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大年夜。
大年初三,我的大紅棺材沒進地里,進了別人家裡。
這家的兒子也剛死。
我們被扶起來,拜了天地和高堂。
1
最後一拜,那倆屍體被人摁著,怎麼都拜不下去。
一旁的道士臉色一變,從一旁拿了一把香。
手一甩,在燭火上一晃。
嘩啦一下,一把香都猛地燃了起來。
不到一秒,又齊齊熄滅。
他的臉色更難看了,直說:「不成,這事不成,這兩位新人不想成事!」
他眉頭緊皺,銳利的眼神掃過男方的父母。
「你們有什麼事瞞著我?」
男方父母對視一眼。
唉聲嘆氣,反駁:「我們能有什麼事瞞著您?我兒子大好年紀,血氣方剛的,死前都想著要娶個貌美如花的媳婦兒給我們傳宗接代呢。
「他特別孝順,不可能不喜歡我們給他挑的媳婦兒。」
說完,把鍋甩給我家。
「這事不成,肯定是女方的問題!
「我們可是付了五十萬的彩禮,要是不成,就得讓他們退錢!」
男方媽媽招手,叫來一位姑娘。
「若楠,你去把女方父母請過來,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兒。
「他們跟我說這姑娘是相親回來的路上出了意外,那就說明也是想結婚的,現在怎麼又不願意了?」
2
我坐在自己的棺材上,晃蕩著腳。
靜靜地看著他們。
這話也沒問題。
確實是女方的問題。
這婚,我就是死了,也不想結。
突然,一個哥們兒坐在我的棺材上,跟我肩並肩。
問我:「姐妹,你怎麼死的?」
我扭頭一看,這哥們兒穿了一身喜服,胸口還別著「新郎」二字。
跟我胸口上的「新娘」是一對。
再往上看,挺年輕。
長得也帥。
不像他的屍體,就算被特意梳妝打扮過,噴了香水,也有一股子蓋不住的煳味。
我的屍體,脖子上系了紅色絲巾,看不到傷口。
他不知道我是怎麼死的,情有可原。
我微微一笑,實誠道:「菜刀抹脖子,血一飆,就死了。」
他敬佩地看著我:「臥槽,女中豪傑。
「這得多疼啊,我特別怕疼,我不敢。」
他以為我是自殺的。
話都遞到這裡了,我順口也問了一句:「那你怎麼死的?」
男人露出一排白牙,神秘一笑。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是被電死的。」
哦,倒霉蛋。
被天上掉下來的高壓電線電的吧,這麼煳。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節哀。」
他表情怪異,瞅我一眼,也回:「你也是。」
我們倆死者,在棺材上,讓對方節哀。
這個年真有過頭。
3
我爸媽很快就來了,滿臉不情願。
看見對方的父母,就開始嚷嚷。
「喊我們做什麼?當初我們就說好了,貨物一經售出,概不退還!
「就算你喊我們來,也別想我們退錢。」
我聽到這句話,收了嘴角,死死地盯著他們。
我一直知道他們不在乎我。
但我已經死了,我親媽居然當著屍體和棺材的面,說我是貨物。
是人都有三分脾氣,更何況我現在是鬼。
我媽穿著大花襖子,渾身一哆嗦,搓了一把胳膊。
我爸也覺得冷得過分,嘀嘀咕咕:「你們家有點邪門,陰氣這麼重,怕是有鬼吧?」
對方母親急了,指著他的鼻子罵:「放你娘的狗屁。
「我兒子是個陽剛大男人,怎麼可能有陰氣?!肯定是你們家的姑娘死得怨,陰氣才重!」
她點了點道長,揚著下巴道:「咯,道長就在這裡,我勸你們還是說清楚這姑娘的死因,好讓道長對症下藥,不然,我就去告你們詐騙!
「我家趙陽長得又高又帥,還是 985 畢業的大學生,多少姑娘搶著嫁呢,便宜了你家,你家姑娘居然還不知好歹。」
我旁邊的男人冷笑一聲:「賊喊捉賊見多了,沒想到自己家也有。」
我扭頭,問:「什麼意思?」
趙陽聳肩,隨口道:「意思是,買屍體的人要告賣屍體的,幽默。」
4
確實幽默。
我看這哥們兒也不像娶不到媳婦兒的。
我爸媽顯然也這麼覺得,面上浮上些許心虛。
我媽親熱地上前,握住他媽的手。
「親家,你先別生氣,我說就是了。」
轉而去跟道長交流,唉聲嘆氣,涕淚漣漣。
抖著手一邊抹淚一邊說:「道長,我家女兒都 28 了,我們就急著讓她有個自己的家,年前逼著她去相親,結果遇到了歹人……
「她有怨也是應該的。」
說完,她面向我的屍體,號啕大哭。
「我的乖女兒啊,媽知道你心裡有怨,你想要什麼,你跟媽說,媽都答應你,你就好好嫁人吧,女人啊,在地下也得有個家。
「我跟你爸也是為你好,挑的姑爺是方圓十里最優秀的男人,你見了他,一定也喜歡的。
「別犟了,好好拜堂吧,啊?」
她哭得真情實感。
把周圍的街坊鄰居和來吃席的親戚朋友們都哭共情了。
他們不認識我,但不妨礙他們嘰嘰喳喳對著屍體勸我。
說我爸媽也不容易,我死了還惦記著讓我這個閨女成家,讓我別犟了。
道長也一臉欣慰,重新給我上了貢品,上了三炷香。
我發怔的時候,香點燃了,飄起縷縷白煙。
我嗅著那香火味,一股巨大的憤怒直衝腦門。
猛地飄起來,帶起一陣陰風,貼到我媽面前。
「你怎麼敢說的?撒謊撒到自己都信了吧?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嗎?!」
她聽不見,只知道冷。
控制不住地打寒戰。
香滅了,堂前的貢品也被掀翻。
水果酒水都落到地上,砸出血紅色的汁水。
道長一看,臉色大變。
「你還在撒謊?你女兒很不滿,有變成厲鬼的趨勢。」
他把手上的桃木劍一扔,脫了道袍就要走。
「這活兒我幹不了,你們好自為之!」
5
雙方父母看到地上的紅色液體,都慌了。
又見道長要撂挑子不幹,更加害怕。
趙陽爸連忙扯著道長不讓走。
「您別走,我們加錢,加錢!
「您一定要幫我們解決這個問題啊,實在不行,您把女鬼趕走,我們不要這個媳婦兒了!」
他媽媽哭號著接話:「對對對,我們換一個老實聽話的,我們家陽陽很老實,這麼凶的媳婦兒,他壓不住啊。
「我們就這一個兒子啊,傾家蕩產想讓他在下面合家團圓,都怪你們王家的,自家女兒什麼脾氣,心裡沒點數嗎?怎麼能幹這麼喪良心的事,欺騙我們全家。
「你們一家子都要遭天譴,趕緊退錢,不然你們也別想好受!」
趙陽看著他們,笑得前仰後合。
笑出了淚。
鬼是哭不出來的。
但我看著他那空洞的眼,愣是看出了他在哭。
明明是我在被嫌棄,可他看上去,比我還難過。
我媽一聽還是要退錢,立馬急了。
從地上爬起來,也不哭了。
「不可能退錢,錢已經花出去了,你想要都沒有!」
6
對的,他們拿到那五十萬,轉手就給我哥了。
我哥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學歷高,身材好。
就是要的彩禮也高,要八十八萬。
我哥急著把她娶進門,又沒有足夠的彩禮,就找我爸媽哭。
說他都三十好幾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漂亮的,不能錯過。
說我爸媽沒用,一把年紀,連他的彩禮錢都沒存夠。
這樣下去,他一輩子都沒辦法傳宗接代。
我爸媽心疼極了,也怕沒有孫子。
破天荒地喊我回家過年。
吃年夜飯的時候,我媽說給我找了個對象。
四十歲,剛死了老婆,家裡孩子沒人照顧,願意花一百萬娶我進門。
每一句話,都讓我心如刀割。
兒子是寶,女兒是草。
為了兒子的幸福,可以全然忽視女兒的幸福。
我拒絕他們,對他們還抱有一絲絲期待,哭著說:「錢不夠,我可以幫你們湊,但你們不能賣了我。
「我是個人,不是用來交易的貨物,我是個人!」
我媽抹著眼淚說::「媽何嘗不知道你是人,媽也是為了你好啊。
「你總說你不想結婚生孩子,媽就給你找了一個有錢有孩子的,你嫁過去,什麼都不用干,只用看看孩子就行了。
「他家孩子馬上就讀初中了,也不用你管,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難道不好嗎?」
我崩潰了,掀了桌子,抱著頭,哭著說:「好,好你怎麼不嫁?你去嫁啊,伺候男人兒子不是你的特長嗎?你去啊?!」
她也不去。
還用自己的命威脅我。
將菜刀比在自己脖子上,說我不嫁她就去死。
我氣瘋了,搶過菜刀想跟他們拼了。
可他們有三個人,我孤立無援。
最後我哥不小心殺了我時,我媽第一反應是奪過菜刀,用水沖洗了無數遍。
生怕他兒子被抓。
自己的命都可以用來威脅我。
兒子殺了人,卻生怕他有三長兩短。
誰說她沒母愛的?
只是對我沒有罷了。
第二天,她就找到了新的買家,把我的屍體賣出去了。
數錢的時候,還嘀咕:「死丫頭,錢少了一半,到時候我媳婦兒嫌少怎麼辦?」
數完,又笑眯眯地把錢遞給我哥。
「金寶,你好好跟你女朋友說說,讓她通融通融,說還有三十八萬我們先欠著,等她嫁過來,我們全家人掙的錢都給她。」
用殺掉女兒換來的錢,去討好一個素未謀面的外人。
我媽就是這樣的人。
7
想到這裡,我的憤怒壓制不住。
渾身的黑氣幾乎化為實質。
院子裡的席面,頃刻間全部被掀翻,原本還有一些沉浸吃席的父老鄉親。
瞬間作鳥獸散。
道長抬頭看了一眼陰沉的天,回神嘆氣。
「罷了,這事如果我不幫忙,怕是以後會釀成大禍。」
說著,他勒令我媽:「你們還是趕緊把錢追回來吧,婚姻本就講究一個心甘情願。
「你們不僅罔顧這姑娘的想法,還把她當年肉一般賣了,她不變成厲鬼才怪。」
還威脅了一通:「如果不退錢,屆時她變成厲鬼,你們必然是第一個被報復的對象。」
我媽還是不樂意。
梗著脖子說:「不可能,我說要不回來就要不回來。
「她要變成厲鬼就讓她變,大不了殺了我們夫妻倆!
「反正我們這兩條老命不值錢,死了就死了。」
我猛地一震,迷茫地看著他們。
是這樣嗎?
只要王金寶可以結婚生子,他們怎麼樣都無所謂是嗎?
我心裡的恨意暴漲,心痛到無以復加。
想立馬衝去把王金寶殺了,讓他們也痛苦痛苦。
可是我沒辦法離棺材太遠。
王金寶早就拿著錢去討好女朋友了。
一旁的趙陽突然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輕聲問我:「你不是自殺,也不是被歹徒殺的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回答。
人群里突然出現了一個陌生男人。
面容焦急,逮到人就問:「你們認識趙陽嗎?這裡是趙陽的家嗎?
「我好久沒聯繫上他了,擔心他遇到了危險。」
趙陽偏頭,看到這人的一瞬間,臉色慘白,眼底堆滿驚惶失措。
忘了自己是鬼,會飄,踉蹌著站起來,朝那人走過去。
看著是想攔住他,讓他走。
我看著這一幕,突然明白了。
原來這一場冥婚,不止我一個人不願意。
拜堂時,趙陽的背脊,也沒彎下去過。
8
但是趙陽攔不住那人,也攔不住突然暴起的他母親。
他媽看到這個男人,眼底幾乎燃起火來。
像個炮彈一樣衝到他身上,把人撞倒在地。
騎在他身上,掐著人的脖子,比我還像個惡鬼。
「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兒子!
「你還敢來這裡?」
她一邊唾沫橫飛,一邊落下淚來。
憤慨地說:「要不是你,我兒子怎麼會死!
「我要你給他陪葬!」
那人蒙了,雖然一直在被攻擊,還是好聲好氣地說:「阿姨,阿姨,你別激動,我們好好說好嗎?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我是阿陽的好朋友,我三個月沒聯繫上他了,只是擔心他。
「發生了什麼事,你跟我好好說,我們一起解決好嗎?」
他邊說,邊扭頭看著這裡紅艷艷的一片,愣了一下。
緊接著又苦笑。
「今天阿陽結婚嗎?他都沒跟我說。
「這小子,不把我當朋友啊?」
趙陽像個茫然無助的孩子,立在他們面前,不知道該作何表情。
喃喃自語:「結婚,對,我該結婚。」
須臾,又雙手抱著自己的頭,嗚嗚咽咽。
「爸媽,求求你們接我回去吧,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但我不能結婚,我不能害了人家姑娘……
「嗚嗚嗚,好痛,我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