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生起,我就是爸媽留在爺爺奶奶家的留守兒童。
每當我提出想跟他們一起生活,爸媽就會面露為難,
「爸爸要照顧哥哥,媽媽要照顧妹妹,沒有人照顧你了呀。」
好在,有爺爺奶奶愛我。
後來,爺爺奶奶去世,留給我的遺產首飾被分給了妹妹,存款被分給了哥哥,只有一間破舊的瓦房,爸爸做主給了我。
他們的解釋是,
「妹妹更漂亮,以後可能嫁給有錢人需要首飾撐場面,哥哥需要錢娶媳婦兒。」
「你在這個房子裡生活久了,有感情了,就留給你了,記得之後給我們打 5 萬塊錢就當是讓你占便宜的補償了。」
當我把 5 萬塊付清的時候,爸媽才帶我去改了房本上的名字。
然而就在改了名字的第三個月,房子拆遷了。
1
拆遷的消息是村主任的一個遠房侄子告訴我的。
他是我發小,在規劃部門工作,打電話時語氣里滿是抑制不住的興奮。
「林溪,你家那破瓦房要變金窩窩了!恭喜啊!」
我正對著一碗泡麵,聽得雲里霧裡:「什麼金窩窩?」
「拆遷啊!市裡新規劃的科教園區,正好把你們村西頭那一片全圈進去了。你那房子位置最好,正對規劃路,商業補償加住宅補償,初步估算,至少五百萬!」
五百萬。
這個數字像一顆驚雷,在我腦子裡轟然炸開。
我握著電話,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耳朵里嗡嗡作響。
爺爺奶奶去世後,我獨自守著那間老屋,靠著一份微薄的薪水過活。
為了湊那五萬塊錢給爸媽,我掏空了所有積蓄,還背上了三萬塊的網貸,每個月都在為還款焦頭爛額。
那棟房子,是我童年唯一的庇護所,也是我如今沉重的枷鎖。
而現在,它變成了五百萬?
我沒有一絲狂喜,反而手腳冰涼。
一種巨大的、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的心臟。
果然,不到半天,我媽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她的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溫柔和親切,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仿佛是她捧在手心的寶貝。
「溪溪啊,最近工作累不累?錢夠不夠花?媽給你轉點錢過去?」
我攥緊了手機,平靜地問:「媽,有事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後我爸粗聲粗氣的聲音傳了過來:
「沒事就不能關心你?拆遷的事你知道了吧?我和你媽明天就過去,咱們一家人好好商量商量。」
一家人。
商量商量。
我聽著電話里的忙音,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成了他們口中的「一家人」。
2
第二天一早,爸媽就到了我租住的小公寓。
媽媽提著一大袋我從小就不愛吃的蘋果,爸爸則板著臉,審視著我這間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出租屋,眼神裡帶著嫌棄。
「就住在這種地方?又小又破,傳出去都丟人。」
我媽連忙打圓場:「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溪溪已經很努力了。快坐,快坐,咱們說正事。」
媽媽先開了口,她拉著我的手,眼眶說紅就紅。
「溪溪,媽知道,這些年委屈你了。把你留在老家,不是不愛你,實在是沒有辦法。你看你哥,老實巴交的,得我們盯著;你妹,從小身體弱,需要人照顧……我和你爸也是分身乏術啊。」
又是這套說辭。
從我記事起,這套說辭就像緊箍咒,每一次我想索取一點點關愛,它就會響起,讓我閉嘴,讓我認命。
我習慣了。
習慣了付出,不求回報。
習慣了懂事,自我消化。
我爸清了清嗓子,接上話頭:「說這些沒用的幹什麼。現在房子拆遷是好事,是咱們老林家祖上積德。這筆錢,我和你媽已經規劃好了,保證一碗水端平,誰也不虧待。」
他頓了頓,似乎在等我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
可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在等什麼呢?
哦,是了,在等我點頭。
接受他們的任何安排。
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
在爺爺的存款被劃給哥哥時,在奶奶的首飾被塞給妹妹時,在我拿出所有積蓄「買」下本就該屬於我的房子時。
沒有一次我反抗過。
因為媽媽總哭著說,哥哥結婚是大事,妹妹嫁人是頭等事,她們做父母的夾在中間有多難。
因為爸爸總沉著臉說,家裡資源有限,總要先緊著男孩,我是姐姐,理應讓著妹妹。
而我,從來都是那個最應該「理應」的人。
3
「你哥談了個對象,女方要求必須在市區有套全款房,一百三十平方米以上,這筆錢正好給他付了,了卻我們一樁心事。」
爸爸豎起一根手指,語氣不容置喙。
「你妹呢,從小就愛美,心氣高,總想著出國鍍金,開個自己的工作室。沒有啟動資金怎麼行?女孩子,眼界要開闊,不能總局限在小地方。我們準備給她一百五十萬,讓她去闖。」
媽媽在一旁連連點頭,補充道:「剩下的錢,我和你爸留著養老,也算是給自己留條後路。畢竟我們年紀大了,不能總拖累你們。」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像是在分一塊與我無關的蛋糕。
哥哥的未來,妹妹的夢想,他們的養老。
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井井有條。
那麼我呢?
我看著他們,忽然很想問,那我呢?
那個被留在老家十幾年,為了一份遺產要倒貼五萬塊錢的女兒呢?
媽媽似乎終於想起了我,她從包里掏出一張銀行卡,小心翼翼地推到我面前。
「溪溪,這是十萬塊。其中五萬,是把你當初給我們的錢還給你。另外五萬,是爸媽額外給你的補償。我們知道這不多,但這是我們的一片心意。你從小就最懂事,最體諒我們,肯定能理解爸媽的難處,對不對?」
她期待地看著我,眼神裡帶著一絲憐憫。
而我爸則靠在椅背上,眯著眼補充道:
「這房子本來就是我和你媽做主給你的,現在拆遷了,錢自然也該由我們來分配。給你十萬,已經是看在你這些年守著老房子的情份上了。做人,不能太貪心。」
是啊。
做人,不能太貪心。
我貪心過嗎?我只是想要一個家,想要一點點平等的愛。
可現實是,在他們眼裡,我連「貪心」的資格都沒有。
4
我盯著桌上那張薄薄的銀行卡,忽然笑了。
爸媽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笑什麼?」我爸的眉頭擰了起來,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悅。
「沒什麼。」我止住笑,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們兩個,「我只是在想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媽媽不安地問道。
我的視線最終落在我爸的臉上,一字一句:
「爸,當初你們讓我付五萬塊錢,才肯把房本改成我的名字。這算不算……一種買賣行為?」
「你胡說什麼!」我爸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毛。
「那是給你占便宜的補償!什麼買賣!」
「哦,補償。」我點了點頭,繼續問道。
「既然是買賣,那房子的所有權,從法律上講,是不是已經完全屬於我個人了?既然是我的個人財產,那拆遷款,又憑什麼算是『咱們家』的錢,要由你們來『分配』呢?」
房間裡死一般的寂靜。
我爸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喘著粗氣,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反駁。
而我媽的臉色,早已慘白。
她張了張嘴,試圖解釋:「溪溪,我們是一家人,你怎麼能算得這麼清楚……」
「是啊。」我果斷打斷她。
「在需要我付出和退讓的時候,我們是『一家人』;在分割利益的時候,哥哥是兒子,妹妹是女兒,而我,只是那個需要『補償』、被施捨『情分』的外人。」
「今天,我不想再當那個『懂事』的人了。」
我將那張銀行卡推了回去,看著他們震驚而錯愕的眼睛。
「這五百萬,是我的。至於你們,請回吧。」
我爸猛地一拍桌子。
「反了你了!林溪!我生你養你,給你一個遮風擋雨的房子,你現在翅膀硬了,要跟家裡算帳了是吧!」
他指著我的鼻子,唾沫星子橫飛。
「什麼買賣!什麼個人財產!我們願意給你,你才有!我們現在不願意了,你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我媽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淚,一邊拉著我爸的胳膊,一邊對我哭訴:
「溪溪,你怎麼能這麼傷你爸的心?他都是為了這個家好啊。你哥哥要是娶不上媳婦,你妹妹要是沒個好前程,我們做父母的死了都閉不上眼啊!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們,行不行?」
若是以前,看到我媽的眼淚,聽到我爸的怒吼,我一定會立刻繳械投降。
我會覺得是自己錯了,是自己太自私、太不懂事,竟然為了錢,傷了父母的心。
可是現在。
我看著他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得天衣無縫。
我只覺得無比荒謬和可笑。
他們聲嘶力竭地表演著「為子女操碎了心」,卻獨獨將我排除在「子女」的行列之外。
我平靜地站起身,走到門口,拉開了房門。
「說完了嗎?說完就請走吧。我的決定不會改變。」
「你……你這個不孝女!白眼狼!」我爸氣得渾身發抖。
「好,好!你給我等著!」
他拽著還在哭哭啼啼的我媽,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去。
巨大的關門聲震得牆壁上的灰塵都簌簌落下。
而我,卻前所未有地鬆了一口氣。
5
我以為他們會就此罷休,但我顯然低估了五百萬的魔力。
從那天起,我的手機就成了全家人的情感戰場。
最先打來的是我哥。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講道理」:
「林溪,做人不能這麼絕。爸媽養我們不容易,現在他們老了,你就忍心看他們為了我們的事操心上火?那筆錢,本來就該是家裡的,爸媽分給我,也是為了我們林家有後,你不懂嗎?」
緊接著是我妹,她直接發來了語音,哭得梨花帶雨:
「姐,你怎麼能這樣?你知不知道為了出國,我準備了多久?這是我唯一的夢想啊!你已經有一個安穩的工作了,為什麼還要來搶我的未來?你就那麼見不得我好嗎?」
他們的話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精準地扎向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不孝」、「自私」、「見不得弟妹好」。
這些標籤,他們輕而易舉地就貼在了我的身上。
我媽的小作文更是每天準時送達,一天三封,早中晚從不間斷。
她回憶我小時候發燒,奶奶是如何背著我走幾十里山路。
她痛斥自己當年有多無能,無法把我帶在身邊,讓我吃了多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