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這是我的執念,還是跟媽媽置的一口氣。
我的人生一步步向上,可我卻覺得無比孤寂。
我甚至覺得我沒有愛人的能力。
直到我遇到了顧羽白。
那是個飄著細雨的午後,我抱著一摞書匆匆穿過圖書館時,一不小心撞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書散落一地。
我慌忙道歉,抬頭卻撞進一雙含笑的眼眸。
那天,他不僅幫我撿起書本,還發現了我夾在《結構力學》里的一本手繪植物圖鑑。
「你也喜歡觀察這些?」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點著一株我畫的垂絲海棠,眼神亮了起來。
「我平時不畫人體器官的話,也喜歡畫些花花草草。」
我才知道,他在醫學系,比我高兩屆。
後來他成為了我的男朋友,也帶給我不一樣的偏愛。
他的好,帶著醫者特有的細緻與嚴謹。
知道我有胃病,會給我準備一周量的養胃沖劑。
每個小格子上都貼著手寫的服用時間,字跡清雋工整,末尾還畫著一個極簡的小太陽。
知道我不喜歡熱鬧,他從不強拉我去喧鬧的聚會。
我們大多數在一起的時候,會在圖書館。
他看他的《格氏解剖學》,我畫我的植物圖鑑。
偶爾,他會起身,用聽診器輕輕貼在我的手背,故作嚴肅地蹙眉:
「心率有點快,許同學,你到底是在看書還是在看我?」
我們的相處老派而古板,但我卻很喜歡。
我逐漸對他打開了心扉。
有一次,我說起了過去。
那時和奶奶在鄉下,因為調皮膝蓋摔得鮮血淋漓。
而奶奶只是不耐煩地罵我幾句,然後隨意用土方子抓了幾株草藥,給我抹在了傷口。
我說那個草藥帶著清苦的香氣,卻莫名讓我覺得安心。
一周後的傍晚,他把我帶到實驗室,送給了我一個特殊的「禮物」。
那是幾株經過特殊處理的,我兒時記憶中的草藥。
「我們一起把這份安心封存起來好不好?」
他用一個醫學生最浪漫的方式,將我的鄉愁和脆弱。
視若珍寶地保存了起來。
他在日常的點點滴滴中教會了我愛。
我也學著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11
我以為我會這樣平淡又甜蜜地過下去。
可媽媽卻瘋狂地給我打電話。
她帶著哭腔的聲音,倉皇顫抖。
「多多,你一定要幫幫你的姐姐!」
原來姐姐得了抑鬱症,每天吵著要自殺。
我很不能理解,像她這樣幸福的孩子,居然還會抑鬱?
對我而言,這就是一個矯情的病而已,於是我冷漠地拒絕。
「我連媽媽都沒有,哪來的姐姐?」
電話那頭一瞬間寂靜無聲,我甚至聽不到媽媽的呼吸。
而後她瘋狂的怒罵傳來。
「喪良心的東西,居然跟你媽這麼說話,我生你養你,你翅膀硬了……」
我靜靜地掛掉了電話。
拉黑了她。
可爸爸又不斷給我打電話。
與媽媽相比,他平靜和善了許多。
他向我靜靜解釋著姐姐如今的狀況。
原來,這些年媽媽對姐姐過度的保護與控制,讓她的叛逆心愈發地重。
她在高中時就愛上了一個「小流氓」,為他瘋,為他狂。
所以大學填報志願,媽媽不允許她離開本地,讓她一言一行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我高考完回家的時候,她就已經症狀初顯,暴躁易怒,對任何人都冷言相向,只不過我出現了,她才開始對父母有了危機感。
後來,她又愛上了一個所謂的已婚藝術家。
甚至為他懷了孩子,要無名無分地跟著他。
而媽媽強硬地逼她打掉了這個孩子,讓她徹底崩潰。
在前些天,她甚至想要割腕自殺。
媽媽帶她去看了心理醫生,而心理醫生建議由我陪陪她,或許我的存在可以刺激她的求生欲。
爸爸哽咽著。
「多多,爸爸媽媽這些年總沒有虧待過你。」
「即使為了報生養之恩,你也該幫幫你的姐姐。」
「如果我說不呢?我為什麼要幫她?她死了,你們的一切不就都是我的了?」
幾乎未經思考,這些惡毒的話就脫口而出,甚至嚇了我自己一跳。
電話那頭頓時也愣住了,我聽到了他沉重的呼吸。
良久,他問了一句。
「要怎麼樣你才肯幫你姐姐?」
12
我也在心裡問自己Ţṻ⁽,到底要怎麼樣,我才可以真正釋懷?
可我想不出來。
我掛掉了電話,關了手機。
顧羽白找到我的時候,我正蜷在圖書館後牆冰冷的石階上,淚水不受控制地淌了滿臉,連壓抑的嗚咽都顯得支離破碎。
他幾乎是跑著衝過來的,腳步聲倉促而慌亂。
下一刻,我就被擁入一個無比堅實的懷抱。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慌,甚至帶著一絲顫抖:
「多多,怎麼了?告訴我,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有我在。」
我從來都沒有在他面前展示過這樣的脆弱。
即使偶爾提及那段被遺棄的留守歲月,我也總是用最平淡的語氣,三言兩語帶過。
我把所有不堪的情緒緊緊鎖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可此刻,我抬起淚眼,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份毫不掩飾的疼惜。
心突然就開始柔軟。
我終於崩潰。
「顧羽白,我發現我真的是個很記仇的人,我就是無法原諒,我就是很恨他們!」
「他們越在乎我姐,我就越不想幫她,我就是要他們後悔。」
我泣不成聲地說出了我心底最陰暗的想法,說出了我的恨,我的怨懟。
我想他這樣溫暖家庭長大的孩子,肯定接受不了我的陰暗。
我等待著他驚愕地將我推開,甚至責備。
但他沒有。
他只是更緊地抱住我,下巴輕輕抵著我的發頂,一點一點輕輕拍著我的背。
「多多,其實第一眼見到你,我就覺得你的眼神破碎得令人心疼,我情不自禁地靠近你,可是你離我卻始終有些距離。」
「現在,你願意依賴我了,我真的很開心。」
這句話讓我愣住了,我眨著淚眼望向他。
他抬手,溫柔地擦去我臉頰上狼狽的淚痕。
「多多,恨一個人,或者怨一個人,並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那只是因為你受過傷,傷口太深了,它需要發出聲音。你的恨,只是你保護自己不再受傷的一種方式。」
「我不是要你立刻原諒誰,」他語氣懇切,「只是沒有人值得你踏入深淵,讓我們一起慢慢走出來好嗎?」
13
他當著我的面打開了我的手機。
在我媽咆哮的咒罵聲中,靜靜地說:
「阿姨好,我是顧羽白,多多的男朋友,我會陪她回去的。」
我媽似乎一瞬間怔住,只尷尬地回:「哦哦,好。」
顧羽白陪著我回到了廈門,走進了曾讓我窒息的海濱別墅。
這一次的我媽,格外地客氣,甚至有些拘謹。
連我爸都迎到了門口,笑得近乎諂媚。
「羽白啊,我們家多多不懂事,性子又悶,讓你費心了。」
「阿姨客氣了,多多非常優秀,即使在清華也是成績優異,是我高攀了她。」
我媽一瞬間愣住。
「她也在清華?」
是的,我後來的一切都沒有告訴她,我懷疑她可能都不記得我幾年級了。
她尷尬地笑著。
而我抑鬱的姐姐走了出來。
她似乎聽到了我們的客套。
看著我帥氣又溫柔的男朋友,突然嘲諷一笑。
「我說怎麼突然回家來了,原來是找到男朋友回家顯擺來了。」
媽媽的表情更加尷尬,張了張嘴想呵斥姐姐,最終只是無力地低斥了一聲:「小薇!你胡說什麼!」
姐姐冷笑一聲。
「怎麼,看不上我的男朋友,就要她找個看似優秀的男朋友回來刺激我?」
「清華的又怎麼樣,清華的人渣不也多的是,他父母是老北京是高知又怎麼樣,你就覺得攀不上了?你永遠都是這麼市儈,唯利是圖!」
我的心猛地一沉,怪不得她的態度如此諂媚,原來早就查過我男朋友。
一股極其諷刺的悲涼瞬間涌遍全身。
呵,多麼可笑。
她不知道我大學讀了什麼專業,不知道我如今在幹什麼。
可她竟然有時間有手段有心力,去把我男朋友的背景調查得一清二楚。
原來我能帶來的利益,才值得她投來幾句假意的熱情。
我看到媽媽的臉色一瞬間煞白,顫抖著壓低聲音:
「小薇!你胡說八道什麼!你身體不好,情緒不穩定,就先回去休息!別嚇著客人!」
那句「嚇著客人」像一根尖刺,精準地扎進了姐姐的心臟。
14
「我身體不好?我胡說?」
姐姐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悽厲而破碎。
「我為什麼身體不好,我為什麼變成這樣,還不都是因為你們!」
她猛地伸手指向顧羽白,指尖因為激動而不住地顫抖,目光卻死死地盯著父母:
「他是尊貴的客人?就因為他家身份地位高,你們就舔著他?而我當年只是想和我的愛人在一起,你們就說他一文不名,你們就說他『居心叵測,看中的是我們家的錢』!」
她聲嘶力竭地質問。
「媽!還有你!」她轉向媽媽,哭得幾乎喘不上氣。
「你當時逼我離開他,說你都是為了我好,我不願意,你就派人看著我,一舉一動都不放過,你們還上門羞辱他,讓他丟盡顏面!」
「現在我好不容易又愛上一個人,我有了我們愛情的結晶,結果你打掉了我的孩子。非說他窮畫家一個,心術不正,騙我的身體又騙我的錢!」
「我的幸福在你們眼裡一文不值,她的幸福卻值得你們賠盡笑臉!你們根本不是父母!你們是徹頭徹尾的勢利眼!」
姐姐崩潰大喊,捂著臉爆發出絕望而痛苦的嚎啕。
原來,她的愛情沒有父母說的那麼不堪。
而她的自殺,應該也不完全是因為抑鬱,不過是想要脫離父母,無奈地選擇。
保姆把癱軟在地的姐姐帶回了房間。
而爸爸臉色鐵青,嘴唇緊抿,母親的臉色則一陣紅一陣白。
她轉頭訕訕地看向我:
「多多,你看……你姐姐的情況,你也看到了。」
她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軟化和疲憊。
「她的病真的很重,精神也很不穩定。我們……我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所以才想著叫你回來,一家人,總得幫幫她,是不是?」
呵,一家人,多麼諷刺。
姐姐像他們精心呵護的金絲雀,他們剪斷了她的翅膀。
卻還怪這隻金絲雀不貼心了。
我目光銳利地盯著母親閃爍的眼睛,「你真的想幫她,就該給她自由。」
「自由?」母親下意識地重複,仿佛聽到了一個天方夜譚的詞。
「她的人生只能自己去掌控。她只有自由地去經歷,自由地去選擇,自由地去愛,甚至自由地去受傷,才會成長。你們扼殺了她的一切可能,還要說是為了她好?」
「你們把她變成了一個只能依賴你們、怨恨你們的病人。現在,你們又想用同樣的方式,把我也拉回這個漩渦, 用『幫忙』的名義,讓我成為你們控制她的另一個工具, 同時繼續消耗我的人生。」
我冷笑著搖了搖頭。
「但我, 自小獨立,怎麼可能受你們掌控?」
說完, 我不再看他們驟然變化的臉色, 也不再等待他們的回應。
顧羽白緊緊握著我的手, 轉身帶我離開。
15
我和顧羽白回到了學校。
有些人註定只能成為生物學上的父母,而非情感上的歸宿。
我接受了這個事實, 也不再為此感到疼痛。
因為有了顧羽白,我的生活開始真正地明媚起來。
我專注於自己的學業和興趣,不再為獲得誰的認可而活。
那些曾被貶斥為「無用」的繪畫和閱讀,如今成了我生活中豐盈的色彩。
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眼神里的破碎也被沉靜篤定的光芒所取代。
我不斷學著, 如何真正地去愛自己。
而顧羽白, 在我畢業的那年,和我求婚了。
為體現對我的尊重, 顧羽白的父母親自去了趟廈門。
而廈門的別墅,華麗依舊,卻日漸冷清。
姐姐早已不在這裡,聽說是環球旅行散心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爸爸媽媽站在門口,一樣的拘謹而灰敗。
「來了, 快進來, 快進來……」
顧羽白的媽媽毫不吝嗇地誇讚我:
「多多這孩子真是了不起,那麼不容易的環境里還能這麼優秀, 獨立勇敢, 實在讓人心疼。」
媽媽坐在對面, 習慣性地擺擺手,語氣裡帶著下意識的貶低:
「哪裡哪裡, 不過是鄉下孩子好養活……」
她的話音未落, 顧羽白的媽媽卻輕輕放下了茶杯, 神色溫和卻異常鄭重地打斷了她。
「親家,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而有力:
「環境或許能磨礪人, 但絕不會憑空造就一個優秀的孩子。多多的優秀, 在於她的堅韌, 在於她獨自消化了那麼多委屈卻依舊保持善良的心地,在於她Ṭū́₊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並肯為之付出的巨大勇氣。」
「您擁有這樣的孩子,應該以她為傲。」
這番話,溫和又柔軟, 讓我瞬間紅了眼。
而我媽媽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張了張嘴,尷尬地點了點頭。
「是是是, 是我們Ţúₜ的觀念太落後了。」
這次會面算是圓滿結束了。
媽媽為了體現我家的財力與顏面,為我在北京置辦了房產。
我毫無波瀾。
奶奶偶爾會打電話給我, 說媽媽後悔了。
她會在深夜對父親喃喃:「我們當初……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只是那份後悔來得太遲。
我早已經不需要了。
他們依然擁有令人艷羨的財富,但我卻毫不關心。
我的幸福,終究與他們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