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非在闖龍潭虎穴,反倒像在走一條被精心鋪設好的路。
這讓我心底的不安越來越重。
終於,在廢都的中心,我看到了一座完整的祭壇。
祭壇之上,靜靜地躺著一口通體由黑玉打造的棺材。
棺身上,用金色的銘文刻畫著無數纏綿交頸的鴛鴦。
在棺材的正中央,刻著兩個字:「牽縈」。
這就是同心棺。
我深吸一口氣,一步步走上祭壇。
我的手,撫上冰冷的棺蓋。
就是現在。
只要我躺進去,我就能見到顧沉舟的魂魄,我就能……
就在我的手即將推開棺蓋的那一刻。
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縈縈,玩得開心嗎?」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
這個聲音……
我猛地回頭。
祭壇下,顧沉舟正含笑看著我。
他的身影無比凝實。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俊美的臉上,是欣賞著獵物掉入陷阱時,那種志在必得的微笑。
他不是魂魄。
他死了。
他真的追到了地府來。
「很驚訝嗎?」他邁著優雅的步伐,一步步走上祭壇,來到我面前。
「我算到你會來託夢,算到你會不甘心,算到你會想辦法反抗。」
「我也算到,會有不長眼的蠢貨幫你。」
他的目光,輕蔑地掃過我來時的路。
「你以為你這一路,為何如此順利?」
「你以為那些惡鬼為何不敢碰你?」
「你以為那個鬼運算元,為何會給你指一條生路?」
他笑了起來,聲音里滿是得意與嘲弄。
「因為,這地府的魑魅魍魎,但凡我想,都可以是我的人。」
「我用我永世不得超生,與地府深處的某個存在做了交易,換來了在這地府短暫的無上之權……只為將你尋回。」
「從你踏出託夢司的那一刻起,你走的每一步,見的每一個人,都在我的計劃之中。」
「忘川渡口的擺渡鬼,是我用他生前最愛的一艘船的殘骸收買的。」
「那個水鬼王?呵,蠢物一個,我只許諾他一本他永遠也看不懂的《蘭亭集序》,他就屁顛屁顛地替我演了這齣戲。」
我魂體劇震,渾身冰冷,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負心鏡?那不過是我故意放出的誘餌,為了讓你心甘情願地走進我的下一個陷阱。」
「至於那個叫季無涯的書生……」他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如同欣賞藝術品般的狠戾。
「一個為了虛無縹緲的救贖就敢插手我事情的蠢貨。我倒是給了水鬼王一個額外的賞賜,告訴他,可以好好品嘗一下那個名士的魂魄,看看是不是比尋常孤魂野鬼更有風骨。」
「他現在,應該已經被水鬼王拆得連一縷青煙都不剩了吧。」
「誰讓他,敢覬覦我的東西。誰讓他,敢給你不切實際的希望。」
他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頰,動作輕柔,眼神卻帶著令人戰慄的占有欲。
「我真是沒想到,你居然這麼能扛。」
「普通的詛咒困不住你。」
他指了指那口黑玉棺材,嘴角的笑意越發殘忍。
「縈縈,這不是同心棺。」
「它的真名,叫永恆囚籠。」
「早在我自盡之前,我便用秘法,斬下了自己一半的魂魄,又以你留在梳妝檯上的髮絲為引,將此囚籠煉化於此地。我追隨你而來,便是它徹底成型的最後一步。」
「只要你躺進去,你的魂魄,就會被永遠禁錮其中。」
「而我,會把你帶在身邊,日日夜夜,永生永世,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就連這地府的規則,縈縈,都在為我讓路。這一切,都是為了將你尋回。難道,你還不為我的愛而感動嗎?」
「我怎麼會讓你離開我呢?」
「我們玩了這麼久的遊戲,該回家了。」
8
「不……」我失神地後退,卻被祭壇的邊緣擋住,退無可退。
「為什麼……」我看著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你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對我?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從始至終,只有你啊。」
顧沉舟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無辜和偏執。
「我為你而死,來到這個鬼地方,就是為了能永遠和你在一起。」
「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他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我。
「來吧,縈縈。」
「進到這裡面來。」
「這是我為你打造的,最完美的家。」
黑玉棺的棺蓋無聲地滑開。
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吸力從棺材裡傳來,死死攫住了我的魂魄!
我拚命掙扎,卻無濟於事。
我的身體,一點點地,被拖向那無邊的黑暗。
絕望徹底將我吞噬。
就在我的半個身子都已經被吸入棺材時。
一道刺目的白光疾射而來,重重地撞在了黑玉棺之上!
「鏘——!」
一聲震徹魂魄的巨響,黑玉棺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股恐怖的吸力也為之一滯。
是季無涯!
他竟然沒死!
他的魂體,比之前黯淡了百倍,虛弱得仿佛風一吹就會散去,身上遍布著被撕咬的傷痕。
此刻,他正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擋在我的身前,用自己殘破的魂體,對抗著那永恆囚籠的吸力。
「顧沉舟!你以愛為名,行囚禁之實,早已墮入魔道!」
季無涯的聲音不再溫和,而是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那水鬼王貪婪成性,卻低估了一位名士魂魄中,為義而燃的決絕!今日,我便讓你看看,什麼是真正的守護!」
說罷,他竟毅然決然地,將自己整個魂體,化作一道燃燒的光,再次撞向那口黑玉棺!
他不是要毀掉它。
他是要,用自己魂飛魄散的代價,為我撞開一絲生機!
「無涯!不要!」我悽厲地尖叫。
「縈縈,別忘了小婉……活下去……」
季無涯的身影在撞上黑玉棺的瞬間,爆發出璀璨至極的光芒。
那光芒沒有被吸入棺材,而是化作一股純粹的力量,暫時衝破了顧沉舟布下的天羅地網。
永恆囚籠的吸力出現了瞬間的停滯!
而我被那股力量猛地推出了棺材的吸附範圍。
我自由了。
我可以逃了。
只要我現在轉身,就能逃離這個魔鬼。
可是……
我看著那口因季無涯的犧牲而暫時失效的黑玉棺,看著顧沉舟因計劃被打亂而錯愕猙獰的臉。
一股前所未有的瘋狂恨意,從我的魂魄最深處炸裂開來!
逃?
我為什麼要逃?
我的一生,都在逃離他。
我用死亡來逃離,他卻追到了地府。
季無涯用魂飛魄散為我換來的,不是讓我夾著尾巴逃跑的機會!
是讓我親手,將這個惡魔徹底毀滅的機會!
在顧沉舟反應過來之前,我沒有後退,反而用盡全力,主動沖向了他!
「許牽縈,你找死!」顧沉舟怒吼,伸手想抓住我。
但我的目標不是他,而是他因季無涯的衝擊而出現瞬間波動的、與他魂魄相連的執念場!
我一頭撞進了他的識海。
眼前景象瞬間變換。
這裡不是陰森的地府,而是一座乾淨明亮的孤兒院。
一個瘦弱的小男孩,正被一群大孩子圍在角落裡拳打腳踢。
「沒人要的野種!」
「你爸媽都不要你了,你還以為自己是誰?」
小男孩不哭也不鬧,只是用一種陰鷙到不像孩童的眼神,死死盯著他們。
那是年幼的顧沉舟。
我走到他面前,用他最熟悉的、冰冷審視的語氣開口:
「看到了嗎?顧沉舟。」
「這就是你。」
「一個可憐的、被拋棄的、沒人要的廢物。」
小男孩猛地抬頭,那雙陰鷙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
「你所謂的強大,你引以為傲的控制欲,不過是你這副可憐模樣的遮羞布!」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字字如刀。
「你不是愛我,你只是在害怕。」
「你害怕再次被拋棄,所以你要把一切都牢牢抓在手裡!」
「你把我當成什麼?一個完美的替代品?一個永遠不會離開你的所有物?」
「你對我所有的好,所有的付出,都只是一場投資!」
「你投資的不是愛情,是安全感!是我這個完美所有物能帶給你的、病態的滿足感!」
「住口!」他不再是孩童的模樣,而是變成了成年後的顧沉舟,他沖我怒吼,試圖用憤怒來掩蓋被揭穿的恐慌。
「我愛你!我為你付出了所有!」
「愛?」我瘋狂地大笑起來,笑聲里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你懂什麼是愛嗎?」
「愛是尊重,是成全,是自由!」
「不是你那種令人作嘔的、變態的占有和囚禁!」
「我告訴你,顧沉舟!」
我一步步逼近他,直視他那雙開始動搖的眼睛。
「你最大的失敗,不是我死了,而是我,你最完美的所有物,從始至終,都看不起你!」
「你以為你掌控了我的一切,但你永遠無法掌控我的思想!」
「在你用那些枷鎖捆住我的時候,我在心裡,已經把你凌遲了千遍萬遍!」
「你不是神,你只是一個被童年陰影困住、永遠長不大的懦夫!一個需要靠折磨別人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垃圾!」
「你最引以為傲的偏執和控制,在我眼裡,一文不值!」
「不……不是這樣的……我愛你……縈縈,你是愛我的……」
他的識海開始劇烈震動,孤兒院的場景寸寸碎裂,他抱著頭,發出了痛苦而不甘的嘶吼。
他堅不可摧的執念,被我親手,從內部徹底瓦解了!
「咔嚓——!」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起。
是戴在他手上的那枚婚戒。
那枚作為執念場核心的戒指, 因其主人信念的崩塌, 而徹底破碎!
與此同時, 束縛在我魂魄上的無形枷鎖, 那座黑玉打造的永恆囚籠, 都如青煙般瞬間消散。
強大的因果之力開始反噬其身。
「不——!」
顧沉舟的執念,在真相面前, 被我親手摧毀。
他為我設下的最惡毒詛咒, 此刻盡數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那座由百名邪僧日夜誦經構建的執念場,瞬間具象化。
無數條黑色的經文鎖鏈從虛空中射出, 不是纏繞我, 而是狠狠地刺入了他自己的魂體!
曾經用來支配我的力量, 如今成了撕裂他的酷刑。
他的魂魄被永遠困在了他為我打造的那座紀念祠堂的幻象里。
在那個幻象中, 每天都有一個完美的我,穿著白色長裙, 對他言聽計從, 溫柔似水。
但他永遠無法觸碰,永遠無法真正擁有。
他將日日夜夜面對著自己最渴望卻永遠得不到的所有物,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永遠活在自己一手打造的、名為愛的鏡花水月囚籠里。
周遭的一切,終於歸於平靜。
9
我站在空曠的祭壇上,看著季無涯魂飛魄散後,那些在空中飛舞、尚未完全消散的光點。
我的眼淚,終於決堤。
他救了我。
用他的魂飛魄散,用他對另一份遺憾的救贖, 換來了我的自由。
我緩緩跪下, 伸出手,想去接住那些溫柔的光點。
可它們,只是穿過我的指縫,一點點地, 消散在陰冷的風中。
就在所有光點即將徹底消失時, 一縷最微弱、最溫柔的光,仿佛帶著一絲留戀,輕輕落在了我的掌心。
它沒有消失,而是緩緩凝聚, 最終化作了一枚溫潤的玉佩。
是那塊養魂玉。
我緊緊地握著它,仿佛握住了他最後的一絲溫度。
……
很久很久以後……
我成了地府的遊歷者。
我走過忘川的每一個渡口,看過奈何橋的每一次輪迴, 聽過枉死城的無數聲哀嚎。
我見過百鬼夜行,也見過彼岸花開。
我身上的業力詛咒早已消失,但我沒有去投胎。
因為我知道,這一世的自由, 來之不易。
我握著那枚溫潤的養魂玉, 站在奈何橋上,看著橋下渾濁的忘川河水, 和橋上絡繹不絕、奔赴新生的魂靈,眼神平靜而堅定。
曾為籠中雀。
如今,魂歸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