

轉眼就到出成績的那天，二哥霸著電話死活不肯掛。

二嬸脾氣上來了，臭罵了一頓：「你霸著電話，我們拿什麼查分，我怎麼生了你這個腦子有毛病的玩意兒！」

二哥那句「你可以用網站查」被掐斷在了電話那頭。

我太緊張了，准考證號都輸不對。

二嬸一把推開我：「沒出息的，我來，我第一次用電腦，沒準兒是個小紅手。」

隨著那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熟悉輸入，我的心仿佛靜止了。

26

2013 年的理科一本線是 338。

而唐雪名字後面跟的一排成績是：

語文 130，數學 150，英語 105，學業水平測試 4A 加 10 分，總分 395。

我考得比平常還要好，二嬸的旗開得勝的 Buff 我疊加了十成十。

等我填報了志願並且拿到了通知書的那一天。

我二嬸騎著她的小三輪在全村轉了三遍。

她念叨：「村頭那隻鵝它都必須知道你考上了 985。」

大哥笑她：「它知道啥叫 985 嗎？」

二嬸像是剛剛反應過來這個問題，立刻又騎了她的三輪車出了門。

「那鵝不知道不打緊，其他人都得知道什麼叫 985，不然人家說咱們這村裡人沒見識。」

自從我考上了名校的消息在村裡傳開。

那些原來整天說我二嬸傻的人一下子沒了聲音。

我那親生母親都眼巴巴地跑來，說要給我辦什麼升學宴。

她拉著我的手寒暄了半天，又是道歉又是感嘆道：

「要不是說咱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你看你二嬸這裡條件這麼艱苦，你倒比家裡的幾個都出息。媽當初也是不得已啊，再不把你送走，你爸就得下崗了。」

「小三啊，別怪媽媽心狠，你看你這聰明的腦子還不是媽媽給你的。」

「你將來出息了，可別忘了你爸媽，還有弟弟啊。」

見我不作聲，她拉著我二嬸的手又絮叨起來：

「秀芳啊，這麼多年真是辛苦你了，以後咱們還是要相互照應啊。」

「要我說啊，還是咱們老王家風水好啊，你看你家出了這麼些個大學生，還不是因為咱爸媽保佑。」

27

我沒辦升學宴，只在鎮上擺了兩桌謝師宴。

請了村長和平時幫忙的鄰居還有老師。

我生父母帶著兩個姐姐和弟弟不請自來。

拉著我的老師掰扯了半天，言外之意是，王松是我弟弟，希望老師們能看在我這個尖子生的面子上破格錄取他。

老師們被她嚇得退避三舍，吃完飯匆匆走掉了。

大姐和二姐都說了婆家，一改往日的張揚跋扈，笑眯眯地跟我說今後親姐妹要多走動。

王松倒是有點不服氣，氣呼呼地說：「不就考上了大學，招搖得以為乾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呢！」

生母走過來在他頭上拍了下，嗔怪道：「怎麼跟你姐姐說話呢，沒大沒小的。」

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幾個眼熟的鄰居。

圍著我和我生母，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

「小雪啊，你可別因為自己戶口本上叫唐雪就忘記了自己到底姓什麼？」

「到底做人不能忘本，你二嬸固然對你不錯，但你親爹和親媽才是你真正的一家人。」

我生母在一旁但笑不語。

那鄰居把她往我身上推了一把，「跟你閨女說幾句貼心話吧！」

28

我一把推開了壓在身上的人，怒道：

「當初以為我活不成了就把我送到爺爺奶奶家自生自滅。」

「長到五歲從來不聞不問，爺爺奶奶都癱瘓了也沒人來看一眼，看到我還活著都嚇了一跳。」

我越說聲音越大，根本不管周圍的人異樣的眼光。

「想把我賣給傻子做童養媳。」

「這麼多年，生活費學費，一毛錢都沒有掏過。」

「我二嬸為了養活我，吃了那麼多苦，在她面前，你怎麼有臉說自己是我的媽媽！」

「你放心吧，你們以前怎麼對我，我將來就會怎麼對你們，這就是因果報應！」

我生父，一個冷漠少言但自私的男人，聽到我說這話，忍不住要動手教訓我。

我大哥制住了他，然後趕緊把我拉到了身後。

二嬸顧忌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本不想同他們計較。

「你們也太蹬鼻子上臉了吧？什麼意思啊？來搶女兒啊？」

生母道「沒什麼好搶的，是我的種她跑不了！」

「不要欺人太甚了大嫂！當初我把孩子給你們，想你們帶她去城裡享福，結果你們要把她賣給傻子。現在眼見著熬出頭了，就想來摘果子，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我告訴你，沒門！」

「今後唐雪上班掙的每一分錢，彩禮得來的每一毛錢，那都是我的，你想都不要想！」

「我嫁給你們王家的早死鬼，老的老，小的小，里里外外全是我一個人，你們幾個兄妹跟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似的！」

「都給我滾，以後我的家門你們姓王的一個也不要踏！」

我生母還想說些什麼，眼見我二嬸情緒越來越崩潰也只好作罷。

她整理了下頭髮，對我笑道：「還是要多回家看看的，媽媽在家等你。」

那是什麼勞什子的家！

有二嬸的地方才有我的家，哪怕只有薄薄的兩間磚瓦房。

29

時間一轉到了 2017 年。

我二哥從部隊轉業回來，帶著一筆安家費。

大哥已經從學校辭職兩年了，成了真正的老大難。

兩個人整天在鎮上的網吧里，一個月都不見人。

我保研的消息傳回村裡時，大家都震驚了。

「還繼續讀啊，我的乖乖，她要讀到哪天去啊？」

「讀有什麼用啊，她那兩個哥哥，個個都是大學生，還不是家裡蹲。」

「我看過了，秀芳就是個苦命人，這輩子就是沒福氣！」

我生母聽聞我回家，趕緊上門勸我：

「可別再讀了，再不找對象，貼錢人家都不要了！」

「趁著大學生還稀罕，媽給你相看個好人家。」

「你家這樣子哪裡還有錢讀書啊？快別折騰了，你想苦死你二嬸啊？」

我故意道：「那你生了我，你掏錢給我讀吧，我讀出來一年能掙好幾十萬的。」

「要多少啊？」

「學費三萬一年，生活費也要兩萬吧，讀兩年，你掏十萬，我畢業後掙了錢雙倍還你。」

她立刻慫道：「你弟弟馬上就要談朋友了，有點為難的。我說真的，別說我，你家也掏不起這個錢的。」

一陣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了過來：

「誰說我家掏不起這個錢的？」

大哥和二哥朝我走過來，給我遞了一張存摺，上面有十五萬的存款。

我生母一看到那錢，眼睛都直了，喃喃道：

「你們兩個無業游民哪裡來的這麼多錢？」

「誰告訴你我們是無業游民？我倆在搞遊戲公司，早就開始掙錢了。前兩年我哥一個人搞，我回來後我倆一起弄。」

我大哥接道：「今後咱們家再也不用操心錢的問題了，小雪，你的所有生活費和學費哥哥都給你出了！」

其實我根本沒打算要家裡的錢，本身讀研就是有補貼的，這些年哥哥們也沒少補貼我，學費我都攢出來了。

哥哥們同時在鎮上首付了兩套房子，這一下子驚動了全村上下。

本來整天說我嬸兒沒福氣的人，把我家的門檻都踏爛了。

只為了取經怎麼培養出如此有出息的孩子。

我二嬸只顧著笑：「不用培養，我的娃都是自學成才！」

30

研究生畢業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固定的伴侶。

我導師做媒，把他留學歸來的兒子成奕介紹給了我。

成奕受過良好教育，人有學識也溫和。

他和我導師都大力支持我攻讀博士，畢竟數據方面讀博顯然對之後的就業更有優勢。

這消息傳回村裡的時候，大部分人已經見怪不怪了，有些人甚至不懂什麼是博士。

還是我二嬸帶著學位的介紹挨家挨戶地科普，大家才有所了解。

我生母簡直覺得我是個怪物，她知道勸不動我，只好問成奕打算什麼時候跟我結婚？

成奕答道：「我們家一向由學歷最高的人做主。」

言外之意，他只是個碩士，沒有發言權。

「我不管你們什麼時候辦，到時候要給我們娘家人包紅包你知道的吧？弟弟要背姐姐的，還有侄兒侄女可以做花童的，還要給爸爸媽媽敬茶禮的。」

成奕笑道：「放心，都會有的。」

我生母心滿意足地走了。

成奕轉身就把五十萬遞到我二嬸的手裡。

「這裡面有阿雪攢的錢，還有我在國外做項目攢的一些，然後由我父親湊了個整。」

二嬸愣了一下趕緊擺手，表示拒絕。

我笑道「當時就說好了以後我的彩禮錢都是二嬸的！」

婚期就這樣提上了日程。

等到結婚當天，大哥大嫂和二哥二嫂早早地起床張羅。

成奕帶著迎親隊伍凌晨出發，一路從省城開到我二嬸家門口。

八輛車把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生母帶著弟弟就往裡擠，說要來背姐姐。

成奕還是笑眯眯地說：「都準備好了，您稍微讓一讓。」

他把兩個鼓鼓囊囊的大紅包放在我大哥和二哥的手裡。

「麻煩大哥二哥共同替我扶阿雪出門。」

我生母看得眼紅，罵成奕：「誰才是親的，我看你是一點數都沒有。」

「我正是因為有數才這樣做，阿姨請入座喝酒或者請回吧！」

31

我終於改口叫了媽媽。

我二嬸愣了一下，然後流下了眼淚。

「你爸當初就想要個閨女，我幫他圓夢了，替他養出個這麼出息的閨女，將來下去見他我就不心虛了。」

成奕在一旁道：「媽媽要長命百歲。」

她遞給成奕一個厚厚的紅包, 裡面是兩萬塊錢加一張存單。

「謝謝你爸爸媽媽為你和小雪創造了這麼好的條件，我沒什麼給的, 在彩禮的基礎上添了十萬, 你們看著支個大件。」

成奕轉頭就在我大哥和二哥的小區里, 買了一套房, 裝修好了之後才請媽媽過去看。

「大嫂懷孕了，正好您要過來看孩子，就住在這裡。不打擾他們小兩口也有自己的空間。等我跟阿雪回來就跟您一起住。」

媽媽連哎喲了好幾聲，這裡摸摸那裡摸摸，開心得不得了。

連聲嘆道：「還是我女婿想得周到，你大哥二哥就沒你心細！」

我二哥在一旁沒好氣地說：「果然什麼東西都是新的好，我們這幾十年的老兒子是沒地位了。那我跟哥還不是希望你天天在眼前，不然咱倆房子一個賽一個的大幹嘛？」

32

等我博士畢業的時候, 家裡已經很熱鬧了。

大哥生了一個兒子，調皮得不像話，一點都不像我大哥。

二哥也生了兩個兒子，他帶孩子倒比我大哥還細心。

我媽笑道：「兩個人都鬥氣呢, 都想生個閨女，說要生個像姑姑的那才好。」

我在媽媽的酒窩裡, 一次一次獲得救贖, 真希望她永遠這麼笑。

大嫂碰了碰我肩膀, 「阿雪，你覺不覺得咱媽真好看，我那天看到跳廣場舞，那身段，廣場上路過的老頭眼睛都看直了。」

說話間, 二嫂已經拿了快遞進屋, 喊道：「媽, 我給你買的新舞鞋！」

晚間, 我陪著媽媽在廣場跳舞，耳邊還傳來大媽們八卦的聲音。

「聽說王家的大丫頭那個叫王清的，離婚了, 生了幾年生不齣兒子, 被人家給掃地出門了。」

「嘿, 他家估計風水不好, 二丫頭聽說過得也不行, 她那男人聽說在外面欠了幾十萬賭債，債主天天堵在門口，廁所都不讓上。」

「最沒出息的還是他家那個兒子，被他媽慣得一點人樣都沒有，又嫖又賭, 進去喝茶都進了三回了！」

這八卦混著晚間的酒, 散發著醉人的芬芳，我看著成奕，看到他嘴邊的笑。

真好, 有人懂得我的陰暗和潮濕。

我在媽媽、哥哥們和成奕的愛里，獲得了新生。

自此，人生一片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