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了二十四年的女兒,死在分娩室的手術台上。
女婿大鬧醫院,索賠一百二十萬賠償金,並提出要分給我二十萬。
我淡然一笑:「是她自己命薄,怨不得別人,這筆錢你留著好好過日子吧。」
三個月後,女婿二婚前夜。
我提著刀,敲響了女婿家的大門。
1
女兒李望舒結婚後,我在老家開了個小超市,只為了和左鄰右舍說說話。
望舒她爹走得早,我獨自把她拉扯大。
陪她讀書、考試,遙望她在陌生的城市落腳,又目送她走進婚姻殿堂。
我想,我的任務,也就到此為止了吧。
出事那天,陽光白得晃眼。
我在櫃檯後昏昏欲睡,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吵醒。
「誰啊?」
聽筒里是女婿段皓激動的聲音:「媽!望舒要生了!」
我頓時睡意全無。
「不對……」我喉嚨發緊,「望舒的預產期,不是下個月嗎?」
段皓回答道:
「剛才望舒摔了一跤,羊水破了,宮縮嚴重,120 的大夫說她要生了!
「我們馬上到醫院,媽,您放心,望舒沒事,您要當姥姥了!」
沒事?
望舒才懷孕 34 周!這是早產!!
聽筒深處,隱隱約約傳來望舒壓抑不住的細碎呻吟,像冰錐般扎進我的耳朵。
我心口猛地一揪,抓起錢包就沖了出去,甚至來不及放下捲簾門。
運氣不算太壞,我剛出小區,就有一輛空車駛過。
我幾乎是撲進車裡的,手抖得不成樣子,胡亂掃了五百塊過去。
「師傅,去龍嘉機場!求您快一點,我女兒……」
我斷斷續續地說明情況,司機瞥了我一眼,油門一踩到底,車身猛地向前一竄。
「大姐,坐穩!最多半小時就到,你趕緊訂機票!」
「對對,機票,我得訂機票……」
我慌忙掏出手機,最近一班飛機,還有一小時零五分起飛。
我快速點擊訂票,心底燃起一絲微弱的僥倖。
要是再晚五分鐘,我就要錯過這架飛機了!
白色的計程車在車流里撕開一道縫隙,全程壓著限速,一頭扎進高速公路。
我攥著手機,看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動的灰。
不知何時,臉頰一片冰涼。
望舒,我的望舒,你可千萬別出事啊……
「轟隆!」
一聲驚雷毫無預兆地炸開!
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車窗上,也狠狠敲打在我的心上。
不安像藤蔓般瘋長,我顫抖著撥通段皓的電話。
「段皓,你們到醫院了嗎?」
「到了到了!大夫說是胎盤早剝,不嚴重,已經進分娩室了!」
聽到是分娩室不是搶救室,我稍感心安。
剛想囑咐幾句,卻聽見聽筒里響起護士的喊聲:
「李望舒家屬!過來簽字!」
「媽,我過去簽字,先不說了啊。」段皓匆匆掛斷電話。
幾乎同時,計程車一個急剎,停在了龍嘉機場航站樓前。
我推開車門,一頭撞進瓢潑的暴雨里。
辦理好一切手續,我坐在候機廳里,目光死死地盯著信息屏上跳躍的字符。
最多三個小時,我就能見到我的女兒了!
工作人員貼心地遞來干毛巾,我胡亂擦了擦滴水的頭髮,給段皓髮了條消息:
「望舒怎麼樣了?」
時間一分一秒碾過,手機卻一片死寂。
我忍不住又打了個電話。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候再撥……」
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攀過我的脊背,直直衝向天靈蓋!
一遍,五遍,十遍!
依舊無人接聽!
我徹底慌了,發瘋似的翻著通訊錄。
段皓、段皓爸爸、段皓媽媽……
無人接聽,還是無人接聽!
「接啊!你們他媽的接電話啊!!」
崩潰的吼叫倏然衝出喉嚨,情緒徹底失控的我,握著手機的手如觸電般狂抖!
候機廳里的旅客們紛紛投來異樣的眼光,工作人員遲疑地靠近,臉上帶著謹慎的關切:
「女士,您還好嗎?需要幫忙嗎?」
幫我?對,幫我!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語無倫次地嘶喊:
「電話!快!借我打電話!我的手機壞了!打不通!都打不通!!」
工作人員被我嚇了一跳,連忙取出她的手機。
我一把奪過來,手指痙攣地戳著撥號面板。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最後一點支撐驟然垮塌,我癱軟在地,絕望地哭嚎:
「你的……你的手機……怎麼也壞了啊……」
工作人員將手搭在我的肩上,努力勸慰道:
「女士,您先平靜一下,登機口馬上關閉了,您……」
話還沒說完,我自己的手機,突兀、清晰地響了起來!
我撲過去抓住它,用盡全身的力氣按下接聽鍵。
「段皓……快告訴媽……望舒她……望舒她……」
喉頭被一團灼熱堵住,我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只能任由聽筒里的聲音鑿進我的耳朵:
「媽,對不起。
「望舒……走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走了?走了是什麼意思?
她不是在生孩子嗎……她……她能走到哪裡……
候機廳瘋狂旋轉起來,天花板慘白的燈光扭曲、拉長,化作無數道刺眼的鋼針。
周圍的議論聲、腳步聲、廣播聲,在一瞬間被抽離,像是按下了靜音鍵。
望舒……
我拚命揉散眼前的水霧,掙扎著望向玻璃幕牆外的世界。
暴雨不知何時停了。
冰冷的陽光穿透雲層,撕扯著死寂的大地。
天,好像晴了。
可我的心裡,再也不會有晴天了。
2
十四個小時後,飛機降落在瀾北機場。
我麻木地對機組人員道謝,麻木地沿著人潮的方向走出機場。
乘計程車到瀾大第三醫院,我一眼就看到了惴惴不安的段皓。
見我下車走過去,段皓一路小跑過來,對我說道:
「媽,您節哀……」
望著段皓憔悴的臉,我縱有萬千不滿,此刻也煙消雲散。
他,畢竟是望舒心愛的人啊。
「望舒呢?帶我去看望舒!」
我的嗓音沙啞不堪,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段皓帶我走進醫院。
一路上,我看見段皓的父母帶著一群親朋好友,舉著黑白條幅站在醫院樓下。
【庸醫害死我孫子!殺人償命!】
【瀾大第三醫院害我妻子一屍兩命!】
【黑心醫院!無良醫生!還我公道!】
段皓解釋道:「媽,這醫院草菅人命!望舒是被他們害死的!
「媽您放心,我一定給望舒討回一個公道!」
公道?
公道有什麼用!
望舒死了,她死了啊!
我跟著段皓穿過人群,忽略他們不知真偽的安慰,徑直走進醫院大樓。
停屍房裡,我見到了我的女兒,李望舒。
她靜靜地躺在停屍櫃的鋼板上,青灰的臉龐在螢光燈的照耀下,顯得更加慘白。
昔日明亮愛笑的眼睛,此刻半闔成一條縫隙,淚痕混著血絲凝固在眼角。
身上蓋著的白布堪堪遮住肩頭,擋不住身下大片大片的血污。
「媽,別看了,咱們去和院長談談吧。我問過律師,醫院應該賠償……」
我頭也不抬,打斷道。
「你去吧,媽想陪陪望舒。
「這裡這麼冷……又這麼黑……她會害怕的啊……」
段皓離開了,整個停屍間只剩下我一人。
我伸出手,指尖輕柔地拂過她冰冷的臉頰,梳理她凌亂乾枯的髮絲。
「望舒……媽媽來了啊……
「你睜開眼看媽媽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強撐的神經,再也支撐不住疲憊的身體。
我伏在停屍柜上,緊緊抱住望舒僵硬的身軀,喉嚨里迸發出野獸般的哀嚎。
「對不起……是媽媽來晚了……對不起……」
白布滑落,殷紅的血污混著鐵鏽味,讓我頭暈目眩。
望舒的雙手不自然地交疊在身前,三根手指沒了指甲,裸露出暗紅的血肉。
心魂俱碎的絕望,漸漸被眼淚沖刷至麻木。
不知道過了多久,停屍間的門開了,
兩個陌生人,領著段皓一家三口走了進來。
段皓湊到我旁邊,介紹道:
「媽,這個老頭是瀾大三院的院長劉楷,那個四眼是法務,周正衡。」
我微微點頭。
劉院長向我鞠躬道:「望舒媽媽,您節哀。」
段皓邀功般堆著笑,小聲說道:
「媽,望舒的後事我已經安排好了,您回去休息吧,這裡交給我。」
我深深吸了口氣,對劉院長說道:
「劉院長,我希望和望舒的搶救醫生談談。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望舒……到底經歷了什麼。」
劉院長的表情有些訝異,還沒等他說話,段皓搶先對我說道:
「媽,大夫說是急性大出血,望舒運氣不好,醫院已經盡力了。
「和解協議都簽了,咱們不能找當事醫生,協議上有這一條的!」
我愣了一下,難以置信道:
「和解協議?我連女兒的死因都沒弄清楚,你們就把和解協議簽了?」
一旁的法務周正衡解釋道:
「望舒媽媽,根據《醫療糾紛預防和處理條例》,配偶是第一決策人,簽字效力優於父母。
「如果您有異議,可以通過起訴撤銷。」
起訴。
我一個平民百姓,要和醫院打上幾年的官司,才能得知我女兒的死因?
段皓心虛地左顧右盼,不敢看我。
我望著他,只覺得這個人異常陌生。
不,沒有瞭望舒,他對我而言,本來就是個陌生人。
段皓的媽媽走過來,拉著我勸道:
「親家母,發生這種事,誰都不想的。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讓望舒這孩子早點入土為安啊。」
我強行忍住怒火,一字一頓地問劉院長:
「那,我去望舒的搶救室,收拾她的遺物,這總可以吧?」
劉院長點點頭,喊來一個小護士為我帶路。
一路上,我三番五次詢問小護士,是否知道望舒的死因。
小護士只是搖頭,一言不發繼續帶路。
我心中的疑慮更上一層樓。
難道,望舒的死,另有隱情?
3
我跟著小護士走進第三分娩室,這裡已經拉上了警戒線,一個人都沒有。
看來,望舒出事之後,醫院就封鎖了現場。
分娩室隔壁,是一間搶救室。
產婦遇到危險時,可以第一時間送去搶救。
但即使是這樣,醫院也未能救回我的女兒。
產床上,乾涸的血跡清晰可見。
粉色的床墊上,儘是斑駁的抓痕。
一想到其中幾條屬於望舒,我不禁悲從中來。
小護士遞給我一個袋子,我將望舒提前準備的產後用品逐一裝進袋子。
粉色的運動鞋躺在角落裡,那是望舒最喜歡的聯名款。
收拾好之後,我看向一牆之隔的搶救室。
小護士張了張嘴,猶豫片刻對我說道:
「阿姨,您……最好提前做一下心理準備。
「那邊……有點血腥。」
我強行擠出一絲微笑,想對她說點什麼,卻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小護士拉開搶救室的門,濃郁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目之所及,儘是大片大片的血跡。
甚至連手術台上的無影燈,都染上了血污。
原來,「大出血」這三個字,描繪的是這樣的人間地獄嗎?
我小心地掀開手術台上的藍色無紡布,在角落裡發現了幾片指甲。
望舒很喜歡做美甲。
懷孕之前,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做一個新款式,然後第一時間拍照發給我。
「媽,我的新美甲好看吧!」
我總會對她絮絮叨叨:
「好看好看,不便宜吧?沒錢了記得和媽媽說。
「別做太頻繁啊,指甲磨薄了很容易裂。
「少貼甲片,扭一下多痛啊。」
我死死地攥住拳頭,任由連帶著血肉的指甲刺破掌心的皮膚。
忽然,一隻冰涼的手,搭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訝異地抬起頭,看見小護士對我眨了眨眼。
「阿姨,您節哀,收拾好了的話,我們就回去吧。」
小護士說完,用只有我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小聲說道:
「樓梯間沒有監控,阿姨,我們去那邊說。」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我總覺得,小護士的眼中,隱約閃著淚花。
4
離開分娩室後,小護士帶著我,徑直走向電梯。
我連忙叫住她:「不好意思,我有點頭暈,我們走樓梯吧。」
小護士點點頭,體貼地扶著我走進樓梯間。
剛過防火門,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聲音因急切而發顫:
「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小護士深深地點了點頭,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阿姨,我叫林晚棠,是您女兒這台手術的器械護士。
「有樣東西,按照規章制度,我不該給您看。
「但……我的良心告訴我,必須把它交給您。」
說著,林晚棠將一個薄薄的信封塞到我手中。
「這個是我偷偷印的,阿姨您千萬別說出去,不然我一定會失業的。」
我再三保證,小心翼翼接過信封,放在貼身的口袋裡。
林晚棠再次帶我回到停屍間,這裡已經空無一人。
我給段皓打去電話,才得知他已經安排人把望舒的遺體拉到了殯儀館。
「媽,您放心,望舒的後事我一定風光大辦,絕對讓她走得體面!」
我說了聲「好」,默默掛斷電話,獨自離開醫院。
站在瀾北市的街頭,我恍然察覺,自己竟無處可去。
按照習俗,人死後三天出殯。
望舒的葬禮,將在明天舉行。
我找了家小旅店住下,將門窗緊緊鎖住,這才取出林晚棠給我的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張複印件,最上面印著八個大字:
【危重病人搶救記錄】
我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攥緊,一行行看下去。
【患者:李望舒。性別:女。年齡:24。】
【患者中午 12 時 20 分由 120 送入急診,自述家中摔跤後腹痛,引發早產。】
【急診查體:生命體徵平穩,神志清楚。初步診斷為胎盤早剝 I 級(輕度剝離),胎兒宮內窘迫。因病情危急,立即啟動緊急剖宮產流程,轉入手術室。】
【13 時 20 分,胎兒心動過緩,羊水 III 度糞染,胎兒嚴重窘迫。】
【13 時 45 分,確診胎盤早剝 III 級(重度剝離),並發彌散性血管內凝血(DIC)。患者大量出血,啟動緊急搶救輸血預案。】
【14 時 03 分,患者出現失血性休克,血壓測不出,胎心消失,全力搶救。】
【14 時 08 分,心電監護示心電活動停止。持續心肺復甦、藥物搶救至 14 時 38 分,患者仍無心電活動,無自主呼吸,瞳孔散大固定,宣布臨床死亡。】
幾行冰冷的文字,記錄了我女兒短短二十四年人生中的最後一瞬。
我用顫抖的手反覆擦去眼淚,死死地盯著這篇搶救記錄。
不對!
這篇搶救記錄有問題!
我也是個媽媽,當年生下望舒時,親身體驗過剖腹產。
12 時 20 分就啟動了緊急剖宮產流程,怎麼 13 時 20 分胎兒還在母親體內?
從麻醉到娩出,應該只需要半個小時左右才對啊!
我抓起手機,撥通了林晚棠的電話。
「姑娘,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那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而後,林晚棠小聲說道:
「現在方便了,阿姨您說。」
「姑娘,我女兒的剖腹產時間……是不是不對勁?」
電話里驟然陷入一片死寂。
沉默長得令人窒息,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終於,林晚棠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幾乎碎裂的哽咽:
「對不起,阿姨……
「患者家屬拒絕簽字,堅持要順產……
「主刀不肯擔風險,我真的……真的沒有辦法……
「對不起……」
5
「轟!!!」
仿佛有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我的腦海內炸響。
我癱倒在地,如同一具斷了線的木偶,只剩下頹然欲墜的框架。
原來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我的望舒,她本可以活生生地離開那間產房啊!!
她本該躺在月子中心溫暖的大床上,而不是殯儀館裡冰冷的水晶棺!
林晚棠崩潰地哭著,說道:
「阿姨,真的對不起……
「當時,我去找家屬簽字……他們說什麼都不肯簽,非說順產生出來的孩子聰明……說剖宮產術後要恢復好久,耽誤他們要下一胎……
「後來,望舒姐休克了,我跪下求王大夫破例做手術……
「可他堅決不同意,說如果家屬投訴,醫院要擔責任……
「我好恨……恨自己只是個護士,什麼都做不了……
「對不起……對不起……」
絕望與憤怒瘋狂滋生,又漸漸散去。
一瞬間,我徹底冷靜了下來,整個人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理智。
「姑娘,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
「謝謝你願意將真相告訴我,我和望舒都很感激你。
「接下來的事,就都與你無關了。」
6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再也沒有哭過。
望舒的葬禮上,我冷眼看著段皓一家人表演。
他們假惺惺地抹著不存在的眼淚,一遍遍和親朋好友哭訴失去兒媳和孫子的痛苦。
只有接過裝著禮金的信封時,才會綻放出一絲真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