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過河?拿渡船錢來。」
「請問,何為渡船錢?」季無涯拱手問道。
「哼,新來的?」擺渡鬼不耐煩地用船槳敲了敲岸邊的石頭。
「渡這忘川,不要金銀,不要紙錢。」
「要麼,拿你生前一段最珍貴的記憶來換,要麼,拿一件生前至愛之物來抵。」
我與季無涯對視一眼,皆面色一沉。
我生前最珍貴的記憶,都與顧沉舟無關,大多是孤兒院裡難得的溫暖。
可那些微光,是我在這無邊地獄裡唯一的慰藉。
至於至愛之物……我死時,身無長物。
「這位姑娘,」季無涯思索片刻,轉向我,從懷中取出一枚溫潤的玉佩,鄭重地塞入我手中,「這塊養魂玉你且收好,此物至關重要,或有大用。」
我心頭一暖,正要推辭,他卻對我溫和地笑了笑:「你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一個時辰後,季無涯回來了。
他魂體比之前黯淡了幾分,臉上卻帶著一絲輕鬆的笑意。
他徑直走向擺渡鬼,平靜道:「船資,我們付了。」
擺渡鬼打量了他片刻,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冷哼,用船槳敲了敲船船舷:「上來吧。」
我們登上那艘烏黑的小船,船身一晃,便駛入了渾濁的忘川河水之中。
「無涯,那船錢……」我握著手中的養魂玉,心中很是不安。
「無妨。」他輕聲道,避開了我的視線。
「不過是一段無甚要緊的記憶罷了,能換來線索,便是值得。」
我看著他溫和卻略顯虛弱的側臉,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小船在河中飄蕩,周圍儘是哀嚎的殘魂。
他們爭先恐後地想爬上船,卻又被擺渡鬼用船槳毫不留情地打下水去。
「敢問船家,」季無涯開口道,「我們想向您打聽一件東西。」
「說。」
「千年前,是否有一面名為負心鏡的法器,在此地出現過?」
擺渡鬼划槳的動作一頓,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異色:「負心鏡?」
「你們找那玩意兒做什麼?那可是個不祥之物。」
「我等自有用途,還望船家告知一二。」
「哼,告訴你們也無妨。」擺渡鬼冷笑一聲。
「那鏡子,早就被忘川河底的水鬼王給搶走了。」
「你們要是真想要,就自己下水去找他要吧!」
說罷,他竟猛地一掀船槳,小船瞬間側翻!
我和季無涯猝不及防,雙雙跌入冰冷刺骨的忘川河水!
5(付費卡點)
河水本身就帶著侵蝕魂體的怨力,瞬間便讓我痛呼出聲。
無數在河中沉淪的殘魂立刻被生魂的氣息吸引,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蜂擁而至。
它們枯槁的手臂伸出水面,抓向我們的魂體,指甲划過之處,帶起陣陣青煙。
更可怕的是,我身上的業力詛咒在水中被徹底激發,濃郁的黑煙自我魂體中滾滾冒出,那氣息讓周圍的殘魂陷入了極致的狂亂!
「是執念的味道!撕碎她!」
一個殘魂尖叫著,死死咬住了我的手臂,劇痛讓我幾乎魂散。
「縈縈!」季無涯一把將我護在身後,魂體散發出柔和的白光,形成一個屏障,將那些瘋狂的殘魂暫時推開。
可殘魂太多,他的光芒也開始明滅不定。
就在我們即將被殘魂淹沒之際,一股巨大的吸力從河底傳來。
河水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我們和無數殘魂,一同捲入了深不見底的河床。
……
等我們再次恢復意識,已經身處一座由白骨和沉船搭建而成的水下宮殿。
王座上,坐著一個龐然大物。
他體型是普通鬼魂的三倍,渾身覆蓋著青黑色的鱗片,一雙燈籠大的眼睛裡,滿是暴戾和貪婪。
他,就是擺渡鬼口中的水鬼王。
而那面傳說中的負心鏡,此刻正被他當作戰利品,掛在王座的靠背上。
鏡子古樸無華,鏡面蒙著一層灰,看不出任何特異之處。
「又有兩個不知死活的,敢闖我的白骨殿。」
水鬼王的聲音如同悶雷,在殿中迴響。
他的目光在我們身上掃過,最後,落在了季無涯身上,眼中閃過一絲興趣。
「哦?還是個魂體純凈的讀書人。」
「不錯,不錯,正好拿來給我研墨。」
他又看向我,巨大的鼻子嗅了嗅,眉頭緊皺,滿是嫌惡:
「這個女鬼怎麼回事?身上一股子陽間活人的惡臭執念,真是晦氣!」
他身旁一個蟹將立刻附和道:
「大王說的是!這股味道,熏得小的鉗子都軟了!」
另一個蝦兵則用長戟的末端嫌惡地戳了戳我的魂體,長戟接觸到我身體的瞬間,發出一陣「滋滋」的聲響,嚇得它趕緊收了回去。
「嘿,還帶毒的!真是個麻煩貨!」
水鬼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別碰她,晦氣!直接用縛魂索捆了,拖下去,扔進怨念池裡泡上百年,把那股臭味給我洗乾淨了!」
兩個鬼卒立刻拿出黑色的鎖鏈,遠遠地朝我拋來,就要將我捆住。
「且慢!」季無涯擋在我身前,不卑不亢地對水鬼王拱手道:
「大王,我等並非有意冒犯,只為求取那面負心鏡而來。」
「不知大王可否割愛?」
「哈哈哈哈!」水鬼王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割愛?」
「本王在這忘川河底稱霸數百年,什麼寶貝沒見過?」
「就憑你們?」
他話音未落,季無涯已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整個大殿:
「不知大王,可聽過江南季家的《蘭亭集序》真跡?」
水鬼王巨大的身軀猛地一震,那雙貪婪的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你說的是……書聖王羲之的那幅?」
「正是。」季無涯平靜地道。
「那幅真跡,乃我季家世代相傳之寶。」
「我死後,便一同帶入了地府。」
「若大王肯將負心鏡贈予這位姑娘,晚輩願將真跡奉上,並自願留在此處,為大王研墨百年。」
水鬼王沉默了。看得出來,他極為心動。
我卻渾身一僵,猛地抓住他的衣袖:「無涯,你瘋了!那面鏡子不值得!」
「大王,意下如何?」
「不行!」我立刻高聲拒絕,轉向水鬼王。
「我們不要鏡子了!我們這就走!」
「吵死了!」水鬼王被我的聲音惹得煩躁,猛地一揮手,一股巨力將我掀翻在地。
他陰森的目光轉向季無涯:「你倒是比她識趣。」
「可本王憑什麼信你?萬一你那真跡是假的呢?」
「大王可以現在就派鬼差隨我同去託夢司取來。」
「真跡到手,我任由大王處置。」季無涯的聲音依舊沉穩。
水鬼王巨大的手指敲擊著白骨王座,發出「叩叩」的聲響。
「不必那麼麻煩。」他忽然咧開嘴,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
「本王看出來了,你很在乎這個女鬼。」
「這樣吧,本王對鏡子沒興趣,但對《蘭亭集序》很感興趣。」
他指著我,對季無涯說:「你,留下當人質。」
「讓她,去給本王取真跡。」
「本王耐心有限,只給她一天時間。」
「明日此時,若我看不到真跡,你就準備被萬千怨魂撕咬,化作一副泡爛的骨架,永遠給我的白骨殿當裝飾吧!」
「不行!」我掙扎著爬起來,死死護在季無涯身前。
「要留下就留下我!讓他走!」
「縈縈。」季無涯卻按住我的肩膀,強行將我拉到他身後。
他對著我,輕輕搖了搖頭,用只有我們能聽到的聲音,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急切語速說道:「聽我說,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你出去之後,不要去取什麼真跡。」
「立刻去陰陽集市,找一個叫鬼運算元的盲眼先生。」
「把我給你的那塊養魂玉交給他,他會告訴你下一步該怎麼走。」
「快!」
「那你怎麼辦?」我急得快要哭出來。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放心,我自有辦法。」他給了我一個安心的眼神,隨即轉身,對著水鬼王朗聲道。
「好!就按大王說的辦!」
我知道,我留下只會成為他的拖累。
我死死咬著唇,最後鄭重地點了點頭,將他急切的囑託刻進魂魄深處。
在兩個鬼卒押送我離開白骨殿時,我回頭看了一眼。
季無涯被水鬼王用黑色的水草鎖鏈困住,站在王座之側。
他看著我,眼神依然溫和而堅定。
那一刻,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救他出來。
6
從水底逃出,我不敢有絲毫耽擱,直奔季無涯所說的陰陽集市。
鬼運算元是個瞎眼的老鬼,面前擺著幾枚龜甲和銅錢。
我依言將季無涯給我的那塊養魂玉遞了過去。
他摸索著接過玉佩,放在鼻尖嗅了嗅,乾癟的臉上露出一絲瞭然。
「是季先生讓你來的吧。」
「是。先生,無涯他……」
「我知道。」鬼運算元打斷我,他的臉上竟流露出一絲悲憫。
「他來找我算過。」
「他算到你們此行有難,特意將此玉留在我這裡,為你換一卦。」
「他說,他願以魂飛魄散為賭注,為你撬開唯一的門路……」
他將玉佩收好,拿起龜甲,嘴裡念念有詞。
片刻後,他放下龜甲,那雙沒有眼珠的眼眶,直勾勾地「看」著我。
「姑娘,你身上的咒,很麻煩。」
「我知道。」
「這咒,根基是一個活人至陽至烈的執念。」
「此念不消,咒便不解。」
「所以我們才要找負心鏡……」
「負心鏡?」鬼運算元搖了搖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痴兒,你們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
我只覺得魂魄一沉。
「您……您這是什麼意思?」
「負心鏡,確實可以勘破虛情假意。」
「但它勘破的,是締結契約時的本心。」
「你與你丈夫的婚契,是在陽間締結的。」
「負心鏡乃地府之物,管不了陽間的事。」
「那……那該怎麼辦?」我的聲音都在發抖。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季先生他……」
「辦法,倒也不是沒有。」鬼運算元慢悠悠地說。
「要破此咒,不能靠外物,只能靠你自己。」
「我自己?」
「對。解鈴還須繫鈴人。」
「咒由他起,也必將由他滅。」
鬼運算元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那笑容透著一股寒意。
「姑娘,你可曾聽過,同心棺?」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同心。又是顧沉舟最喜歡的詞。
「同心棺,乃是以施咒者一半的魂魄,與受咒者的一縷氣息煉化而成的終極法器。」
鬼運算元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
「它既是世間最牢固的囚籠,也是最鋒利的鑰匙。」
「只要你能找到它,進入其中,便能與你丈夫的魂魄相連。」
「屆時,你便有機會,從內部,親手撕碎他那份虛偽的愛,讓他執念反噬,咒縛自解。」
「可……可我丈夫還活著。」
「那又如何?」鬼運算元的笑容越發詭異。
「活人的魂魄,才更脆弱,不是嗎?」
他伸出枯槁的手,遞給我一張泛黃的地圖。
「這,便是同心棺的所在之地。」
「去吧,孩子。」
「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也是季先生,用他半生修為和身陷囹圄的代價,為你換來的唯一門路……無論門後是生是死,這都是唯一的路。」
我接過那張沉甸甸的地圖,心中百感交集。
原來,季無涯早就知道負心鏡是假的。
他讓我去忘川,不是為了尋鏡,而是為了引出這條真正的線索。
他用自己的自由,甚至可能用自己的魂飛魄散,為我換來了這唯一的希望。
我不能辜負他。
我對著鬼運算元深深一拜,轉身,踏上了尋找同心棺的旅程。
我沒有看見,在我身後,鬼運算元那沒有眼球的眼眶裡,流下了兩行黑色的血淚。
他喃喃自語:「季先生,我已按你的囑託做了……」
「是生是死,就看她的造化了……」
7
地圖指引的地方,是地府最深處,一片名為歸墟的廢都。
這裡陰氣濃郁到幾乎化為實質,到處都是殘破的宮殿和坍塌的石像,充滿了不祥與死寂。
路上那種過於順利的感覺,此刻變得越發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