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媽媽,您節哀。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但有一件事,我必須和您說明白。
「這段錄像,只能證明段皓一家的愚昧。
「就算他們的愚昧是表演出來的,目的就是間接害死令愛,法院也不太可能判故意殺人。」
我愣了一下,連忙說道:
「還有還有,我還有別的證據!」
說著,我趕緊拿出手機,打開相冊遞給方律師。
「你看,這就是我女兒摔倒的地方,這個是地板縫裡的油漬!
「段皓故意把油塗在了我女兒的鞋底,她才會摔倒的!」
方律師看完照片,眼中的同情之色又多了幾分。
「望舒媽媽,您聽我說。
「除非能找到那雙塗了油的鞋子,不然,僅憑這幾張照片,無法推斷油漬與令愛摔倒之間的關聯。
「證據鏈不完整,即使到了法院,大機率也是無罪釋放。
「而且,您這幾張照片,是違法拍攝的,不能當成證據。
「我們退一步講,假設立案成功,段皓全盤交代了預謀行為,證據鏈也非常完整。
「那麼,他的量刑上限是無期或死緩,不可能被判死刑。」
方律師頓了頓,繼續說道:
「還有一點,我必須要提醒您。
「假如段皓的父母替他頂罪,量刑上還會降低,可能只有七到十年。」
我難以置信:「為什麼??」
「因為,只要段皓被認定無罪,他就可以為父母出具諒解書。
「法律意義上講,他是令愛的配偶,有這個權力。」
我無力地靠在椅子上,怔怔地看著茶杯上盤旋的熱氣,喃喃道:
「殺人償命……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方律師嘆了口氣,對我說道:
「望舒媽媽,我建議您提出民事訴訟。
「段皓一家的愚昧,間接導致令愛死亡,這是不爭的事實。
「按照過往案例來看,法院支持的賠償金額大約在……」
我抬起手,打斷了方律師。
「抱歉,方律師。
「既然沒辦法追究刑事責任,那就算了吧。
「人已經死了,我要賠償金有什麼用呢?」
方律師仿佛猜到了我在想什麼,急忙勸阻道:
「望舒媽媽,您千萬別意氣用事啊!」
我看了看焦急的方律師,忽然笑了起來。
「方律師,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她一時語塞。
一抹悲涼的氣氛,在辦公室里縈繞。
我舉起茶杯一飲而盡,取出一千元現金作為諮詢費,壓在茶杯下面,起身離開辦公室。
「再見,方律師,謝謝你的茶。」
轉身關門的瞬間,我看見方律師猛然蹲下身子,雙手掩面,身軀顫抖。
11
第二天,我再次回到春城,在龍潭山上買了一塊墓地。
我請來施工隊,圍著墓地修建了一座小院。
裡面有一個鞦韆,一張石桌,還有一排葡萄架。
望舒說過,她最愛吃的就是葡萄了。
我又在小院外圍種了一圈海棠花,等來年夏天花開,肯定特別好看。
除了陪伴望舒之外,我也經常留意段皓一家的消息。
段皓媽媽是個嫌貧愛富的,隔三差五就要發短視頻炫耀。
【兒子又提新車了,沃爾沃坐著確實舒服,唉,再也不想坐那台破速騰了。】
我點開評論區,幾十條評論都在誇他兒子有出息。
這些人不知道,沃爾沃是望舒的賠償金買的,而那台速騰,是望舒結婚時的嫁妝。
【兒子嫌房子小,非要賣了換套別墅。】
【幾百萬的東西說買就買,我這老太婆也勸不住,只能由著他了。】
視頻的內容,是段皓喜滋滋地在購房合同上簽字。
我暫停視頻,將靜止的畫面放大,暗暗記下了合同上的地址。
奇怪,醫院的賠償金只有 120 萬,他哪來的錢買別墅呢?
我忽然想起,那天潛入段皓家搜集證據時,無意看到了茶几上印著「康泰保險」的紙抽。
原來如此!
【家人們,宣布個好消息!犬子將在 6 月 15 日結婚,歡迎大家來捧場!】
我拿著手機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望舒才走了兩個月,就要迎娶新人了啊。
正好,我的計劃,也可以開展了。
段皓大婚的前一天,我籌備妥當,在客運站包了台黑車。
讓司機打開後備箱,我深吸一口氣,卯著勁抱起碩大的拉杆箱,用力塞進後備箱。
司機操著東北口音,開玩笑道:
「哎呀媽呀,大姐,您這箱子裝的是金磚啊,咋這老沉呢?」
我拍拍手上的灰,笑著對司機說道:
「沒什麼,給女婿帶了些土特產。」
司機大笑著發動車子:
「嚯!帶這老些土特產,您女婿對您閨女肯定賊拉好!」
「是啊……」
我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飛速倒退的模糊樹影,嘴角緩緩勾起弧度。
「我可是日日夜夜,都記掛著我的好女婿呢。」
12
晚十點半,車子停在了別墅區外。
保安小哥一聽我是段皓的親戚,忙不迭地給我打開了門,還主動接過我手中的拉杆箱。
「業主段先生可是個好人啊,剛搬來就給我們保安隊包了個大大的紅包。
「聽說他明天結婚,我們全隊都來主動加班,幫他布置新房、照顧親朋呢。」
保安小哥一邊引我往裡走,一邊和我說道。
我附和道:「是呀,我特意從春城趕過來,就為了趕上他的婚禮。」
閒聊了幾句,保安小哥站住腳步,指著一棟別墅說道:
「段先生住在 15 號別墅,您稍等,我去幫您按門鈴。」
保安小哥一路小跑按下門鈴,很快,喇叭里響起段皓的聲音:
「小田?有什麼事嗎?」
保安小田恭恭敬敬地說道:「段先生,您有位親戚來訪,麻煩開一下門。」
「親戚?」段皓疑惑地小聲嘟囔,「不是都到齊了嗎?」
片刻後,別墅的大門開了。
段皓穿了一身深藍色的家居服,手上還拿著吹氣球用的打氣筒,出現在別墅門口。
「小田,你說的親戚是……」
下一秒,他看見了站在保安小田背後的我,瞬間面無血色。
我則抬起手,微笑著向他打招呼。
「你的前丈母娘,怎麼不算親戚呢?」
保安小田當場宕機,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段皓。
段皓忽然暴怒,指著小田的鼻子,大聲吼道:
「田穆!你他媽怎麼乾的保安!怎麼什麼人都能放進來!」
他把嗓門扯得很大,但我能聽出來他的心虛。
緊接著,他手指一轉,指向了我。
「你個老不死的!別他媽像個蒼蠅一樣纏著我!
「我現在是單身!我有權利選擇新的婚姻、開始新的生活!
「老不死的東西,馬上給我滾出去!」
真諷刺啊。
兩個月前,眼前這個人跪在我面前,口口聲聲說要替我養老送終。
兩個月後,同一個人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一口一個「老不死的」。
一個又一個人影,出現在段皓背後。
段皓的爸爸媽媽、七大姑八大姨,鄉親鄰居、還有他的同事、朋友,都被門口的動靜吸引過來。
可能是怕我說出什麼不該說的,段皓大聲吼道:
「田穆!你個保安是幹什麼吃的!
「趕緊把她轟出去!不然,老子明天就讓你們隊長開除你!」
我不想再聽他廢話,右手在拉杆箱側面一抹,手中多了一把雪亮的鋼刀。
「唰!」
寒光划過夜空,徑直劈向站在門口的段皓。
他嚇得尖叫一聲,整個人連滾帶爬地向後逃去。
我一隻手提著鋼刀,另一隻手拉著重重的拉杆箱,走進了段皓的別墅。
沒有人敢攔我。
無數雙眼睛從四面八方盯著我,我隱約能聽見他們在竊竊私語。
「是尋仇的嗎?快報警啊!」
「噓,這大姐我見過,好像是段家小子前妻她媽!」
「我就說麼,前幾天老段說他兒子要結婚,我還納悶他兒子怎麼又結婚了,還以為是我記錯了呢。」
「什麼情況?段哥不是說前妻出軌和平離婚嗎?前丈母娘怎麼找上門來了?」
有幾個膽子大的,悄悄舉起手機錄起了像。
我毫不在意,刀尖指向段皓一家三口。
「呵,前妻出軌?和平離婚?
「你們好厚的臉皮,好大的膽子!
「望舒死了,老娘還他媽活著呢!!」
段皓媽媽小眼睛一轉,忽然叫嚷起來:
「哪來的瘋婆子,滿口胡言亂語!
「大家別怕!把她打出去!
「她一個老女人,拿把破刀又能怎麼著!
「咱們三四十人一起上!我就不信她真敢砍人!」
幾個中年男人聽了這話,眼神中湧現出躍躍欲試的光芒。
「哈哈哈哈哈哈!」
我大笑著丟下鋼刀,雙手抓住領口,猛地撕開身上的外套。
所有人都瞪大了雙眼。
幾十根土黃色的雷管,一圈圈纏在我的腰間!
一瞬間,整個別墅都安靜了下來,只能聽見紐扣四處飛濺的聲音。
我漫不經心地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個打火機,對準了導火索,故作訝異道:
「怎麼都慫了?不是要把老娘打出去嗎?」
我環顧四周,瘋癲、兇狠的目光,如刀子般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來啊!誰敢上前一步,就都他媽別活!」
所有人都低下頭,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
儘管我很清楚,這裡面的人,絕大多數都是毫不知情的無辜者。
可我別無選擇。
我必須鎮住全場,才能讓計劃順利開展。
13
全場的主角段皓,已經嚇得坐在地上。
他兩腿打著擺子,身下的水漬一點點蔓延開來。
看他這慫樣,我更是冷笑連連。
「喲,我的好女婿,怎麼嚇成了這樣啊?
「醫院給的賠償金,花得爽嗎?」
段皓爸爸喉結滾動,硬著頭皮說道:
「親……親家母,你想要錢說一聲就行,何必鬧成這樣……」
「呸!」
我啐了一口,大罵道:
「錢能買我女兒的命?那老娘給你七百五十塊錢,買你全家三條命,行嗎?」
段皓哆哆嗦嗦地反駁道:「媽,那是醫療事故,是意外,大家都不想的!」
「對啊!明明就是個意外,我們家也是受害者!」
段皓媽媽接過段皓的話,繼續嚷嚷道:
「你女兒難產死了,我大孫子也沒了啊!
「一個意外而已,你不依不饒的要幹嘛?難道讓我家皓皓替你女兒守孝三年嗎?」
「今天這麼多親戚朋友在場,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人群中傳來竊竊私語:
「是啊,醫院的問題不去鬧醫院,來這裡鬧什麼?」
「段皓無縫續弦是有點不地道,但不至於賠命吧?」
「噓,小點聲!這大媽精神看著就不正常,一衝動把火點了就完了!」
聽見這些議論,我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後仰,連眼淚都嗆了出來。
「好一個『意外而已』,好一個『不依不饒』!
「想讓大家評理是吧?好啊,那就評個夠!」
我打開拉杆箱,取出一沓沓裝訂成冊的證據本,天女散花般拋向人群。
「女兒出事之後,我用了三個月時間,搜集到這些證據。」
我舉起其中一本,一頁頁向所有人介紹。
從段皓精心設計的意外摔跤,到堅決拒絕剖腹產的借刀殺人。
這三個月里,我變賣了房子,兌掉了小超市,用大把大把的金錢,撬開了許多人的嘴。
比如,列印社老闆的。
「望舒出事當天,段皓他爸去列印社製作了醫鬧條幅。
「但是,據列印社老闆回憶,段皓他爸是自帶文件,到店裡印刷的!」
我譏諷地看著段皓爸爸,冷笑著問道:
「您可真是未卜先知,提前算到瞭望舒會出事,對嗎?」
段皓爸爸臉色煞白,努力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個字。
我將文件翻到下一頁,繼續講道:
「望舒懷孕的第五個月,段皓他媽寄出去一個包裹。
「收件地址是,香港紀元基因檢測中心。
「半個月後,檢測中心又寄回來一封郵件。
我看向段皓媽媽,陰陽怪氣道:
「哎呀,您口中的大孫子,怎麼不帶把啊?」
段皓媽媽嘴唇翕動,試圖辯解道:「那是……那是因為……」
我懶得理她,移開目光,盯住了面如死灰的段皓。
「段皓,我的好女婿,『康泰保險』業務員小張賣給你的『幸孕母嬰同保險』,需不需要我幫你回憶一下保額?」
豆大的汗珠,接二連三從段皓額頭上滑落。
周圍人群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從四面八方鑽進段皓的耳朵。
「我他媽真是瞎了!段皓這孫子是這種人?」
「這一家人真不是個玩意,呸,有這種親戚真是老子的恥辱!」
「殺妻騙保,借刀殺人,他們的心怎麼會這麼狠啊?」
甚至,有幾個脾氣暴的已經挽起袖子,恨不得上去狠狠揍段皓一家。
「汙衊!全都是汙衊!」
段皓忽然扯著嗓子叫起來,活像一條在砧板上掙扎的魚。
「你說的這些,全是你的猜測!!
「這些間接證據,根本證明不了我殺了人!有本事你就去法庭告我!」
出乎段皓意料,我沒有暴跳如雷,也沒有和他據理力爭。
「對啊,我確實沒有直接證據。
「但你怎麼會認為,我今天來到這裡,是為了和你講證據的?」
14
在我的威脅下,段皓一家的親朋好友,幫我將這一家三口五花大綁。
「別怕,你們手中的錄像可以證明,是我威脅你們的。
「這屬於緊急避險行為,不負刑事責任。根據刑法二十一條規定……」
幾個月前,我連八大罪都認不全。
而現在,晦澀冗長的法律條文,我張口就來。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走到我旁邊,眼神中流露著同情。
「望舒媽媽,我們已經認清老段家都是什麼樣的人了。
「你把身上綁的東西摘了,老婆子我陪你去報案,讓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好不好?」
我笑著搖搖頭。
「謝謝您,但是不必了。
「你們都出去吧,我想單獨和他們三個談談。」
更多的人湊過來,想勸我放下仇恨,日子要向前看。
我嘆了口氣,乾脆利落地掰開打火機,點燃了導火索。
「不想死的,都出去!」
片刻之後,別墅里只剩下了我,以及被捆在大廳中央的段皓一家。
「親家母!求你饒了我們吧!」
「媽!我真的知道錯了!」
「有本事你就炸!老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哀求聲、哭嚎聲、咒罵聲不絕於耳,我卻不為所動,任由導火索越來越短。
轉眼間,導火索燒到了盡頭,預料中的爆炸卻並未發生。
段皓壯著膽子睜開眼,卻看到我正在一圈圈拆下身上的黃色紙筒。
「沒想到吧?這些都是假的。」
我笑吟吟地丟掉偽裝成雷管的紙筒,拉著拉杆箱走向段皓一家。
「那麼,你們是想死呢,還是想活?」
原以為必死無疑的三人,再次升起了生的希望,紛紛哀求道:
「想活!想活!多謝親家母不殺之恩!」
「媽!我認罪!我這就去自首贖罪!」
「親家母, 是我們對不起望舒那孩子,明天我就去變賣家產,都賠償給你!」
我滿意地點點頭,將拉杆箱放倒, 一邊拉著拉鏈, 一邊說道:
「既然想活,那我就饒你們一命吧。
「只不過……」
拉鏈走到盡頭, 我猛地掀開蓋子。
「死罪可免, 活罪難逃!」
在三人絕望的尖叫聲中, 我取出了兩樣東西。
汽油桶和滅火器。
「失去望舒之後, 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我提起沉重的汽油桶, 口中喃喃自語。
「沒有希望地活著, 比乾脆利落地一死了之, 要痛苦千百倍。」
片刻後, 火光與濃煙,照亮了淒冷的夜。
15
三天後, 我在看守所的會見室里, 見到了方律師。
她主動提出要替我作辯護, 說她有很大的把握爭取死緩,甚至是無期徒刑。
我拿起她推過來的茶杯,微微抿了一口。
和上次的味道一樣。真好。
「方律師, 可以幫我爭取死刑嗎?
「與其在監獄裡度過後半輩子, 不如早一點去見望舒。
「我真的……好想她啊。」
半個小時後, 方律師離開會見室, 我跟著管教回到監室。
幾個同監紛紛湊過來,關切問道:「律師怎麼說?能少判幾年嗎?」
我望著天花板,眼神流露出憧憬:
「我的律師告訴我,她會用餘生完成我的遺願。
「剖腹產簽字這種事,排在第一位的,應該是產婦本人才對啊。」
判決結果出來的第二天,林晚棠來探望我。
「我已經在重塑學歷了,一切順利的話,八年之後, 我就是一名婦產科醫生啦!」
我伸出大拇指鼓勵她:「加油!你這麼努力,肯定會成功的!」
「而且……」我開玩笑道,「我會在天上保佑你的嘛!」
16
幾個月後的某個凌晨, 我正在睡覺,被管教搖了起來。
「這才幾點啊, 叫我幹嘛?」
我迷迷糊糊揉著眼睛, 忽然察覺到監室的氛圍不太對。
同監室的獄友們, 在門口無聲地列成兩排,每個人都在紅著眼睛看我。
我怔了一瞬, 很快反應過來。
原來, 是今天啊。
我和她們一一擁抱、細聲道別,跟在管教背後走出了監室。
灰白色的麵包車停在看守所門前, 像個巨大的金屬棺材。
我彎下腰,剛要鑽進車廂,忽然有所感知,抬起頭望向天空。
西邊, 懸著一彎朦朧的殘月。
而另一邊,初升的太陽剛露出一角,綻放著希望的光芒。
真美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