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著他的身子,用手覆上去,整個人燙得不行,我連忙拿出手帕浸濕,整理下才發現他腿上皆是細小的傷口,想來是剛才探路所致。
空中盤旋著幾隻鳥兒,寂寥的山谷讓我忍住哭聲,顧清如今這個模樣,若是聲音引來追兵,我們才是真正斷了死路。
可越幫他整理,我眼眶愈紅,最後還是沒忍住抽噎出聲,明明胳膊處已經被劃傷,可他還是義無反顧過來找我,衣衫上的那些血,他自己的也占幾分。
我一邊替他擦洗,一邊心痛難忍:「若夢裡是真,顧清你又為何要對我如此之好?」
可顧清沒有回答我,他擰著眉,焦慮不已,額頭一直都在冒著細細的汗。
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天清晨,初荷的聲音喚醒了我,她帶著顧府和徐家府兵一臉欣喜地看著我,最後大哭道:「小姐,幸好姑爺留了記號,要不然奴婢真的要嚇死了。」
回到家我在父親和公婆的講述中才知道,原來睿親王的謀反早有預謀,顧清自知顧家徐家無法置身事外,尤其是徐家已與安親王聯姻,必須想辦法將這件事與我們兩家摘乾淨。
在我以為他是氣惱我對何曼曼的態度才不來找我時,他正在為壓制謀反奔波忙碌,甚至在去狩獵的時候也沒好好睡過一覺,在睿親王拔刀欲刺時,他上前用胳膊擋下,明明他可以跟著皇上的隊伍一起離開,可他卻跟長姐說:
「長姐,我不能離開,落落還在,我得護著她安全。」
我看著床上還昏迷的顧清,差點哭得背過氣去。
這個傻子!
顧清就是個傻子!
他傷口感染,好幾天都昏昏沉沉地睡著,甚至皇上都喚了太醫來顧府給他診治,幾日之後,他才幽幽轉醒,可眼神卻不如以往清亮,飄蕩著一股似有若無的霧氣,深不可測。
我下意識後退,這樣的眼神我再熟悉不過,夢中的顧清,就是如此看著我,冷漠地下達讓我幽禁院中的命令。
但下一瞬,他眼中的深沉消失了,仿佛剛才只是我的多慮,他沖我揮揮手:「落落,過來。」
我猶豫再三,還是坐到床邊,他將我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才吃力笑道:「還好,你無事。」
他醒來後變得極其怪異,每每照顧他時,那對視線總是牢牢地黏在我身上,但每次轉過身瞧他,顧清又坦然地對上我的視線,如此幾番後我也不好意思開口,只能隨他去了。
他這次算是傷筋動骨,過了兩個月才堪堪痊癒,這兩個月他如同沒了骨頭般,什麼都做不了,甚至脾氣也變大了,絲毫不願下人近身,有時候還常常敞開著衣領,見我察覺了才將衣服合上。
我總覺得他在勾引我。
但沒有證據,我也無法確定,好不容易熬到他病好了,每日正常上朝,我才從忙碌中抽空休息了一下。
在天氣徹底轉涼的那一日,我在回娘家的路上再次碰到了何曼曼,她滿身髒污,直接將我攔下,用盡力氣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我被她打得有些發懵,就聽見她疾聲厲叫:「徐桑落,你這個賤人!是不是你從中作梗?」
一番莫名其妙的話讓我怒不可遏,我同樣回敬了她,她被我扇倒在地,整張臉驚訝緊張。
我蹲下身,抓著她的衣領:「何曼曼,不管你是什麼命,你都沒有資格站在我面前,這次我就放過你,再有下次我一定拉你去見官!」
何曼曼惡毒地對我冷笑:「徐桑落,你少說這種話,若不是你,顧清如何會將我趕出來!」
我訝異:「他竟將你趕出來了?」
「徐桑落,我這次絕不會善罷甘休,若我得不到顧清,我便毀了他。」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鐲,上面已經紅色遍布,如同血液一般緩緩流淌,只是裂了一個細縫,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她見我視線看去,得意地覆上玉鐲:「徐桑落,我總能贏你的,這一次我一定會讓你痛不欲生,比上一次還要慘烈!」
渾身的狼狽絲毫沒有掩蓋她的野心,甚至臉色已經扭曲,她收攏手臂上的玉鐲,徑直離開。
我看著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背影,莫名地煩躁。
這一次顧清倒來得快,我才剛喝口水他就踏進來,在我對面坐下。
「你無事吧。」
我搖搖頭。
窗戶半開,我看見了些許雪子落下,不禁說道:「瞧,初雪了。」
顧清也順著我視線看去,含笑道:「是啊,下雪了,你最愛的梅花也要開了。」
也許是環境過於安逸,我第一次有了傾訴的想法:「其實我不愛梅花。」
顧清訝異地看了我一眼。
我迎著他的視線道:「因為你送了我第一件禮物就是梅花。」
他的眼瞬間沉沉地盯著我,唇線緊抿。
「那日我就覺得,這少年真好看啊,把這梅林都襯托得如此好看,從此,我每次看見梅花,就能想起那年你給我摘了一枝梅枝,風華灼灼的模樣。」
我沒有撒謊,那是我們相識的第一年,我鬧著想要盛開的梅花,可惜個子矮摘不到,顧清被我鬧得沒法,只能幫我摘下。
他明明可以隨意摘一朵敷衍我,可他沒有,他細細地觀察了才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給我,我還記得他說的話:
「你既如此愛梅,將這花放入瓶中,這樣你可以看好幾日的梅花了。」
那時候他年歲也不大,儘管已經有了絕佳的皮囊,可那顆細膩善意的心才讓我真正心動。
還沒等我從回憶中脫身,顧清將我一把拉入懷中,長嘆:「你可真是磨人。」
不同於顧家的閒適,朝堂上已經隱隱有了硝煙,長姐每次來看我時都愁眉不展,她沖我勉強笑道:「也就是顧清,將你捧在手上,外面那些腌臢事竟沒讓你知曉。」
我不解地看著她。
長姐沒有多說,只是每次離開前都反覆叮囑:「記住,沒事不要出去,最近也不要回家,顧清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
自從那次狩獵後,長姐對顧清的態度簡直就是言聽計從,但我從下人的口中包括顧清這段時間的忙碌中隱約得知——
這天,是要變了。
睿親王的謀反讓本就身體不好的皇上氣急攻心,這時候不知從哪裡來的道士開始開壇作法,皇上的身子竟也好了一些,顧清回來告訴我,今晚神女下凡,皇上下旨四品以上的官員家眷都要進宮迎接。
我將腰帶給顧清繫上,覺得有些荒唐。
「這次又是從哪裡來的神棍?言官竟也不上書斥責?」
顧清張開手,任由我上下給他裝扮,神色也不太好看:「那有什麼辦法,皇上執意將他養在宮中,聽說這個道士仗著皇帝的寵愛鬧下了不少事,連我們吏部最近都得到了不少狀子。」
皇上已然年老,如今更是一心撲在長生上,這對朝廷來說不是一個穩定的信號。
晚宴上,道士一身道袍,說話之間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直到他將神女進獻上來,何曼曼身穿一身白色長裙,發間零星幾朵花瓣,她比我之前見到的還要瘦上幾分,但更顯得柔弱無骨,我幾近震驚地看向顧清,他也咬著牙強忍沒有失態。
「我好不容易保住的何家血脈,她竟如此不識好歹!」
顧清一回來就發了好大的脾氣,我知道他在氣什麼,何曼曼父親怎麼說與顧家也有幾分交情,而她自小便是以才女自居,如今以色侍人,不僅打了顧清的臉,更是讓她向來以文人自居的父親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落落,我其實不想照顧何曼曼的。」顧清在宴席上多喝了幾杯,此時眼神渙散,「可我顧家受了何家恩情,在何叔受罪下獄後,我答應過他會好好照顧何曼曼,當初我與何叔伯是如何用盡心血讓她免受充妓之苦,如今她卻做此等屈辱之事,若是事發,我如何向何叔伯交代!」
他是真的氣極了,聲音都揚了幾分:「當年我以為她同何叔一般有文人風骨,是真心將她當作妹妹看待,還再三考慮她的婚嫁之事。」
他捂著我的臉,聲線極其痛苦:「可是她怎麼能把主意放在你身上?她怎麼可以挑撥我們兩個?」
「顧清,你說什麼?」
他低低喚了一聲我的名字,隨後便毫無章法地吻上來。
「落落,落落。」
一聲一聲,如同雨點般落在臉上,如同捧著珍寶,我被這突然的溫柔迷了眼,加上燈光昏黃,他稜角分明的臉就緊緊貼在我臉上,就這樣稀里糊塗地,遲到的成婚夜終是發生了。
直到天堪堪亮的時候顧清才肯放過我,迷迷糊糊間我睡了過去,隱約聽見精力極佳的顧清在我耳邊不斷呢喃:「娘子。」
一聲聲喚得我腦袋疼,但又累得說不出話,只能揮手讓他閉嘴,隨後我就感覺到身後熱熱的,思緒一沉徹底睡了過去。
有了一次就會有很多次,在顧清不知魘足下,才半年,我就被診出了喜脈,顧清更是高興瘋了,給府上所有家僕多發了三月的工錢,每日都早早歸家,一眼不錯地盯著我。
不知道是不是夢裡的情緒傳染了我,我看著日漸變大的肚子,心裡柔軟得一塌糊塗,誰知五個月後,皇上駕崩,五皇子即位,那個攪弄朝堂的道士被賜死,正在這時,神女是罪臣之女的身份也被揭露,在她死之前,她傳了最後一次命令,要求我進宮。
我挺著大肚子緩緩踏入她的宮殿。
儘管她已經落魄,但滿院的奢華還是在告訴眾人,她曾經有多受寵。
我撫著肚子,朝她行了禮,她如今不光是神女,還是陛下的賢妃,禮不可廢。
何曼曼滿身珠翠,比我見過她的任何時候都要華貴,但還是遮不住臉上的憔悴,她高昂著腦袋,沖我笑道:「你滿意了?」
我摸著肚子:「娘娘的意思我不明白。」
「少裝蒜,我以神女身份入宮,為何會落到如今的下場,難道你不清楚?」
「臣婦自然清楚。」我帶著淺淺笑意,「娘娘自詡來給先帝長生,但沒多久先帝駕鶴西去,作為孝子的皇上,又如何不想將你除之而後快?」
「娘娘,您走得最差的一步棋,就是走得太快了。」
何曼曼已經被仇恨扭曲,她進宮以後讒言不斷,已經有不少臣子被除掉,就連皇子都瑟瑟發抖,生怕哪天被這兩人盯上,成為先帝長生的棋子。
可她也忘了,皇家的遊戲,不是深閨宅院,她面對的對手,不是我這種婦人,而是皇位繼承人,是前朝的臣子。
「你該感謝你父親,做事溫和,替你尋了後路,可你沒有領悟他的苦心,將自己作上了死路。」
「你以為你在宮中聽到的消息是誰給你的?你以為為何在先帝走後你罪臣之女的身份會被揭穿?何曼曼,不是所有事情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我定定地看著她開始醒悟的臉龐,冷聲道:「何曼曼,你最不該的,就是動我長姐。」
她所做的一切我不是不清楚,我徐家向來不喜歡主動招惹,但並不代表事情發生我們會坐以待斃,她想將長姐作為祭品,就算我坐得住,我那姐夫必定也會出手。
皇帝是否因病死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任皇子是否擔得起這片江山,因此在所有人的心照不宣下,皇帝駕崩,皇子即位,所有人都安全了。
而她入宮後,宮裡的消息便源源不斷送到我的耳中,她性子張揚,得到皇帝的追捧更是飄飄然,而我將懷孕的消息透過宮人的消息告訴她,果不其然她開始瘋狂報復和我們有關的臣子,但她在前朝根基不穩,此舉無疑在和所有人作對。
先帝沒有留給她足夠的時間穩定朝堂,我再讓長姐將她身份一捅,事情水到渠成。
何曼曼得知真相後沒有歇斯底里,反而森然一笑,她手上的鐲子砸在地上的時候聲音清脆,但奇怪的是,那鐲子碎裂之後那道紅消失了,變成了一個很普通的鐲子。
「徐桑落,我們下一世,再接著斗!」
她的面容消瘦,眼眶大而深陷,那雙眼透出的森冷讓我不寒而慄,但肚子裡孩子的動作又讓我回過神,我沒有理會她這句話的深意。
她不明白,就算真有轉世,那個人也不會再是我,我們的恩怨,這一世才算數。
我走出宮廷的時候,陽光漸漸下沉,我看見顧清站在馬車旁,見我無恙才鬆了一口氣,我紅著眼將他抱住。
「對不起。」
顧清只是安撫地將我抱緊:「結束了,落落,我和你保證,這件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你知道?」
「是,而且我也知道你回來了。如今道士已經被我控制,我讓他解除了鐲子中的符咒,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來世。」他在我嘴角落下一吻,「我也得感謝這一次的顧清,若不是他心智堅定,我怕是來不及。」
何曼曼的話音猶在耳。
「徐桑落,你現在有了他的孩子又如何?上一世他可是滿心眼都是我,是他幫我將你弄死,這一次你們倆同樣不會有好下場的!」
「就差一點,明明就差一點我就能擁有全部的他了!」
「但這次我的辦法竟然沒用了,沒關係,我催眠了皇上,既然顧清喜歡不上我,那我就當皇后,當女皇!等我擁有權勢,我就可以將他召進宮,我可以讓他成為我的皇夫,讓他享受至高的權力!」
臉若圓盤,皮膚黝黑,但我不敢跟長姐說,她會揍我,長姐是個潑辣性子,罵人狠,揍人也狠。
「看我」她的話顛來倒去,卻讓我不寒而慄,她到底是瘋魔了,顧清明明就是一個人,他有自己的喜怒哀樂,為什麼要去操控他?
「可顧清,你喜歡的不是何曼曼嗎?」
他將我抱緊:「落落,可能你不知道,我早已心悅於你。」
霞光照滿大地,顧清摟著懷裡的女子,似乎看到了七年前她滿身泥土,但手上的花絢爛如霞,小小的她燦爛一笑。
「顧清哥哥,你看,這花和你一樣好看。」
他一開始確實討厭徐桑落,他明明有其他優點,可徐桑落喜歡的竟是他的皮相,將他視為炫耀的戰利品,可每次她的視線移向其他男人,他更加不喜,因此他不斷打扮想吸引她的注意力,理智卻又在不斷鄙夷這種行為。
在這種矛盾中他開始對徐桑落忽冷忽熱,才會讓何曼曼乘虛而入, 但還好,所有事情都來得及, 他們之間還有機會。
當晚我又回到了那個夢,夢裡更加詳細,原來何曼曼手上的玉鐲才是我悲劇的來源, 她上一世對顧清執念頗深,最後用手段在道士那裡求來一個玉鐲,只要玉鐲中的紅不消失,她的世界也不會消失, 甚至因為手鐲緊貼她的皮膚, 可以幫她催眠任何一個她想催眠的人。
甚至還可以一直重複, 直到她滿足。
何曼曼拿到手鐲後乾淨利落地解決了道士,隨後衣衫襤褸來到顧清面前,用他的心軟成功留了下來,事情就如同之前一樣, 她用手鐲成功讓顧清對我產生厭煩,直到我死亡的消息被下人傳給顧清。
一切都變了, 他哄孩子的動作一頓,隨後便昏倒在地, 醒來後如同變了一個人, 他幾乎將何曼曼掐死, 整個人陷入癲狂。
沒過幾日孩子被他送給千里之外的顧家祖宅,過繼給了別人, 何曼曼找他對峙被灌下慢性毒藥,沒有幾月, 何曼曼如同我一般狼狽離世。
等這些事都結束後,他來到我的院子,坐在我死前常常坐著的梅花樹下,毫不猶豫自刎而死。
前世就這樣草草結束, 我看到顧清脖頸間肆意的鮮紅,竟沒有一點快感。
我們倆在前世錯過了太多,他被人操控,所做的一切帶來的後果和痛苦不比我少,甚至很多時候他不知道,所以在得知真相後才幾近崩潰。
醒來後我還是提不起精神, 顧清正在清理孩子的衣物,我見他遮掩不住的期待, 忍不住問道:「顧清, 若你娶了旁人,也會這樣期待嗎?」
「不會, 落落。」
「當初我中了計,上天可憐我讓我重來,這一次我絕不會重蹈覆轍。」
我潸然淚下。
很快到了臨盆之日,我順利生下了一個孩子, 他順利繼承了顧清的所有優點, 估計以後也是迷倒不少女子的少年。
顧清更是從我發動開始就不曾離開,直到孩子出來,他才眼眶通紅。
我笑他的失態,突然瞥見梳妝檯上, 一個白瓶中,粉桃正盛。
看來,初春已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