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德國的最後一個冬天確診骨癌晚期。
醫生說我疼得整夜整夜都在呼喊媽媽。
導師問我為什麼不回家。
「人總是要落葉歸根的。」
「不然,百年之後,連個祭奠你的人都沒有。」
我低頭刪掉手機里密密麻麻的謾罵簡訊。
只留下他們對我的最後一條生日祝福。
「沒有就沒有吧。」
「反正他們都恨我,我就不回去招人嫌了。」
1.
我在德國的第五年冬,醫院給我下發了病危通知。
院方給我一個小盒子,讓我的家人帶我回家。
我捧著盒子盯了很久,還是給我哥打去電話。
聽見我病重的消息,我哥嗤笑一聲,把這個笑話講給在他身邊的宋瀅瀅。
「生病?宋時瑾,你什麼時候也會用拙劣的藉口了。」
「你不就是想回國跟瀅瀅爭家產嗎?說吧,這次要多少。」
他這話說的,好像我是小說里唯利是圖的惡毒女配。
想到這,我忽然笑起來。
我差點忘了,他們給我起的外號可是黑心肝兒的女巫。
我吐出一個煙圈,聲音微啞。
「哥,我已經病得沒力氣和她再鬥了。」
「我回國只是想落葉歸根。」
電話那邊久久不再出聲,久到我被風吹得骨頭都疼。
我哥最終只是送給我四個字。
「撒謊成性。」
聽著對面傳來的忙音,我碾滅指間的煙。
手裡的病歷被我扔進醫院的碎紙機。
身後是我的主治醫生艾德琳急切的喊聲。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獨自回到我在實驗室旁邊的房子。
冷風呼呼地拍在窗戶上,家裡的壁爐滅了又滅。
我凍得打了個哆嗦。
我窩在冷硬的沙發上,給我的導師發出辭職郵件。
那或許是我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封郵件。
手機忽然傳來消息提示。
艾德琳似乎已經看出我心存死志,特意叮囑我。
她說我最後的日子裡會很難熬。
希望我能多吃點甜的。
「瑾,生日快樂。」
我盯著螢幕怔了很久,眼眶微微酸澀。
差點都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媽媽,祝我 23 歲生日快樂吧。」
艾德琳給我訂了一份白雪公主生日蛋糕。
店員給我送上門的時候。
問這是不是送給公主的禮物。
卷髮服務員的笑容很真摯。
但我卻無法回應給她微笑。
我不是公主。
我是童話故事裡的女巫。
明明我才是爸爸的親生女兒。
卻要給繼母的女兒讓位。
他們不信我會生病,堅定地認為我會不斷迫害他們的寶貝。
所以我被放逐到寒冷的德國,永遠不能回家。
心臟似乎裂開一角,隨之而來的是遍布全身的疼痛。
我抖著手掏出藥瓶,往外倒止疼藥。
有好幾次都差點把藥摔掉。
哪怕順利吃下了藥,我還是被余痛折磨得蜷縮起來。
我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不斷喊著媽媽。
我希望她能疼疼我。
可我喊了好久,她都沒出現。
等我再度恢復平靜,外面已經下起了雪。
雪花從碎了一角的玻璃飄進來,凍得我打了個噴嚏。
我吃力地去拉我的圍巾,卻拉了個空。
我終於想起圍巾被我落在了醫院的長椅上。
那是媽媽留給我最後的東西。
我匆匆趕回去拿圍巾的時候,剛好碰到艾德琳。
她不甘心地把我扶回診室。
哪怕她知道我沒有被治癒的可能。
她也依然希望有人可以給我的手術簽字。
讓我最後的日子不至於太難過。
我對她,也是對自己說。
「讓我再打最後一次電話,如果他們還不相信,就放棄我吧。」
我沒有選擇再給我哥打電話,而是給我爸打去了電話。
大概是我太久沒給他打過電話。
那邊遲疑了一會,才接起來。
「有什麼事?」
「爸,我生病了,需要你們給我的手術簽字。」
我頓了頓,繼續說。
「不方便的話……讓我回國也可以。」
我爸那邊似乎打翻了什麼東西。
但很快又重新變得安靜。
2.
「時瑾,你知道的,瀅瀅因為你抑鬱抑鬱了很多年。」
哪怕早就知道答案,我的心還是沉了下去。
「現在瀅瀅好不容易好轉了,你就別回來刺激她了。」
「而且……」
我爸嘆了口氣。
「瀅瀅要結婚了。」
我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怕我在她的婚禮上鬧事。
艾德琳從我的臉上看出幾分落寞,知道我的家屬大機率不會來簽字。
她不明白我們之間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
讓我的家人,在我生命的最後,都不肯減輕半分痛苦。
艾德琳心底升起一股暴怒,接踵而至的是深深的無力感。
她只是一個醫生,不能代替她的病人簽字。
我對此毫無波瀾,只是和我爸說了最後一句話。
「爸爸,童話里的女巫在成為女巫之前,也曾經是公主。」
「你還記得你也愛過我嗎?」
他曾經是愛過她的。
宋岳聽到最後一句話,神色罕見地恍惚了一瞬。
儘管他和時因是商業聯誼,但他們也能算得上相敬如賓。
對於他們的女兒,他也是傾注過愛的。
可從時因去世,他把初戀和她的孩子接回來後,一切都變了。
時瑾變得暴躁、惡毒,以至於讓瀅瀅抑鬱成疾。
他們不得已把她送去了德國。
可她非但不悔改,反倒撒謊成性。
我爸想到這,冷哼一聲。
眼底再無鬆動的痕跡。
說到底,這都是她自己作死。
3.
導師來找我的時候。
我剛從醫院回來,把我的小房子掛上出售的標識。
小老頭是唯一知道我病情的人。
也是除了醫生,唯一肯愛我的人。
幾天不見,他的頭髮更白了。
他握著我伶仃的手腕,身形佝僂了幾分。
他問我為什麼不回國。
人總是要落葉歸根的。
「不然你的靈魂會迷失在外。」
我羞於臉面,從來沒有跟他講過我家裡的事。
可我都要死了,還管什麼臉不臉面。
「他們都恨我。」
「我就不回去招人嫌了。」
「我等媽媽來接我回家。」
我辭別了導師。
獨自前往遠方的日內瓦湖。
媽媽曾經告訴我,日內瓦湖湖畔經常有天鵝光顧。
它們從很遠的地方飛來又飛去,永遠自由快活。
她從小就被困在豪門裡,所以希望我是自由的。
媽媽,我確實是自由的。
可我也沒了家。
我在湖畔開了一瓶酒,悶頭灌下。
剛一入口,我就不可遏制地嗆咳起來。
有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邊。
「不會喝酒就別喝。」
我愣了下,抬起頭來看了很久。
直到脖子僵得發酸,我才垂下頭。
我沒說話,他也不再搭話。
只是喝酒的動作凶了些。
很久之後,我才開口。
「怎麼是你啊。」
「我也想知道怎麼是你。」
陳越珉坐在我旁邊,面無表情。
「你知不知道我要和你妹妹結婚了。」
聽到意料之外的答案,我的心臟抽了抽。
不知道抱著什麼心態,我故意說。
「你知不知道我要死了。」
陳越珉嗤笑一聲,顯然不相信我的說辭。
但笑著笑著。
看著我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
他似乎意識到什麼,神色陡然嚴肅。
「你說真的?」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默默點了一支。
陳越珉在我沉默的態度里得到了答案。
他緊皺著眉毛,毫不客氣地奪走我手裡的煙。
陳越珉毫不介意地就著我用過的煙嘴吸了一口。
我盯著他的薄唇,忽然感覺嘴唇有點干。
吞雲吐霧間,陳越珉忽然問。
「什麼時候的事?」
「三年前吧。」
「為什麼不回去?」
陳越珉轉頭看向我。
我竟然從他的眼神里看出幾分傷心。
真奇怪,從前最恨我的人竟然會為我悲傷。
我突然感覺有些好笑。
「你們給過我回去的機會嗎?」
陳越珉的嘴唇動了動。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可我不想聽那些辱人的話從他嘴中說出。
我攬住他的脖子,狠狠吻上他的嘴唇。
他的瞳孔猛然收縮。
4.
「時瑾,你……」
「你說我們看的童話故事,是以誰的視角寫的?」
我沒給他反問的機會。
陳越珉定了定心神。
「我只知道王子和公主總會過上幸福生活。」
我扯了扯嘴角,嘲弄地看著他。
或許我真是心思歹毒,偏要在走前把他們的白月光拉下水。
我給他講了一個女巫視角的故事。
我爸爸年輕時一直暗戀宋瀅瀅的媽媽。
但一直到她結婚,他都沒敢說愛她。
後來,我爸和我媽商業聯姻。
兩人沒什麼實質感情,只有相敬如賓。
直到我出生後,他偶然撞見我媽哄我時,臉上露出的笑。
媽媽聽見腳步聲,抬起頭時,臉上的笑還沒收回去。
「回來了,辛苦了。」
有一瞬間,他把媽媽誤認成了自己的初戀。
我爸只覺得自己枯竭多年的心臟重新被灌入活水。
從那之後,我爸學著像其他男人那樣,把所有浪漫的事物都捧到她眼前。
連帶著我也被他寵成了天真嬌縱的公主。
那段時間,我生活里唯一的不圓滿……
大概是有個天天跟我作對的髮小。
陳越珉一轉到我在的初中,就開始和我搶第一。
我們鬥了四年。
直到高二那年,我媽因病去世。
爸爸和哥哥消沉度日,誰也沒發現我在那時患上雙相。
他們終於意識到我的不對勁的時候。
是我爸領著宋瀅瀅母女進門那天。
我看著她們把媽媽的照片換下來,忽然暴起怒罵她們。
手邊的所有東西都被我砸到她們身上。
宋瀅瀅的媽媽故意湊到我跟前,挨了我一巴掌。
宋瀅瀅委屈地縮在她媽身後,怯生生地喊著怕。
兩張相似的臉上,掛著如出一轍的委屈。
我爸的心很快就偏到她們身上。
那晚,我被關進閣樓上反思。
透過地板上的縫隙,我窺見她們坐在我和媽媽的位置上。
爸爸和哥哥對著她們噓寒問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