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只要是你喜歡的事情就好。」
我又問她:「那你呢?以後有什麼打算?還想要繼續留在這裡,然後......跳一輩子舞?」
我認真地凝望著她,期待她給我一個肯定的回答。
可她只是淡淡笑了笑,沒有說話。
臨了,她最後碰了一下我的杯子:「你會幸福的吧,姐姐?」
我說我們都會。
她眼睛裡,流露出溫和而釋然的色彩。
仿佛在那一刻,徹底放下了什麼東西。
我和許池在許老師的建議下,分別填報了上海的一所 985 和 211,最終都順利錄取。
又約好一起去上海打暑假工,攢大學的學費。
動身收拾行李那天,媽媽在一邊冷笑:
「還真讓你撞了狗屎運,這都能考上大學。」
她接著嘆了口氣,話題不知怎麼拐到了妹妹身上:
「要不怎麼說星玥有福氣呢,多半是你借了她的氣運,不然以你那破成績,進個本科都難。」
我不想理她。
當年妹妹拿到少兒舞蹈大賽的獎項時,奶奶也是這樣,陰陽怪氣地說妹妹踩了狗屎運。
她們不會明白,人活在這世上想要做出點成績,到底要付出多少努力。
我不是妹妹那樣的天才,也不如許池有悟性。
如今的一毫一厘,都是我嘔心瀝血,好不容易才得來的。
當然,只躺在別人的功勞簿上坐享其成的人,體會不了這種心情。
我默默拉上包裹的拉鏈。
臨行前,問了可能是此生,對於媽媽的最後一個問題——
「媽媽,你對我,真的只有厭煩和怨恨嗎?」
她愣了一下,神色有些意外的無措,但很快惱羞成怒地大罵起來:
「你要走就走,別在這兒噁心我!
「你這些年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我哪裡虧待過你,輪得到你來興師問罪?
「滾去你的上海,再也別回來!」
她習慣性地抄起衣架來打我。
我反手抓住衣架,把她重重推了回去,只留下四個字:
「如你所願。」
走出大門那一剎那,我的眼角在掉淚,靈魂卻如釋重負。
從今往後,我對這個家再不會有半分留戀。
我想要的自由,此刻觸手可及。
「許池,你在機場了嗎?」
公交車上,我給許池打了個電話。
他直接和我開了視頻:
「在了在了,就等你呢。我跟你說啊,我爸我媽天天念叨你,等我們過去了,直接就上海七日游!
「他們把項目都想好了,先去看東方明珠,再參觀野生動物園,然後是迪士尼度假區......」
他說得眉飛色舞,我聽著都笑了。
飛機上,我們坐在一起,看窗外被鍍上金邊的美麗雲層。
還有雲層下,逐漸模糊、縮小的北京。
許池牽緊我的手,在我耳邊問道:「會捨不得這裡嗎?」
我搖搖頭,指著他的胸口道:
「有句話叫,此心安處是吾鄉。
「許池,以後你在的地方,就是我自己選擇的故土。」
15
我和許池整個暑假都膩在一起,不工作的時候就到處瘋玩。
9 月到了,才依依不捨地向彼此告別,去各自的大學報到。
我的室友是幾個口音各異,但都非常友好的女孩。其中一個,竟然是妹妹的鐵粉。
她經常追妹妹上的節目,還興致勃勃地給我們安利。
也疑惑地追問過我:「星雨,你的名字和我女神的也太像了吧。」
我直接擺手否認:「純屬巧合。」
前十八年的人生告訴我,遠離妹妹的光環,於我是好事一樁。
況且,我也不想因為自己,給她帶去額外的麻煩。
不久,室友拉著我們看妹妹的一個直播節目。
好不容易等到她上場的環節,突然出了岔子——
妹妹不見了。
直播間彈幕議論紛紛:
【這是咋了?宋星玥人呢?】
【不是吧,我等了好久就為了看看她。】
【什麼草台班子,人都能跟丟!】
【這是在耍大牌鬧失蹤嗎,笑死。】
而主持人焦頭爛額地在台上解釋:「各位觀眾,非常不好意思,目前工作人員正在努力聯繫星玥,大家稍作等待......」
室友們面面相覷。
我在後面抓緊了座椅扶手,不經意間出了一身冷汗。
她們不知道,妹妹患過抑鬱症,鬧過自殺。我一直擔心她的病情復發。
此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妹妹】發來一條消息。
上面只有一句話:【姐姐,我愛你。】
強烈的不安感湧上心頭,我急忙翻出妹妹的電話,打過去。
未接通。
第二遍、第三遍......
還是未接通。
正當我焦頭爛額,祈求她別做傻事的時候,室友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
「哎,幹嗎呢,人找著了。」
我望向電腦螢幕。
妹妹一襲白紗,出現在了台前。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燈光閃爍了幾下,柔柔地聚在她身上。
這是她跳過千百遍的拿手舞——《新生》。
模仿一隻鳥雀,從破殼而出,到負傷歸去的悽美一生。
這些年,她每每表演這支曲子,必定奪得滿堂喝彩。
但我此時已經全然失去了欣賞的心思。我想不明白,她為何要在表演前,沒頭沒腦地發這一句話。
不像是「告白」,倒像是「告別」。
聯想到高考放榜那晚,我問妹妹今後的打算,她卻笑而不語的畫面。
恐懼和不安瞬間爬遍全身。
她今天跳得格外投入,觀眾席好幾次集體起立給她鼓掌。有的甚至被感動得流出了眼淚。
臨近尾聲,她匍匐在地上,作鳥雀負傷狀。
眾人屏住呼吸,等待她驚艷起身。
可她沒能站得起來。
當她緩緩把頭抬起時,露出的只有痛苦的表情,和一抹刺眼的紅。
那是鮮血,正從她嘴角汩汩流出。
順著下巴滴落,染紅了潔白的衣裙。
不知是誰先發出的尖叫聲,一切都瘋了亂了,像感染瘟疫。
只剩妹妹還是寂靜的,滯留在燃燒她生命的舞台上。
宛如一隻筋疲力盡,終於睡去的鳥兒。
16
事情過去很久,我依舊會從噩夢中驚醒。
夢到妹妹獨自躲在後台,一邊給我發消息說【愛你】;
一邊平靜地吞下大把慢性毒藥,走向人生的盡頭。
給她洗胃的醫生說,她吃了足夠致死的量。說明她在自殺時,已經沒有任何求生意識。
好在解救及時,才勉強維持住了生命體徵。
但活著的代價是,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站上舞台。
十六歲的天才少女,從此一切歸零。
妹妹在床上昏迷的日子,我一直住在醫院陪她。
外界早已掀起驚濤駭浪,好在,沉睡的病人對此一無所知。
妹妹淪為「廢人」的消息傳出去之後,她的公司第一個站出來回應。
說為妹妹的意外感到痛心和惋惜,同時趕緊撇清自己在其中的利害關係。
關於他們對妹妹的剝削和壓榨,隻字不提。
怕夜長夢多,也火速地解除了經紀合同。
媒體則掀起了網絡暴力的狂歡。
一開始,他們對妹妹的輕生表示同情,但很快,各種猜忌和造謠塵囂直上——
【十六歲宋星玥自殺,疑似為情所傷。】
【宋星玥被潛規則視頻爆出,生前疑似遭受性虐待。】
【知情人士爆出,宋星玥曾校園暴力他人。】
【宋星玥已死!xx 台獨家爆料。】
......
我每天一打開手機,幾乎全是這些垃圾信息。
無論怎麼投訴和舉報,都沒有用。
曾經把她捧成天上月的網友,現在也把她踩成了腳下泥:
【之前一直不敢說,我覺得她被吹得太過了,跳舞很水。】
【年紀輕輕為什麼要自殺,對不起父母,對不起社會!】
【連死的勇氣都有,居然不敢活著。】
【不會真的受到性虐待了吧,是不是還墮過胎?細思極恐。】
【我可不敢共情 208w,賺這麼多錢還無病呻吟。】
其中不乏妹妹曾經的同學,出於厭惡和嫉妒,將她編造成面目可憎的樣子。
言辭之刻薄狠毒,令我難以置信。
夜深時,我握著妹妹冰冷的手,有個問題特別想得到答案——
「這些無端的惡意,你是不是已經默默承受了很多年?」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你到底有多少無法傾訴的痛苦?
我一直以為,自己才是這個家裡最苦的人。
一心想要逃離囚牢,卻忘了拉你一把。
對不起,對不起。
在愛你之前,我自私地選擇了愛自己。
17
妹妹病情最兇險的時候,爸爸也不曾捎來一句慰問。
即使,之前他幾次三番遇到困難,都是找我們要的接濟。
奶奶倒是打過一次電話,但開口就是:「星玥要是一不小心走了,那遺產能分我們點兒嗎?我也是她親奶奶啊。」
我讓她滾。
而媽媽,那個向來掌控一切的女人,如今徹底瘋了。
她在觀眾席看到了妹妹吐血倒下的全過程。
妹妹好不容易越過鬼門關,她不在醫院照顧,卻天天蹲在節目組門前鬧事。
又是穿喪衣、拉橫幅,又是敲鑼打鼓、搞直播,嚷嚷著要他們賠人命。
節目組不堪其擾,賠付了媽媽二十萬元。
可媽媽還不滿意,請了個律師打官司,說要告到節目組傾家蕩產。
「我辛辛苦苦養了十六年的女兒,現在被他們禍害成了植物人,下半輩子都不能動彈了,我怎麼甘心啊!」
她在直播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時,手上的金戒指還在閃閃發亮。
不知道是拿妹妹夜以繼日跑通告的錢買的,還是拿節目組出的賠償金買的。
網友一開始群情激奮,稱她【英雄母親,為女奔命】。
但很快,她的過往事跡被扒出。
包括如何虐待我,又如何把妹妹逼成抑鬱症,險些跳樓自殺。
輿論風向頓時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罵她【消費女兒,不得好死】。
媽媽每天在網上跟這些人對噴,愈加瘋瘋癲癲。
後來,竟酒後開車去撞節目組的工作人員,要他們「一命賠一命」。
工作人員受了重傷,她也成了腦震盪。
對方家人憤而起訴,要她坐牢。
媽媽的律師趕緊拿出一份「精神疾病證明」,想為她開脫刑事責任。
對方不依不饒:「既然是瘋子,那就關進精神病院,不要放出來害人!」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
法院派人詢問了我的意見:
「宋星雨女士,你是否願意簽寫知情同意書,送您的母親宋秀芳去市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媽媽罕見地慌了。
她跪下來,用滿是翡翠珠玉的胖手抱住我的大腿:
「星雨,好孩子,我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去那裡!
「以前是我虧待了你,我、我現在都悔改了,我把家裡的錢都給你!」
我仰頭,笑得流出了淚。
看著這個折磨了我和妹妹前半生的瘋子,我咬緊牙關,一字一句地說:
「法官,我願意。
「請你們萬萬,好好地治療她。」
媽媽被人拉走時,嘶吼著說要殺了我。
我轉過身,沒再看她一眼。
18
妹妹昏迷的時間比想像得更久。
家裡的積蓄因為給她治病,很快耗光了大半。
醫生曾隱晦地暗示過我:「醒來的機率很低,哪怕醒了,也幾乎不可能痊癒。」
「所以,你們也可以早做打算。」
我平靜地點頭,接著給妹妹擦拭身體。
許池從病房外進來,手裡拎著兩碟熱騰騰的小籠包。
「辛苦了,來,先吃飯吧。」
我忙完,和他相對坐在窗邊。
一晃半年過去,事件的熱度早已平息,普通人不再把妹妹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
可她依舊是我生活和生命的重心。
我把妹妹轉移到了上海的大醫院,一邊上學,一邊照看她。
很多時候忙不過來,都是許池和他的家人在幫忙。
包括現在的醫院和醫生,也是叔叔阿姨幫忙介紹的。
他們於我,恩重如山。
但這份人情,也壓得我喘不過氣。
特別是在醫院看到許池上下奔走,累得滿頭大汗時,我的心酸得發疼。
如果沒有我,他何至於吃這些苦。
食不知味地咽下一個小籠包之後,我怔怔地望著許池,說出我早就想說的話:
「許池,要不,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
他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
勉強笑道:「這是什麼新型情侶測試題嗎?」
我提高音量:
「我沒開玩笑,我說,我們分開吧。
「我受不了自己一直拖累你,因為自己家的破事,害得你沒有時間參加喜歡的比賽,去喜歡的聚會,看喜歡的電影,而是一下課就往全是消毒水味的醫院跑!
「醫生都說,妹妹醒來的機率很低,我可以陪她耗一輩子,但你能嗎?許池,你是獨生子,有錢人,高才生,你不該陪我過這樣爛的人生。」
我把臉埋在手心,淚流不止。
許池安慰了我很久,但突然,他不說話了。
片刻後,猶疑地推了推我的肩膀:
「......星雨,剛剛妹妹好像動了。」
我連忙撲向病床,盯著妹妹的臉。
她長翹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
許久,上下眼瞼才分開一條縫隙,露出霧蒙蒙的黑色眼仁。
她看著我,眼神逐漸清明,嘴唇輕輕開合,發出兩個簡單的音節:
「姐......姐......」
我捂住嘴巴,心跳猛烈到了極點。
妹妹微涼的小手,又緩緩抬至我的腮邊:
「別......哭......」
19
妹妹醒後,我陪她在醫院做了幾個月的康復訓練,效果很顯著。
出院後,又讓她宅在家裡大半年,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
直到醫生蓋章,說基本沒有問題的時候,我才詢問她是否想要重返校園。
「不過,不想也完全沒關係,我們可以找靠譜的私人教師。」
我輕輕揉著她的頭髮。
倒不是安慰她,反正確實還有錢。
妹妹說自己還沒有準備好,選擇了後者。
我點點頭, 並不擔心她這樣太「慢」。
相反, 她之前的人生太快,像被強制催熟的瓜果, 時節不到,就重重墜落在地。
如今,慢慢來才是好事。
而且,我無法承受再一次失去她的痛苦。不給她施加任何壓力,我才能心安。
妹妹還是喜歡跳舞,會望著電視上的舞蹈節目愣愣出神。
但她再也沒有碰過舞鞋。
她試著找到其他興趣愛好,鋼琴、手工、畫畫, 學了個遍。
後來才發現,原來自己也不是非跳舞不可。
這世界是五彩繽紛的,人的出路並不是只有一條。
哪怕不當精益求精的天才,也沒什麼要緊。
幾年後,妹妹順利通過高考, 在某美院學習繪畫。
她在那兒認識了一些朋友,經常和他們一起去野外寫生。
某天,她發給我一張風景畫。
一隻展翅翱翔、栩栩如生的鷹,盤旋在遼闊的蒼穹之上。
【姐姐, 我望著藍天白雲, 眼前突然飛過一隻巨大的鷹。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什麼叫自由。
【因為你, 我就和這鷹一樣,擁有了無限大的天空。】
過了會兒, 她又發了句:【姐姐, 我愛你。】
我笑著回她:【我也愛你。】
20
再幾年後, 我和許池結婚了, 徹底在上海安家。
婚禮當天,爸爸悄悄趕了過來。
他對我說了幾句吉祥話,然後就開始要錢。
我自然沒給他, 叫保安趕緊把他打發出去。
他罵罵咧咧說我不孝, 我說沒事,你還有個大胖兒子。
媽媽那邊,我雖然不去探望,但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員會定期反饋情況。
他們說媽媽還是瘋瘋的,經常拿著大喇叭追著人問:「你還我女兒命來!」
可惜,妹妹現在活得好好的, 還去了義大利深造, 行屍走肉的是她。
許池父母對我一直很好,婚後,我改口叫了「爸爸媽媽」。
當年的許老師,也成了我和許池共同的「小姑」。
妹妹和他們的聯繫不算緊密, 但她始終對許家人心懷感恩。逢年過節,經常給他們送價值不菲的禮物。
爸爸媽媽不好意思要,可收到之後,總忍不住大街小巷地炫耀——「我兒媳親妹妹送的呢,這品位也太好了!」
妹妹知道後哭笑不得。
乾脆自誇道:「對啊,畢竟我可是個天才。」
我附和:「是是是,我的天才妹妹。」
其實在我眼中, 她一直都個完美小孩。
但再也不用背負那些曾強加在她身上的期望與光環。
她只要好好活著,就是這世界,給我最大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