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呢?」
「她不愛吃肉!這孩子一看到肉就會吐的,所以只能吃家裡做的素食。」
妹妹在病床上毫無表情地斜了她一眼。
醫生嘆了口氣,接著問:「十三歲零七個月了,月經有沒有正常來?」
媽媽搖搖頭,臉更白了。
在診斷面前,她終於窺見,自己原來一直是個不稱職的母親,差點害了妹妹的一生。
回到家,她像突然變了個人一樣,不再鞭策妹妹練舞,而是讓她安心在家靜養。
還專門帶她看中醫,調理身體。
妹妹偶爾想吃肉吃零食,她也不會阻攔。
兩個月後,妹妹終於有所好轉,臉上的笑容慢慢多了起來。
甚至在一個夜晚,驚喜地告訴我一件事:她來初潮了。
我亦開心地抱住她:「那從今天起,你就是大姑娘了。」
媽媽逐漸懂得了怎麼做妹妹的媽媽。
只是仍舊不擅長也把我當作女兒。
冬風漸起,我不知不覺感染了風寒,發燒了。
我央求媽媽在家休息一天,迷迷糊糊睡到了晚上。
因此忘記了給妹妹做晚飯。
媽媽直接掀開被子,拿衣架抽我的腿:「你是豬嗎?幾點鐘還不起來做飯?」
我痛得流淚,哀求說我真的生病了。
她卻打得更狠:「裝,繼續裝,你乾脆死在這裡就好了!」
妹妹忙拉住她,說她自己做飯也可以。
媽媽馬上換了副慈母的面孔:「不用,你好好休息就行。」
我拖著千斤重的身體來到廚房,打開煤氣灶。
一邊切菜,一邊無聲地痛哭。
9
第二天被媽媽趕去學校時,我還是燒著的。
期末考成績下來了,我進步了整整一百名,很多人都給我鼓掌。
許老師好像也誇了我幾句,可我整個人難受得不行,啥也沒聽清。
回座位的路上,突然撲通倒地。
許池飛快地衝出來,把我背在背上,往校醫院跑。
好在治療得及時,我很快就醒了。
「宋星雨,你嚇死我了。」他長長舒了口氣,抹了抹頭上的汗珠。
我鼻子一酸。
許池只是我的同學,但就連他,都比媽媽更加擔心我的安危。
「我給你家裡人打個電話吧,你還是回家休息比較好。」
許池小心翼翼地掏出手機,但被我很快按了下去。
我搖搖頭。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默默熄了屏。
隨後安慰我道:「沒事,我陪著你,大不了晚點再去教室。」
我問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溫暖地笑了笑:「都說了嘛,我是班長,幫助同學是應該的。」
「而且你這次考試進步了那麼多,說明孺子可教也!」
我也噗嗤一聲笑了。
腦袋一熱,竟然伸手抱住了他。
在他耳邊低語道:「謝謝你,許池。」
還好病床外有一道隔簾,沒有人看到我的舉動。
他僵了一下,輕輕回抱住我:「不客氣,星雨同學。」
——當然,清醒過來之後,我就後悔了。
為什麼我要吃人家豆腐啊啊啊!
簡直完全沒臉見他了。
有好幾天,我都故意躲著許池。
直到他憋不住了,過來找我:「星雨,我做錯什麼了嗎?」
他的額發耷拉下來,像只可憐的小狗狗。
我很努力才忍住不去拍一拍。
「不、不是的,我只是......」我紅著臉結結巴巴了半天,心裡忽地冒出一個想法——
「拜託你再給我補習下英語吧,我還想繼續進步,我、我想變得和你一樣厲害。」
少年人眸光璀璨,像灑滿了星星:「好啊,求之不得!」
從那之後,許池幾乎成了我的「私人教師」。
不過我和他都明白不要早戀的重要性,於是把心裡的悸動,通通傾注在了學習上。
後來我問過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對我有意思的。
他撓了撓頭:
「大概,從看見你的第一天吧,就覺得你很漂亮。
「後來和你接觸之後,覺得你性格也很好,有一種不服輸的味道。
「每次和你說話的時候我都可緊張了,生怕給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想著這些話,晚上輾轉反側了很久。
被媽媽罵了十幾年笨蛋、蠢貨,我還從來沒想過,在他人眼中我也如此珍貴。
不是家庭的拖累,不是妹妹的附庸。
是一個雖然普通,但也有人喜歡、也有人欣賞的女孩。
謝謝你,許池。
我想,我再也不會討厭自己了。
10
妹妹好起來之後,又投入進了緊張的排練中。
她很爭氣,初二那年,要代表校方參加一個雙人舞比賽。
媽媽原本很高興,但在看見妹妹與男搭檔練舞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兩人伴隨著音樂翩翩起舞,男搭檔的手,直接貼在妹妹裸露的背上。
一會兒,又落到她纖細的腰上。
而兩人交匯的視線,更是讓媽媽抓狂。
她直接沖了進去,一把將男搭檔拉開:「你這人怎麼回事,幹嗎對我閨女動手動腳?」
所有人都蒙了。
男搭檔也才十四五歲的樣子,被這麼一說,臉幾乎紅得發燙。
「阿姨,我沒有,我只是......」
「什麼沒有!」媽媽打斷他的解釋,沖老師大喊大叫起來,「老師,他摸我女兒屁股,你們管不管啊?她才十四,不能早戀啊!」
老師被驚得目瞪口呆。
「星玥媽媽,這只是舞蹈動作,您想多了。」
媽媽把妹妹死死護在身後:「什麼舞蹈動作這麼不正經,我看就是他趁機揩油!小小年紀不學好。」
「我警告你們開除這種學生,不然我去教育局舉報,說你們包庇猥褻犯!」
男搭檔百口莫辯,氣得跑了出去。
老師露出非常頭疼的表情,戒尺在桌上重重一拍:
「這位家長,請你以後再也不要來學校搗亂,你這樣會毀了你女兒前途的!」
媽媽自然不甘示弱,當場和老師大吵了一架,聲稱要去教育局舉報他們。
鬧得動靜太大,竟然驚動了校長。
媽媽一開始還沒有危機意識,洋洋自得地說:「校長肯定站在我這一邊啊,學校最怕投訴了。」
可她不知道,當天被她指控為「猥褻犯」的那個男生,就是校長的兒子。
校長大發雷霆,撤銷了妹妹的參賽資格。
很快,由其他女生頂了上去。
說到底,妹妹跳得再好,也沒有話語權。
媽媽一作妖,她就什麼都沒了。
事情發生後,媽媽差點瘋了。
她不敢相信校長的裁決,但又沒有膽量和他對峙,於是,再一次把怒氣發泄到了我身上。
那天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盤子,她抄起晾衣杆狠狠揍了我一頓。
杆子都活活打折了,她也不停手。
嘴裡哭號著:「蠢豬,什麼都做不好!都怪你,都怪你!」
妹妹看不下去,跪在地上替我求情。媽媽便換了一副面孔,把妹妹緊緊抱在懷裡:
「星玥,媽媽錯了,媽媽對不起你。
「沒事兒,咱再努努力,將來上更大的舞台,賺更多錢。
「我的星玥永遠是最好的,永遠是最好的......」
她的低喃,宛若信徒的禱告,在充滿血腥氣的屋內迴響。
我看到了妹妹的眼神。
她和我一樣悲涼而絕望。
11
那頓打讓我傷得不輕,我沒敢告訴許池,白天就儘量忍著。
可一到晚上,傷口就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在啃噬,疼得我整夜整夜睡不著。
我偷偷來到客廳找藥,被妹妹發現了。
她掀起我睡衣的長袖,看到我幾乎滿身瘀青。
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姐姐,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我沒說話。
她卻眼神堅定:「你放心,我會想辦法的。」
「什麼辦法?」我一時沒明白。
直到幾天後,我在傍晚買菜回家。
小區一片吵吵嚷嚷的,說有人要跳樓,趕緊去救人。
我順著聚集的方向走過去,六樓窗台上,坐著一個穿白裙的少女。
竟然是妹妹。
媽媽很快也趕了過來,她哭著求妹妹別干傻事。
我腦子裡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如果是我要自殺,媽媽也會如此難過和害怕嗎?
答案一定是不會。
妹妹的腿在空中晃蕩,看得人很揪心。
她沖媽媽大喊:「我早就得抑鬱症了,我早就想死了!這一切是誰造成的,你難道不知道嗎?」
媽媽手足無措,眼淚流了一地:「星玥,有什麼話你下來再說,媽媽知道錯了!」
妹妹給出了條件:「除非你答應我,以後再也不會對姐姐動手,也不會罵她,否則我現在就死給你看!」
媽媽自然點頭如搗蒜,都應了下來。
糾纏半天后,前來救援的消防隊找準時機,把妹妹拉了回去。
她終於安全了。
看熱鬧的人群也逐漸退散。
可剛剛還答應妹妹,不再打罵我的媽媽,發瘋似的就踹了我一腳:
「你到底挑唆了你妹妹什麼,她為了你命都不要了!」
我的小腹一陣劇痛。
半天,都沒從地上爬起來。
幸而這一幕,妹妹沒看到。
她以為自己用生命為要挾的計劃,成功了。
從那以後,她更用心地練習跳舞,也不再干「傻事」。
家裡恢復了暫時的平靜。
可每當我和妹妹對視,我都能看到寧靜水面下暗伏的波濤。
也許我和她,都背著媽媽各有謀算。
但我往後的人生,再也不想和她們有關。
12
北京就這麼大,我妹妹鬧自殺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城。
許池自然也知道了。
他還從網傳的視頻中,看到了媽媽踹我那一幕。
第二天,他在體育課上拉住我的手,眼眶通紅。
「星雨,發生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對不起,在你最需要保護的時候,我竟然不在身邊。
「以後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定讓我和你一起分擔,好嗎?」
我沒忍住,當著他的面痛哭起來。
他一邊安慰我,一邊拿出自己帶的藥,輕輕塗抹在我傷口上。
我的胳膊上青的紫的,看起來觸目驚心。
這是我從小到大的常態。
然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與我共同舔舐傷口。
痛苦仍舊無法避免,可看著許池,我荒蕪的心裡,好像重新生長出了血肉。
我低低對他道:「許池,我以後想走得遠遠的,永遠離開她們。」
「你會覺得我自私嗎?」
他認真地搖搖頭:「你只是想保護自己,這不叫自私,這是人的本能。而且不管你去哪兒,我都願意陪著你。」
我臉頰發燙,不知作何回應。
遠遠傳來一個聲音:「你們倆幹嗎呢?」
我們抬起頭,竟然是一臉嚴肅的許老師。
最近抓早戀抓得嚴,我忙抽開手,匆忙往人多的地方跑去。
許池呆呆地留在原地,被許老師好一頓教訓。
課後他一臉哀怨地告訴我:「小姑叫我們好好學習,要是我害你成績退步了,她就打斷我的腿。」
我噗嗤一笑,告訴他不用擔心。
為了自己的未來。
為了過上那種不被媽媽掌控和虐待的人生。
也為了不辜負許池對我的期待。
我死也會拚命努力,將來遠走高飛。
臨近高三,我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了鞏固和提分上。
原先預測我能夠得上一本的許老師,也鼓勵我衝刺一下 211 了。
她還說,我是她見過的韌性最強、衝勁也最大的學生。
而我知道,這無非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妹妹那邊,也慢慢步入了「正軌」。
她校長是個惜才之輩,雖然之前大動肝火,但事情過去了,也就不再針對她了。
妹妹還是照常練舞,參加比賽。
只是,她在學校里,變得更加孤單了一些。
人們把她當「定時炸彈」,對她避之不及。
她唯有跳得更賣力,更精彩,台下的掌聲,才會蓋過閒言碎語。
我高考前夕,她收到一個大型舞蹈節目的邀請,去給某民族舞做宣傳。
據說該節目的導演曾到附中看過妹妹的孔雀舞表演,對她印象深刻,現在點名非她不要。
這樣好的機會,媽媽自然不會錯過,當即以監護人的身份簽了意向書。
妹妹按照節目組要求,閉關休息了一段時間。
媽媽全程陪在她身邊,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高考前的誓師大會,她收到了邀請,不過依舊沒有出席。
那天,我倒是看見了許池的父母。
他們專程從外地趕來,為兒子奔赴考場加油打氣。
許池非拉著我給他們介紹,還自豪地說:「這就是我喜歡的女生!」
我緊張到差點咬到舌頭,心想這是能說的嗎。
許池爸媽卻爽朗地哈哈大笑:「早從這臭小子嘴裡聽說過你了,果然是個漂亮又聰明的小姑娘。」
「將來你要是跟他一起考到上海來,叔叔阿姨一定給你做東,帶你看看上海的好風光。」
許老師在一邊笑:「行了行了,八字還沒一撇呢,別把小姑娘帶壞了。」
她又溫柔地看著我:「星雨,大家都對你寄予厚望哦,高考一定要加油,好不好?」
我含著淚,不住地點頭。
那天,我在許池和他家人的陪伴下,放飛了代表夢想的氣球。
上面寫著我衷心的期望——【自由】。
13
高考那幾天,我是和許池一起度過的。
他抓緊時間給我查漏補缺,恨不得把考點通通塞進我的腦子裡。
上天也終於眷顧了我一次,他隨口講給我的知識點,竟然真的出現在了試卷上。
等成績那段時間,妹妹也正式上節目了。
我在電視機前看了錄播。
她表現得近乎完美,台下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一位全國知名的民俗舞蹈家,當場表示要收她為徒。
媽媽則在後台激動得哭了,不斷對鏡頭說:「這是我的女兒,這是我的女兒!」
節目播出後,妹妹一炮而紅。
她在節目上跳舞的片段傳到網絡,幾天就有了上千萬的播放量。
媒體稱她為【十五歲的天才舞蹈家】【精靈一般的少女舞者】【著名舞蹈家方露的繼承人】......
網友也紛紛考古她的過去,發現她原來從小就非常優秀,讚嘆她是【寶藏女孩】。
妹妹徹底從小眾圈子,火到了大眾視野里。
外界如此,媽媽就更加瘋狂了。
她給妹妹簽了經紀公司,跟著她到處跑節目和採訪,接廣告和代言。
一邊賺得盆滿缽滿,一邊大肆宣揚自己的「育兒經驗」。
有粉絲對她不滿,認為她不該太早消耗妹妹的人氣。
她卻不屑一顧,在網上怒懟:「她是我女兒,我讓她做什麼都是應該的,你們管得著嗎!」
媽媽固執地認為,妹妹能有今日全靠她用心良苦。
所以從妹妹身上搜刮利益的時候,也不會有半點手軟。
正當她喜上眉梢的時候,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找過來了——
爸爸。
原來他最近過得窘迫,人到中年被裁員了,又有一家子人要養,不得不尋求媽媽的幫助。
「秀芳,你現在帶著星玥發達了,能不能念在過往的夫妻情分,給我借一筆錢?」
他堆出滿是褶皺的笑,對媽媽討好道。
媽媽摸了摸脖子上新買的金項鍊,冷冷地往下瞥:
「喲,這不是成光輝嗎,現在都淪落到要找我借錢了?
「你當初在外面搞大別人肚子的時候,可硬氣得很啊。
「怎麼,突然發現傻兒子靠不住,還是女兒香了?」
爸爸低垂著頭。
這次,他是真的自尊碎了一地,羞愧難當。
任由媽媽奚落了他半天,也毫不還口。
最後媽媽也說累了,跟打發叫花子一樣,隨手把金項鍊一丟。
爸爸兩眼放光,從地上拾起項鍊,連鞠了好幾個躬,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我在屋裡凝望他的背影。
他看起來老了很多,再沒有昔日的肆意和自大。
在這場以子女為籌碼的戰爭里,毫無疑問,爸爸一敗塗地。
可媽媽呢,她真的就能笑到最後嗎?
14
妹妹帶來的熱潮還在繼續。
而喧鬧之下,我考了 589 分這件事情,顯得無足輕重。
媽媽自然是不關心的。
但意外的是,放榜那晚,妹妹把我約到了陽台聊天。
正巧媽媽不在家,她偷拿了兩罐啤酒,和我碰杯:
「恭喜你,姐姐。」
月光映照著她的面容。
這些年她高了,也更瘦了。
終日不斷的疲累,讓她的臉頰微微凹陷,眼底也泛起烏青。
可她看起來還是那麼漂亮,一如既往。
一如幼時。
我笑著說:「也恭喜你,大明星。」
她低頭,小小地呷了口啤酒,問我以後想去哪裡讀書。
我仰望著遠處霓虹閃爍的夜空,腦海中浮現出少年俊秀的面孔。
「去上海吧,和朋友一起。
「去了,就不打算再回來了。」
她睫毛輕顫,沉默了一會兒,就接受了這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