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絕:「我的身體還沒恢復,沒有力氣。」
孟哥眼神一冷,又笑了,看向陳行。陳行有些緊張,卻不慫,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孟哥冷哼一聲,抬起手往脖子上比畫了一下,沒再搭理我們,回頭去推門。
陳行湊過來小聲地問:「哥,我們這樣行嗎?」
「放心,至少在我弄出電來之前,他不會動我們。」我小聲答。
陳行急了:「那之後呢?」
我看了看正在推門的幾人,又掃了一眼站在我身後提著斧頭抱著熱水袋的老張,小聲道:「等會兒你不要多問,聽我的,我一喊,你就帶著那個姑娘跑,聽見沒有?」
「那你呢?」陳行問。
我沒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正在此時,緊閉的大門被強行推開了,掀起一股不小的塵浪。
進門是一塊很大的廣場,廣場邊緣就是一排一排的庫房,左側是辦公樓,五層高的辦公樓有拆毀過的痕跡,地面上全是積灰,用作綠化的植物已經枯死,只留下一排乾枯的樹幹。
陳行說這裡有發電機,但具體在哪兒他也不清楚,只能跟著眾人一陣瞎找。
辦公樓內,到處是丟棄的列印 A4 紙,像是主人走得極其匆忙,留下滿地的狼藉,還有一些流浪動物的屍體,已經被高溫烘烤成乾屍,瀰漫著一股奇怪的氣味。
持續不斷上升的溫度使我開始感到口渴,無論是辦公樓還是廠房,都顯得悶熱不透氣。隨著植物的不斷死亡,空氣中的氧氣含量在逐步降低,加之處於高溫環境,令人呼吸困難。
忙著找發電機的幾人也開始感到焦渴,我和陳行的背包被他們拿走了,裡面有少部分水和食物的補給,分發完了也不夠,又繼續罵罵咧咧地到處翻找。
陳行看了我好幾次,欲言又止。
大概怕我還沒弄出電就被渴死,於是也分給了我和陳行一點點,那個女孩得到了半瓶,比我和陳行加起來的都多。
稍微緩解了一些乾渴,終於在一間鎖起來的庫房裡找到了落灰的發電機,我和陳行蹲在發電機前,餘光可以看到孟哥已經拉起了槍栓——無論成與不成,他都打算殺了我們。
「哥,現在怎麼辦?」陳行強自鎮定,但微微顫抖的手還是透露了他的害怕。
「聽我的就可以。」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儘量使自己平靜下來,全神貫注拆解機器。
這些機器有些陳舊,屬於老式柴油發電機,油缸內還剩淺淺的一層。機油已經乾涸,拆解起來並不容易。重組的時候我的手也有些不穩,額頭滲出汗水。我和陳行說的,只是基於理論上可行,至於實踐上是否可行,我不確定。
用力拉動發電機的牽繩,只有機械摩擦的聲響,我的腦子一片空白,額頭冷汗更甚,失敗了?
陳行求助地看向我,我咬牙再次拉動牽繩,機器輕微地震動了兩下,乾咳一樣,而後開始嗡嗡地運行起來,我看向機器另一端,裸露的電線炸出兩朵細小的電火花。
成功了?不可思議與狂喜同時襲來,圍在周圍的幾人也紛紛湊上前,我按捺住起伏的心潮,扯著陳行假裝檢查往邊上撤退,一邊小心地看向幾人,在所有人圍過去看熱鬧的時候,孟哥依然保持警惕,雖然也在張望,但還是站在門口處端著槍。
我放開陳行,假裝無意地向孟哥靠近,一直在張望的孟哥突然收回眼神,我大喊:「陳行,跑!」
18
在我喊出這句話的同時,孟哥已經開槍,即便我算過距離角度,但還是在手臂上挨了一槍。躲子彈這種事情一般只出現於影視劇,事實上躲避近距離射擊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
子彈帶來的強大衝擊力使得我一個趔趄,重心不穩摔倒,手臂上一陣烈火灼燒的疼痛感。眼見孟哥再次舉槍,我只能咬牙翻滾過去,一腳踹向他的兩腿之間。這一腳的力度有多大我知道,孟哥吃痛彎腰,一槍打偏,在倉庫里迴蕩起巨大的響聲。
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搶奪孟哥手中的衝鋒鎗,一肘撞向他的下巴,趁他腦袋後仰再次一腳踢向他的胸口,孟哥倒地,那把衝鋒鎗到手。
孟哥已經昏迷,這一套連招攻擊的都是要害,短時間內應該清醒不過來。
我的左臂哆嗦得厲害,一陣一陣的疼痛感令人有些眩暈,陳行拉著女孩正向著倉庫門口的方向狂奔,或許是槍在我手裡的緣故,幾人不敢靠近我,只去追陳行和那個女孩。
我端起槍沖離陳行最近的人小腿開了一槍,那人慘嚎一聲倒地,幾人也驚得停了下來。
「都別動!再動我開槍!」
幾人不敢動了,我端著槍慢慢地朝陳行靠近,退出倉庫之後開始跑,跑到廣場的時候才發現大門卡死打不開。
「這邊!」陳行回頭望了一眼,朝著辦公樓跑去。
陳行對這裡似乎非常熟悉,帶著我們七拐八彎,順著樓梯間一路向下,砸開了一扇門,開門一瞬,一股清涼的氣息撲面而來。
門後是一個很大的庫房,兩口很大的機井,還有好幾個手壓抽井。
我看著陳行輕車熟路地從架子上翻出一盒創可貼,回頭看著我一陣乾笑。
「哥,你這傷……」陳行拿著創可貼一陣比劃,有些無從下手。
「不是大事,是擦傷。」我看過傷口,或許是孟哥還沒來得及瞄準,又或者是槍法太差,這一槍沒傷到骨頭,只是擦著手臂飛過去。但即便如此,也留下凹下去很大的一片傷口,鮮血淋漓。就算只是擦傷,巨大的衝擊力也對手臂形成了撕裂傷,左邊袖子全是濕的,血腥味撲鼻。
「創可貼沒用,傷口太大了,需要處理。」一直沒有開口的女孩終於說話了,聲音有些沙啞。
我和陳行一起看向那個女孩,被兩個陌生人莫名其妙地拉著跑了一路,也沒有抗拒還乖乖地跟著跑,多少顯得有些奇怪。
見我們不說話,女孩猶豫了一下,看向我說:「陸卓,我認識你。」
這下到我驚訝了:「我們見過嗎?」
女孩搖頭:「我叫曲小佳,我爸爸叫曲折。」
「你是……曲教授的女兒?」我愣了。
曲小佳點頭:「方舟啟動宣誓大會上,我見過你,只不過我不是『夸父計劃』工程隊,我是……」
話沒說完又頓住了,又看了陳行一眼,抿了抿唇:「算了,讓我爸跟你說吧!」
「曲教授?他不在方舟上嗎?在哪兒?」我驚住了。
曲小佳神色有些莫名:「第二科研所。也就是,這座廠房的下方。」
我側過臉,看見陳行一臉詫異莫名。
19
我在科研所的時候,聽主任提起過最多的人就是曲折教授。三十年前,「夸父計劃」在藍星聯合總部正式立項,當時的藍星聯合總部,彙集了整個藍星最高精尖的專業人士,「夸父計劃」由 197 個國家共同擬定,我國的主負責人就是曲折。
關於這位曲教授,我一直只從別人口中聽說,唯一一次見面,就是在方舟啟動宣誓大會上,我作為被任命的方舟主駕員之一,上前接受最高領導人的訓話,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曲折,五十多歲的年紀,雙鬢已經有些斑白,雙眼銳利,神情嚴肅一絲不苟。
在整個計劃中,我扮演的只是執行者的角色,屬於第三工程隊,無論是高層會議還是方向決策,都不是我能參與的,我所做的,就是執行命令,駕駛方舟前往藍-X1 小行星。
如果沒發生意外的話,我可能已經駕駛方舟離開了。
而現在,我正走在佳美食品廠地下的通道里,曲小佳說,在科研所和佳美食品廠的下方,就是第二科研所。
陳行臉上一直持續著震驚的表情,從曲小佳拆開雜物間消防櫃後,持續到她驗證指紋虹膜鎖打開藏在貨架後的門。之後更是一直保持在一種難以置信的錯亂里。
然而真正讓我在意的是,通道里有燈光,雖然是太陽能白熾燈,燈光很弱,但確實存在。
因受太陽磁場的影響,電力設施已經失去效用,又或者——我能想到的辦法,曲教授又怎麼會想不到?
一種難言的挫敗感湧上心頭,那份得到電的狂喜感突然消失無蹤。
左臂已經麻木,大量失血使我越發焦渴,止不住的眩暈,陳行扶著我一路上都顯得十分緊張。
最後一扇虹膜鎖被打開,我看著眼前的一切實在難以平靜下來。
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熟悉的儀器,滴滴跳動的數字,不夠明朗的光線,儀器後連接的電線。
我莫名升起一股極大的歡喜和一種被欺騙的委屈。
一直以來,我以為我是被拋下的,我不屬於方舟,也不屬於藍星,我常常覺得孤獨與恐懼,我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族群。
我看到了很多人,大多是生面孔,偶爾有一兩個是在科研所見過的,他們都靜靜地看著我。左邊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雙鬢斑白,不怒自危,摘下眼鏡,扯起一個稱得上和善的笑容。
「陸卓同志,我們又見面了。」
我知道我又暈了,因為我又做夢了。
從上大學開始,所經歷的一一在眼前閃現,我的大忽悠導師,我的同學,我的朋友,進入科研所,我的上司,我的同事,我的顧瑩。
主任說:「我們是藍星的背棄者。」
顧瑩說:「就目前來說,『夸父計劃』並不是最優選擇。」
最後,是曲小佳的臉,她說:「這裡是第二科研所。」
我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盯著上方掛著的吊瓶,有人把水杯遞了過來,喂我喝了兩口水,是陳行。
我問:「我睡過去多久了?」
陳行眨巴著眼睛,轉頭看了一眼,答道:「不到一個小時。」
左臂上纏了厚厚的紗布。傷口已經處理過了,最重要的是,這裡是恆溫的,我的上衣已經被脫去了,但我並沒有感到很冷或者很熱。
房間的門被打開,進來的人是曲折,他問陳行:「方便我和陸卓單獨聊一會兒嗎?」
陳行迷茫地看向我,眼神里全是疑惑和不安。
我知道他現在有很多話想問,可我自己現在的腦子裡是亂的,我也有很多話想問曲折,只能示意他出去等我一會兒。
陳行頂著一臉迷茫出去了。
房間裡的氣氛顯得有些沉滯,我忍不住先開口:「曲教授……」
曲折擺了擺手打斷我,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有很多話想問,有些事情你確實不知道,我會一一解釋給你聽,在此之前,我先給你看個東西。」
說罷,摁開了房間裡顯示器的開關。
我一眼認出螢幕顯示出來的地方,正是方舟的主控室,或者說,是方舟起航前的主控室,我能看見自己正坐在控制位上對儀器進行最後的調試。
那時的我,還在和其餘四位主駕員說說笑笑。
丁遠打趣地問:「我說陸卓,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和顧組長結婚?我可事先說好,我是來吃白食的,到時候可別指望我幹活!」
小方翻白眼,十分鄙夷:「這種臭不要臉的話你還真好意思說出口。」
我笑著說:「快了。」
「那你可得加油,小心有人覬覦顧組長的美貌把你給撬了哈哈哈……」
一片輕鬆歡笑。
我的眼睛很濕,那是我的同事,我的朋友,也是一條陣線上的戰友,是屬於我的世界。
呼叫器里傳來檢修組組長的聲音:「陸駕,陸駕在嗎?」
我回:「我在,怎麼了?」
「底航板故障,好像是磁場異常引起的,我這邊排查了好幾遍也沒查出問題在哪裡,江主任說可以請你過來看一下。」
「好的,稍等一下,我馬上來。」我站起來往主控室外走。
身後丁遠問:「馬上要起航了,你要去哪兒?」
我看了一下表,笑道:「還有三十分鐘才開始倒計時,檢修組說底航板有點問題,我下去看一下。」
丁遠笑:「不然怎麼說你是全能型人才呢?開飛船修飛船一手包攬。老實說你是不是偷偷幫顧組長修飛船了?」
「嘖,別瞎扯,我下去一趟就來。」我離開了主控室大門。
之後的十分鐘里,幾人依舊說說笑笑,忽然主控室內黃燈閃爍,警報響起,小方驚呼:「什麼情況?數值怎麼突然開始飆升?」
畫面開始閃爍,只有丁遠的大吼聲:「核艙!呼叫核艙!這裡是主控!方舟磁場異常,數據突變,請求指示!」
畫面閃爍得更厲害了,夾雜著大片的雪花點,方舟機械的播報聲響起:「各位方舟乘客,因太陽波動活躍,藍星磁場異常,為不影響人類火種計劃,方舟將在十秒之後正式起航,請各位乘客作好準備。」
機械的倒計時讀秒開始。
「陸卓!陸卓還沒回來!」
主控室的警報聲由黃色預警變為紅色危險警報,刺人耳膜。
「陸卓!」
「不能再等了!」這是主任的聲音,「我來接替陸卓的控制,方舟必須起航!」
「可是陸卓他……」
「沒有時間了!丁遠,執行命令!」
三秒後,畫面陷入黑暗。
我怔怔地看著漆黑的螢幕,良久不語。
曲折從播放器中取出儲存卡,輕聲道:「如你所見,這是方舟起航前最後十五分鐘的同步傳輸畫面,當時的磁場異常,是太陽波動與藍星潮汐進行了一次極大的碰撞,也是直接導致如今藍星電力系統失效的原因,方舟只要再晚一分鐘起航,就會因為電力系統失效而墜毀。」
「方舟上是人類文明最後的火種,是最後的希望,我希望你可以諒解他們,他們不是故意要拋下你,你不要恨他們。」
我低下頭雙手捂住臉,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怨恨嗎?確實是怨恨過的,當我看見方舟升空的那一刻,我是恐懼的,我以為我能接受主任當初的解釋,我們是懷抱著未來與痛苦去開拓的,並不比留下的人快樂。
可真到了那個時候,恐慌會占據整個大腦。隨著方舟離開的,是我的朋友,我的戰友,我的老師,以及我的愛人。我的父母早些年因意外去世了,所以這些人,就是我的全世界。
在那一瞬間我就理解了為什麼會有人選擇放棄登上方舟,因為他們有他們的世界,他們願意和所在乎的人在一起,所以雖死無怨。
那我呢?我所在乎的都不在身邊,我成了一個孤獨的人,我不屬於藍星,也不屬於方舟。我恐懼過,怨恨過,到後來自暴自棄在家躺了三天。
直到死亡真正來臨的那一刻,我才恍然,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準備接受死亡,我牽掛的東西太多,於是總存著妄想。
我抹了一把臉,鎮定下來,看向曲折:「我知道,至少現在,我不怨恨他們。」
曲折點點頭,在一旁坐下,繼續說道:「你看到了,這裡就是第二科研所,這個科研所存在的目的,是為了實施『補天計劃』。」
如我當初所猜測的,對於這次全球性的災難,科研所確實存在第二套方案,即「補天計劃」。
這套方案最初是由顧瑩提出,希望通過科研所向藍星聯合總部申請。
「夸父計劃」的內容,是尋找適合人類居住的新行星,在藍星沒被太陽徹底吞噬之前,由方舟撤離藍星上的人類火種,徹底放棄藍星。
而顧瑩提出的「補天計劃」,是通過木星對太陽進行「投喂」,從而抑制太陽的老化,並通過特殊手段來修復藍星大氣層。
顧瑩的方案在科研所內部遭受了重重阻力,對方認為,顧瑩的方案實施起來困難太大,就算實施成功,也只是延緩了藍星遭受毀滅的時間,從結果上來說,並沒有任何改變。
對此顧瑩表示,藍星是人類文明的起源,這顆星球就是人類生存的根本,沒有誰應該被拋棄,而且,她相信人類對於未來的潛力。
「或許我這套方案只能為藍星爭取百年的時間,但我相信,百年之後,會有人再次阻止這場浩劫,在人類的發展史上,從來沒有一蹴而就的成果,如果我的方案成功了,就等於為後來者鋪上一層台階,總有一天,人類可以在這場浩劫面前無所畏懼。」
會議桌上沉默了一會兒,對方還是質疑:「愚公移山的精神固然可貴,但這樣做的真的有意義嗎?」
顧瑩笑得十分恬靜:「有意義,我堅信。」
可即便顧瑩再如何堅持,大部分人對這份方案持反對意見,方案在科研所被否決,自然也就到不了藍星聯合總部。
之後顧瑩多方走動,見到了曲折,曲折看過方案,認為有一定的成功率,但這個成功的希望實在不大。通過反覆實驗,曲折決定讓「補天計劃」與「夸父計劃」同時進行,科研所負責執行「夸父計劃」,新建第二科研所,用以實施「補天計劃」。
建造第二科研所的地址,就選在距離科研所最近的佳美食品廠地下,因為佳美食品廠地下就是一條地下水礦脈。在之前進行的模擬測試中,已經預估到高溫環境的到來,而豐富的水資源,就顯得極為重要。我設想的發電系統改造,也早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進入實驗階段,使用地下水進行水力發電,無疑是最佳方案。
當年佳美食品廠的廠長因為增高廠房受到科研所阻止,數次求助有關部門無果。之後曲折需要利用這裡的地下水礦脈,主動找到廠長,請求他將廠房轉讓。一開始廠長拒絕,直到全球廣播發出,方舟篩選啟動,廠長再次找上曲折,他願意將廠房轉讓,條件是給他患病的兒子一個進入方舟的名額。
曲折同意了,以最快的速度進行基地建設,歷時三個月建成第二科研所。除曲折以外,也有部分願意嘗試「補天計劃」的人選擇留下,一直在進行各項研究。
顧瑩一開始是堅決打算留下的。曲折了解到我和她的事情,主動找到她,表示他已經年紀大了,而顧瑩還年輕,不應該留在這裡賭命,他會盡全力推動「補天計劃」的進行。
顧瑩推辭不過,就把「補天計劃」徹底交託給了曲折。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除了我被方舟留下這個意外。
我再次深深地捂起臉,任憑眼淚橫流。我想起當初那個夜晚,我開車送開了一天會的她回家,她摟著我的脖子,笑吟吟地說,你在哪兒我在哪兒。
顧瑩。
21
曲小佳並不是曲折的親生女兒,曲折在夫人二十年前去世之後就沒有再娶,膝下並無兒女,之後領養了曲小佳。曲小佳自小跟著曲折在科研所長大,主修電力工程,她原本是有資格登上方舟的,在了解了曲折的打算之後又毫不猶豫地放棄,協助曲折工作。
改變發電系統的設想是曲折提出的,但具體實施者其實是曲小佳。
方舟在啟動時受到磁場干擾,同步傳輸畫面不全,曲折花了些時間勉強進行了復原,明白方舟提前起航原因的同時,也知道了我被落下的消息。所以其實這段時間,曲折一直在安排人到處找我。
而曲小佳也是為了找我而來。
曲小佳在找我的途中遇到了襲擊,差點被施暴的時候被我和陳行撞上了,陳行成功吸引走了對方的仇恨值,而和陳行一樣打扮成忍者神龜的我並沒有被曲小佳認出來。
之後她又很倒霉地撞見被我們甩掉的變態男,無奈之下只好再次逃跑,誤入了孟哥幾人的臨時住地,毫無懸念地被抓了起來,追逐而來的變態男被孟哥打死。
為了自保,曲小佳不得已編了一個瞎話,說她知道一個庇護所,那裡有專業人士,庇護所內有電有水有食物,因為她出來的時候帶了一些小型電子設備,和打火機一樣。過於弱小的能量不受太陽磁場的影響,可以使用的電子設備為她的話增加了可信度,孟哥決定讓她帶路去尋找那個庇護所。
因為夜晚的到來,氣溫驟降,孟哥等人決定等天亮再走。而後捲簾門就被我踹得整個掉了下來,孟哥他們沒預料到捲簾門居然會被人踹壞,直到門徹底掉下來時才持槍上前。
直到我身上的背包被搶走,帽子棉襖被脫下來,曲小佳才稍微看清我的臉,又有些不確定,所以我才會感覺到她那些若有似無的目光。
在進入佳美食品廠的時候,她還在想,如果我再不動手,她就要觸發警報求救了。
由於第二科研所的特殊性,如果不是看我對陳行的生死看得太重,她也不會帶陳行一起進來。
雖然這裡的電力系統作過更改,但在太陽波動最強烈的時候還是會受到干擾,在每天氣溫達到峰值的時候,這裡會有一到兩個小時不等的斷電時間。
由於藍星自轉變緩的原因,現在的一天,已經接近 48 小時。
曲小佳給我和陳行拿來一些食物和水,大概在四十分鐘之後,第二科研所會斷電。
果然,剛吃完東西,第二科研所就陷入一片黑暗,沒人點蠟燭,這是地下,換氣扇停止工作後,氧氣就顯得彌足珍貴。
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裡,我和陳行坐在一起發獃。
我把所有的事情一一講給他聽,這短短的幾天,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我並不擔心他知道了有什麼不好。
陳行安靜地聽著,一直沒有吭聲,我以為他睡著了,仔細聽才發現他在小聲地啜泣。我只當他是害怕,安慰道:「別怕,會有辦法的。」
陳行吸了吸鼻子:「我不是害怕。」
我不禁莞爾,小孩子嘛,總容易嘴硬的。
「哥,其實,這個廠就是我家的,我爸爸,就是你說的那個廠長。」陳行的聲音在黑暗裡顯得格外清晰。
「啊?」我小小地驚訝了一下,一想又釋然了,也是,他對這個廠的熟悉程度有些過分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心再次懸了起來,「你有病?」
22
陳行十二歲之前,還是個很快樂的小孩,他的爸爸擁有一家規模不小的食品廠,在一群同齡孩子當中算是家境比較優越的孩,吃穿不愁。
十二歲的時候,他因為偷偷跑到化工廠隔壁的小河溝里摸魚,接觸非法排放的污水,引發了一系列的健康問題,最終發展為白血病。
陳行長到十八歲的時候,已經進過兩次手術室。為了承擔他巨額的醫療費,他的爸爸開始更加賣力地掙錢。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老一輩的經營模式已經不再適合現有的企業,食品廠的生意下滑得厲害。別人都勸他放棄,但他還是咬牙強撐,並再次擴大廠房,試圖提高產量。
由於方舟試航的緣故,佳美食品廠被要求拆除停業。陳行的爸爸之所以一直和有關部門來回扯皮,就是為了他的醫藥費。如果失去了這個廠,他根本無力支撐陳行的醫療費。
陳行自十二歲起就不斷接受治療,長時間接觸醫院,對這種沒有盡頭的治療感到厭倦。加上年少叛逆,和爸爸的關係一直很差。只有接觸二次元的圈子,才能讓他稍微感覺快樂一些。
那棟小別墅,其實是他一個人住的。他爸爸為了能讓他開心一點,對他十分順從,基本要什麼給什麼。末日來臨的時候,所有人都很絕望,但他卻感覺很興奮。他覺得,在他死之前,還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簡直是一件天大的美事。
他爸爸幫他拿到了方舟的名額,但他並不想去。
超級耀斑爆發的時候,他的父母正開車外出,強烈的太陽光在一瞬間刺瞎了他們的雙眼,在高架橋上發生車禍,衝下橋道,車毀人亡。
方舟開始登船的時候,他還在對著父母的屍體不知所措。方舟起航了,他沒去,只看著父母的屍體哭了一夜。
沒人幫他處理父母的後事,他就把父母埋在別墅的小院子裡,這樣的話,等他死了,一家人也算團聚了。
陳行說一會兒,哭一會兒,說完了,電力系統也恢復了。
陳行的眼睛像兩隻桃子。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天天嘻嘻哈哈犯二,這兩天他幾乎天天都在哭。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難怪當初他不肯離開,難怪他有時候顯得心事重重。
「你現在還在吃藥嗎?」我問。
陳行點頭,從衣服口袋裡掏出幾個藥瓶,小聲地說:「哥,我以為我不怕死,但我現在有點兒不想死了,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這樣想才是對的,你要好好活著,我也要好好活著。」
23
「補天計劃」的具體實施方案,就是牽引木星對太陽進行「投喂」,太陽的內部主要由氫原子構成,太陽燃燒的同時,內部的氫原子會不斷碰撞,每秒產生的能量比 20 億座核電站的年發電量還多。
而隨著不斷地燃燒碰撞,太陽內部的氫原子會不斷減少,從而導致太陽越來越熱,不斷膨脹老化,直到最後變成一顆紅巨星,將藍星吞噬。
緩解太陽老化的方法不是沒有,在一部影視科幻劇《流浪地球》中曾經提到過,木星的內部就充斥著大量的氫氣,如果直接將木星推向太陽,會引發劇烈的爆炸。
而如果可以將木星推離軌道,牽引到與太陽合適的距離,對太陽進行氫原子補充,就可以使太陽停止膨脹。
但由於木星擁有的強大引力,一旦木星脫離軌道,木星的 79 顆衛星就會因為磁場與引力發生變化,極有可能導致衛星發生碰撞。
所以就算能將木星推動,也必須嚴格把控在太陽剛好能捕捉木星氣團的位置,一旦出現偏差,太陽系內所有的行星軌道都會被甩開,包括藍星。
目前藍星已經與方舟失去了聯繫,人造衛星已經墜毀,所以這項工程只能由第二研究所單方面進行,第二研究所儲備的能源只夠發送一次載人飛船,需要由這艘飛船攜帶特殊礦物質來將木星推離軌道,但由於失去衛星的緣故,脫離了藍星大氣層的載人飛船只能憑藉自己的判斷來對木星進行牽引,其間或許會發生種種意外,最大的意外,就是飛船被木星引力吸引,在木星上被墜毀。
就算沒有墜毀,也有可能需要一直待在木星的牽引位上,保證木星形成新的運行軌道,直到飛船耗盡能量墜毀。
所以,這基本就是一條一去不復返的道路。
曲折的話說完,整個研究所的人都陷入了沉默,我苦笑:「我本身是航天維修專業出身,又在『夸父計劃』第三工程隊受過專業的訓練,所以,我就是那個駕駛飛船的最佳人選,對嗎?」
曲折點頭:「我很抱歉,在不知道你留在藍星之前,我的打算是由我駕駛飛船前往木星,但我的飛船駕駛能力並不嫻熟,並不能保證一定能準確牽引木星。總之,我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不願意,我也沒有資格責怪你。」
我仰頭往身後的椅子上重重一靠,盯著上方微弱的燈光:「我不去的話,你打算去嗎?」
「是。」曲折的回答十分堅定。
我突然覺得很難過,有些壓抑:「如果牽引失敗,後果會怎樣?」
「藍星會脫離軌道,與其他行星一起撞毀。」
我猛地坐直,死死地盯著曲折:「非要這麼做麼?」
曲折的神情十分苦澀:「你不是已經看到了麼?高溫,極寒,風暴,洪水。陸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你應該很清楚,如果放任太陽持續膨脹,藍星堅持不了十年就會被迎來末日。再過一個月,地表溫度就會上升到 100℃,到那個時候,這顆星球上所有生物都會死去。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比這更糟糕的嗎?」
「我們這群人,本來就是抱著必死的心態留下的,無論『補天計劃』成與不成,我們都能接受。」
曲折的眼圈開始泛紅:「抱歉啊陸卓,這件事本來與你無關,我知道我這個要求是在強人所難。你如果想走,隨時可以離開,若是想留在這裡,也有足夠的水和食物,你……」
曲折有些說不下去了,站起身摘下眼鏡擦眼睛。
這樣的氣氛太悲壯,我承受不住,匆忙站起身來離開。
24
後來我想了很久,如果再來一次,我不敢保證我一定還會接下這個註定沒有歸途的任務。
我從沒想過做救世主,以前不想,未來也不想。我其實是個自私的人,我的心很小,裝不下許許多多的人,能裝在裡面的,都是我認為重要的人。
我可以選擇不接這個任務。
可我想要陳行活著,這個喜歡 cos 忍者神龜,正義滿滿,陸哥長陸哥短喊我的少年。
我也想曲折活著,我敬佩他留下來的勇氣,敬佩他敢拿生命做賭注的魄力。
我也想曲小佳活著,這個不愛說話,和陳行一樣大的女孩子。
還有研究所所有的人。
我不偉大,我此行不是為了人類的未來,僅僅只是為了在意的人能活著。可這麼想著,還是忍不住想哭,為什麼就是我呢?為什麼我就必須要去死呢?
我還沒和顧瑩結婚,我還沒能親手為她戴上戒指,沒能親口對她許下一生的承諾。
我真的很想很想和她在一起。
真的很想。
可如果我不死,陳行會死,曲折會死,曲小佳會死,科研所的所有人都會死。
我坐在駕駛艙內,生平第一次,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我會委屈,會害怕。
顧瑩,我想你。
顧瑩,我的顧瑩。
陸哥駕駛飛船離開的前一天,我把能想到可以阻止他的辦法都想到了,包括堵門,藏他的航天服,抱著他的胳膊哭。
我知道自己這是在耍賴,就是仗著自己年紀小在胡鬧。
可我真的很怕,曲小佳說,陸哥這一去,大約就不會回來了。
爸媽死的時候,就只剩我一個人。
後來我遇見了陸哥,他真的很像一個哥哥一樣在照顧我,偶爾也會故意嚇唬我。剛開始的時候他很喪,一點也沒活力,總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後來相處的時間長了,會發覺,他這個人看著很粗糙,其實是個耳根子很軟,心也很軟的人。
這樣的人總是容易吃虧的。
就像為什麼他們不去求別人,偏偏求到他這裡。我躲在門外偷聽,很緊張,生怕他就那麼答應了。
他當時沒答應。可當我看見他保持一個姿勢坐著發了很久的呆時,我就知道,他被說動了。
我從十二歲起就不斷地見證別人的死亡。有時候和我在同病房的孩子,做完手術出來,沒幾天就死了,死得悄無聲息,我睡醒了看著他空蕩的床位才知道他死了。
對於死亡,我從一開始的恐懼,憎恨,到逐漸麻木。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麼區別呢?
爸媽死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在發夢,好像自己還沒睡醒。於是我木然地回家,上床睡覺,睡吧,睡醒了就沒事了。
我曾以為我不懼怕死亡,但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我還是好害怕,我害怕只剩下我一個人。
這樣的恐懼我嘗試過一次就再也不想嘗試第二次,陸哥要是去了,就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我不要這樣。
我固執地不肯把太空衣給他。說我不懂事也好,說我怎樣也好,隨便吧,如果真的要死,那大家就一起去死好了。
陸哥沒有罵我,只是伸手輕輕揉了揉我的腦袋。我忍不住鼻子一酸開始大哭,他的聲音有些無奈:「這麼大個人了,怎麼就那麼愛哭呢?」
我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了,巨大的悲傷在心頭升起,我哭著大聲嘶吼:「為什麼非要是你去呢?憑什麼啊?憑什麼所有倒霉的事情偏偏都落在你頭上啊?憑什麼死的一定要是你呢?!」
他的眼睛也開始泛紅,像是難過極了,聲音有些哽咽:「可能,是我運氣不太好吧!」
我還是沒能留住他,我看著他穿上那件太空衣坐進駕駛艙,眼神里儘是難過和不舍。曲折和科研所一群人整齊地站著,舉起右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他坐在駕駛艙里,舉起右手回了一個禮。
艙門緩緩關閉,他沖我眨了眨眼,露出一個十分燦爛的笑容,兩指並在眉前做了一個帥氣的告別。
他的嘴巴在微微開合,我看清了,他說,陳行,好好活著,還有,記得吃藥。
升空倒計時開始,沉默的科研所里,只有我一個人在放聲大哭。
我最後一個親人也走了。
26 陳行——尾聲
五年後的一個下午,我終於見到了陸哥一直心心念念的愛人。
當初陸哥執行的牽引計劃成功了,他成功對木星進行了正確的牽引。雖然還是對藍星造成了一些影響,引發了最大的一次海嘯和地震,下了半個月的暴雨,淹沒了藍星十分之一的城市,海平面大幅度上升,部分國家一夜之間成了澤國。
陸哥再也沒有回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飛船墜毀在了哪裡。
太陽暫時穩定了下來,至於一百年後它還會不會膨脹,那已經不是我能關心的事情了。
藍星大氣層的修復工作一直在進行,全球氣候正在逐漸趨向正常,全球電力系統恢復,癱瘓的城市重新煥發生機,死去的植物也在重新煥發生機。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發展。
除了陸哥再也回不來,並不會有多少人知道是他救了這顆星球。
三個月後,重新發射人造衛星的藍星聯合總部與藍-X1 小行星取得聯繫,並傳達了這份好消息。
又一個月之後, 方舟返航。
城市裡許多人在歡呼,我沒去觀看方舟返航的盛況,他們或許都期待著與親人重逢,但我牽掛的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現在我每天都在好好吃藥,積極努力地活著,我活下去,才對得起他的犧牲。
我沿著熟悉的路去陸哥的家,每過一段時間,我就會回到這裡待一會兒,只有在這裡, 我才感覺他好像還在,一直都沒有離開。
我到的時候, 門是虛掩的, 以為進了賊。推開門卻發現客廳里站著一個人,是個姑娘,穿著一件灰色的長風, 齊肩短髮,抬頭怔怔地看著桌上的照片出神。
我認識她, 她就是照片里和陸哥合照的女人, 也是陸哥深愛的女友,顧瑩。
那段時間, 電器失靈,陸哥幾乎把家裡所有能拆的東西全拆來點火了, 睡覺都是裹著被子躺在地上,唯獨留下了這張桌子。每天把相框擦乾淨擺在上面, 有時候一看就是好久。
這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相片,就是陸哥最珍愛的寶貝。
我輕輕地關上門,不打算打擾她。
良久, 我聽見門內傳來低低的,壓抑的哭聲。聲音不大,卻幽靈一樣穿透牆壁,空蕩蕩地迴響在整棟樓里,令人辛酸不已。
我想起五年前剛到第二研究所的時候, 每次吃完飯,陸哥就愛和我說他的女友多好多好,翻來覆去地說, 沒有半點新意,總之把顧瑩誇得天上有地上無。
我不服氣, 指向正在記錄資料的曲小佳:「曲小佳也好啊, 她也很聰明很漂亮,你怎麼不誇誇她?」
陸哥笑出聲來,毫不客氣在我腦袋上扇了一下,眼神好像透過牆壁看向很遠的地方, 無盡的溫柔繾綣,輕聲道。
「曲小佳再好,她也不是我的顧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