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不了,這是天生的,我改不了……!」
除了我,沒人聽見他的哀號。
我看著他在地上打滾。
明明是一隻鬼,卻疼得那麼真實。
看得我眼睛一酸。
9
反觀他媽,聽了他朋友的話,不僅沒有平靜下來,反而更加怒火衝天。
一雙布滿繭子的手,越發用力。
將人掐得滿臉通紅,逐漸發紫。
「我兒子為了你,死得好慘,你這麼輕飄飄的幾句,就把自己摘出去了?
「正好你自己找過來了,就留在這裡贖罪吧!
「反正他不喜歡那姑娘,有你陪著,他說不定就願意了。」
她著了魔。
把趙陽死去的原因,還有不願意娶姑娘的原因,都拋到這個陌生人身上。
趙陽的朋友本來在掙扎,聽到那句「死得好慘」後,驟然失去力氣。
從嗓子眼擠出兩個字:「死了?」
他說完,滿眼疑惑,看著到處貼著的喜,掛起的紅對聯。
「那這裡,為什麼這麼紅?這裡不是他家?」
這問題,很好笑不是嗎?
趙陽似乎也覺得好笑,哭著哭著,爆發出一陣狂笑。
「哈哈,紅,當然紅,殺死兩個活生生的人,還要將他們湊成一對,能不紅嗎?
「我寧願我沒生在這個家!」
他的雙眼也紅了,陰森森的。
湊到他媽面前,伸手去扯她的雙手。
「逼死我一個人還不夠嗎,你還想逼死多少人?!
「媽,算我求求你了,放過我,放過我好嗎?」
他媽的雙手即刻凍得青紫。
嗷嗷叫著鬆開手。
眾人好似這才從突然的鬧劇中回過神來。
10
道長沉吟了幾秒,眉目緊皺,語氣沉沉。
「男方家長也撒謊了?」
他的桃木劍直直指向供桌。
上面擺著兩張遺照。
一張我的,一張趙陽的。
趙陽的那張遺像,明媚開朗的雙眼已經被血色鋪滿,蜿蜒著流下來。
分外瘮人。
「你兒子,在哭。」道長說。
「還有你的手,是被鬼氣凍傷的。
「你們到底還有多少秘密?還不說嗎?
「再不老實交代,等兩個厲鬼成形,我也回天乏術。」
趙陽媽趴在地上,哭得悽慘。
「沒有秘密,哪裡有什麼秘密。
「我的小陽,從小就是個頂乖的孩子,我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他會心疼我幹活兒辛苦,幫我做飯,幫我捏肩捶背;會自覺好好學習,從來不讓我操心;就算讀大學了,也會每周跟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生病,在家辛不辛苦。
「他那麼乖,我讓他娶媳婦兒,他怎麼可能不娶?
「他怎麼可能會變成厲鬼傷害我?
「他是我的兒子啊!
「我們夫妻倆這一輩子,都是為了他奔的,我們難不成還會害他嗎?!」
她越說越激動,生怕別人不信她。
道長和趙陽朋友都不信。
異口同聲問:「那他是怎麼死的?」
趙陽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鵝,表情猙獰,但說不出話來。
趙陽爸恨鐵不成鋼,把頭一扭,梗著脖子大聲道:「問問問,難道是什麼很光彩的事嗎?!
「怎麼死的?自己賤死的!
「女人有什麼不好?非要去喜歡硬邦邦的男人。
「這是病!我們兩個老傢伙為了給他治病,砸鍋賣鐵把他送到戒同所。
「他就是不改!被電死了也是活該!」他這麼說著,也哽咽著。
「電死了也活該……反正也不能給老子傳宗接代了……
「死了就死了,死了也不消停,給我們添這麼多的亂子做什麼,啊?做什麼呀?!」
他蹣跚著步伐,往一張紅色的塑料椅子上一坐。
「我們節衣縮食,供他讀書,把他養這麼大,容易嗎?
「眼瞅著他考上了那什麼 985 大學,也畢業找到了好工作,讓他找個好姑娘結婚,好給我們生個大胖小子,結果他說什麼?
「他說他喜歡男人,不喜歡女人?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
「這是病,是病啊!你說是嗎?是吧。」
他的眼神追問著每一個還在場的人。
「他以為我們是為了誰?他死了,人家賠的五十萬,我全部砸出去,就為了給他娶個體面媳婦兒,我們落了點什麼?
「我們養他二三十年,什麼都沒落到!」
現場鴉雀無聲。
我看向趙陽,他捂著耳朵,神色痛苦。
一直在喊:「別說了,別再說了。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像是喊過千遍萬遍。
也認錯過千遍萬遍。
但改不了就是改不了。
他的父母老淚縱橫。
道長無話可說。
閉了閉眼,凝神細思,想解決辦法。
11
所有人都沉浸在震驚和無可名狀的悲傷中。
除了我媽。
她眼珠子滴溜轉,雙手一抬,叉上腰了。
「好啊你們,自己兒子是個變態,還說是我女兒的問題?
「我告訴你們,這是騙婚!就算我女兒死了,我也不允許你們侮辱她!
「退婚可以,反正我也不想讓我女兒嫁給死同性戀。
「但是,彩禮錢我不可能退,這是我們應得的!」
她仿佛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上,對趙陽一家子指指點點。
並且搶錢。
「就你們這種有缺陷的兒子,倒貼都沒人要。
「也就是我們家心地善良,願意委屈點,讓女兒進你們家祖墳,居然還不知足,我呸!」
我的腦子像被敲了一悶鍾,嗡嗡響。
趙陽的父母,至少願意為他付出。
但我的父母,到我死,都只想利用我。
丟臉。
真的好丟臉啊。
活著的時候,我只覺得自己悲哀。
現在,我只余滿腔憎恨。
我捂著頭,痛苦閉眼,再睜開。
扭頭去看趙陽。
「你恨嗎?」
趙陽木呆呆地看一眼他朋友,苦笑搖頭。
「我不恨,我該死。」
他該死。
我也該死?
那誰不該死?
一股荒誕感驟然充斥著我的腦子,我很煩躁。
我想發泄。
我砸了供桌,兩張遺照的相框落在水泥地面,碎了。
碎裂的紋路,襯得我和趙陽像兩個小丑。
所有人都是一哆嗦。
除了道長和趙陽的朋友。
他朋友很沉默,彎腰屈膝,撿起我們的遺照。
仔細地,一點點擦乾淨。
自言自語:「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呢?為什麼要一個人扛呢?
「朋友,不就是用來訴說煩惱的嗎?」他在流淚。
趙陽後退了一步。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不敢。
連他的親生父母都無法接受他的全部。
他怎麼敢?
這世間,總有諸多恐懼,還有諸多貪婪。
沒法解釋。
他認命。
我不認。
是人的時候我輸給了命,變成鬼了,沒命了。
我憑什麼還要認命?
12
空氣扭曲,擠壓。
讓人呼吸都帶著沉重。
道長驟然打斷所有人,大喊:「別號了,趕緊把兩位新人放回棺內!
「派幾個人去找黑狗,用黑狗血浸染粗一點的繩子,拿過來,捆住棺材,晚了就來不及了!」
有他護著,我靠近不了我爸媽。
他指揮了幾個不怕事的年輕男人,陽氣很重。
我無法傷害他們。
他們把我和趙陽的屍體摁回棺材裡。
蓋上棺材蓋。
道長啪啪迅速地貼上一堆符籙。
我的魂魄不受控制地朝棺材內飛去,跟身體合為一體。
變成一具遲鈍的屍體。
即使遲鈍,依然不甘。
我緩慢地抬起手腳,捶打棺材。
放我出去。
我要出去!
咚咚咚,棺材響。
外面的人嚇得尖叫。
是我媽的聲音。
「道長,王多魚的棺材在響,你快想想辦法,弄死她啊!」
咚咚咚。
敲打頻率更高。
棺內的我渴求自由。
棺外的我媽求著別人再弄死我一次。
道長氣急敗壞,喊人堵住我媽的嘴。
「你這個潑婦,生怕她起屍失敗!
「到時候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惡毒婦人,恐怖如斯!」
我不知道他是在罵我媽,還是在罵我。
無所謂。
我咧嘴笑,我確實想要我媽的命。
不僅她,還有我爸,我哥。
都得死。
我的力道越來越大,棺材被我打開一道口子。
忽然,一道刺耳的聲音傳來。
「來了來了,繩子泡好了!」
透過微小的縫隙,我看到道長鬆了一口氣,接過一團還在滴血的繩子。
眼疾手快地繞過我的棺材,一圈一圈。
棺材重新合上,嚴絲合縫。
我又見不到一絲光了。
啊啊啊啊!
我好恨。
我咆哮,我喊趙陽。
我讓他掙紮起來,不要那麼沒用。
趙陽無聲無息,像真的完全死去。
棺材太硬太黑,我再也打不開了。
13
捆完棺材,道長長吁一口氣。
告訴眾人:「這不是長久之計,我要回道觀請雷擊木過來,徹底打散他們的怨魂,焚屍下葬才能徹底解決這件事。」
臨走前,他再三叮囑:「今晚你們必須好好守夜,看好棺材,不能讓繩子鬆開或者斷裂。
「一旦開棺,後果不堪設想!」
他走後,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兩家父母,一個女人。
上了年紀的人,熬不了夜。
那個女人勸他們去睡。
「你們去休息吧,我會好好守著的。」
趙陽的父母就很放心地走了。
我的父母一看他們走了,頓時也嚷著要回家。
「大過年的,守著兩口棺材,晦氣。
「都這樣了,能出什麼事?我就不信真有人會去幫助死人!那不是喪良心嗎?」
我媽一邊嘀嘀咕咕,一邊哄著我爸回去休息。
很快,大堂里就只剩一個人了。
她的存在感一直很弱。
是開始那個叫若楠的人。
等了一會兒,她先打開大門,說了一句:「進來吧,他們都睡了。」
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是之前被趙陽母親趕走的趙陽朋友。
「謝謝,你是趙陽的姐姐吧?他總跟我提起你。」
女人苦笑:「是嗎,外人看來,都以為我爸媽只有一個兒子呢。
「也只有阿陽會記得我。
「你還不清楚阿陽是怎麼死的吧?
「三個月前,我爸媽給阿陽相看了一個剛大學畢業的姑娘,那姑娘可乖,我爸媽就逼著他去認識人家,讓他把人娶回來。
「阿陽很突然地出櫃了,說他不能禍害人家姑娘。
「我爸媽天塌了,說他有病,趁他睡覺把他綁起來送進戒同所,讓人治好他。
「我知道後,回來看他,他瘦得好厲害,說話顛三倒四,會乖乖認錯,說自己改不了。好可憐,我哭著求爸媽放過他,但他們從來都不聽我的話。
「我最後一次去見他,他已經被高壓電電死了,身體都小了好多,那裡的人說工作人員調錯了電壓,是失誤。
「一個活生生的人,一米八幾的個子啊,他才剛出校園沒幾年,就因為喜歡男人,被親生父母送進了地獄……
「農村嘛,大多是重男輕女的,我家沒人把我當人,阿陽最懂事,總說姐姐沒人愛,還有弟弟,等弟弟以後有本事了,會讓姐姐變得自由,還說姐,你要等我。
「他真的很爭氣,會分給我一半的零花錢,會好好讀書,考上了很好的大學,就連工作後,也會分出一部分工資給我,讓我過好自己的生活,少回家,跟他聯繫就好。」
她一直在哭,棺材外發生響動。
她在解開捆住我的繩子。
「我總覺得我很慘很慘,可是我今天發現,我還算幸運,我還有弟弟關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