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死的那年,繼母生了對龍鳳胎。
我爸難得對我露了笑臉:「你別去上學了,就在家照顧弟弟。」
我苦苦哀求,哪怕讓我念完初中。
卻被他鎖在家裡:「女娃讀書有屁用!要麼進廠,要麼嫁人!」
走投無路下,我撬鎖逃到小姨家。
一臉兇相的姨夫擋在門口:「要老子供你讀書,你得做三件事。」
「考上重點高中。」
「三十歲前不能談朋友,更不准結婚。」
「還有,老子的錢算借你,工作後雙倍還!」
那天起,我住到了小姨家閣樓。
有回考砸了,醉醺醺的姨夫拽著我不鬆手:「夢嵐,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01
凌晨一點,我站在小姨家門口。
黯淡的月光落在我右手,依稀能看到食指指甲外翻,凝固的血沾滿了整隻手。
三個小時前,我就是用這隻手,撬開門鎖,從家裡逃出來。
可現在,我卻不敢用它拍門。
因為我不知道,見到小姨後是下跪求收留,還是拿我媽賣慘博同情,亦或是死乞白賴不肯走。
更不知道,開門的人是姨夫。
他在鎮上殺豬賣肉,魁梧健壯,光是站在那兒,就叫人畏懼。
「你來做什麼?」
粗獷的聲音里透著不耐煩,他不喜歡我,確切地說,不喜歡小姨娘家所有人。
我哆嗦了下,嚇得不敢說話。
「老公,誰呀?」
小姨溫柔的聲音響起,還沒走近,就被姨夫勸了回去:「沒什麼,你快去睡。」
眼看他就要關門,我突然喊出來:「小姨,是我。」
頂著姨夫兇狠的目光,我吃力地擠進屋,對著跟我媽相似的面龐,我努力忍著淚意,把事情講清楚。
小姨氣得跳腳,恨恨罵道:「畜生!人渣!不要臉!」
接著安慰我:「夢嵐你別怕,就在小姨家住下。」
「住一晚,明天送你去大舅家。」姨夫給小姨披了件衣服,冷不丁道。
「老公,你知道的,我大哥那人……」
「那就外婆,不行的話你姑、大伯,隨便哪個,總之咱家不行。老子自己都沒孩子,懶得替別人養娃!」
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垂著頭,無措地盯著腳上開了口的涼鞋。
從村裡到鎮上四十里的路,我跑得很快,風聲呼嘯,耳邊全是我媽臨死前的話:「夢嵐……上大學……別像媽一樣……」
她死不瞑目。
瞪大的眼裡有對我的不舍,也有對命運的不甘。
我也不甘心。
「姨夫,初三一年,高中三年,大學我能貸款也能打工,您養我四年,等我工作了我雙倍,不對,三倍還您!」
「求你了姨夫,我成績很好的,肯定能考上大學……姨夫,我不想像我媽一樣……」
02
小姨哭紅了眼,拽了拽姨夫的袖子。
姨夫冷哼一聲:「要跟你爸一個德性,就考上大學了,也是白眼狼。真當老子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這些年,小姨姨夫沒少幫襯我家,可爸開口閉口就是「誰讓他們有錢」。
「哎呀,你跟孩子說這些做啥。」
小姨氣鼓鼓地捶了他一下,「夢嵐,你就住下,小姨供你讀書。」
說著白了姨夫一眼:「誰要是不同意,咱們娘倆一塊走,不礙他的眼。」
姨夫臉上兇狠的表情一僵,立馬去拉小姨,卻被她躲開了。
最後,姨夫鬆了口,臉色依舊難看:「想老子供你讀書,就得聽老子的。首先,你得考上重點高中,什麼普高職高,老子不供。」
我鄭重點頭:「您放心——」
他不耐煩地擺擺手:「還有呢,聽完先。三十歲前不准談朋友,更不准結婚。花了老子多少錢你自己記著,以後一筆一筆還給老子。」
「能做到不?」
我鬆了口氣,露出了這半年來第一個笑:「好。」
「哼,口說無憑,你寫下來簽字畫押。」
我拿起桌上的筆紙開始寫,姨夫掃了眼:「哼,字還不錯,至少比你白眼狼爸強。」
我沒搭話,快速寫好給他看。
姨夫看都沒看就收起來,站在樓梯拐角處說:「家裡沒多餘的房間,你住閣樓。還有,你小姨身子弱,沒事別煩她,至於家務……唔唔。」
他沒說完,就被小姨手動閉麥。
「這麼能講,追我的時候怎麼裝啞巴?」
說完朝我招招手:「夢嵐,別理他,小姨帶你去休息。」
03
小姨家是三層民房,一樓是店面,姨夫殺豬賣肉的地方,二樓是廚房客廳,三樓是他們的臥室,最上面一間十幾平的小閣樓,裡頭堆滿了雜物,中間一張單人床,一張掉了漆的長桌。
小姨放下被褥,有些愧疚道:「你先湊合睡著,等下面房間收拾出來了再搬。」
我搖搖頭,輕輕抱住小姨。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跟我媽很像。
我被我爸打罵沒哭,撬鎖受傷沒哭,獨自走夜路沒哭,被姨夫拒絕沒哭,偏偏在這一刻眼淚撲簌撲簌掉下來。
小姨輕輕撫著我後背:「夢嵐,你受委屈了,等會兒我說姨夫……」
我鬆開手,擦掉眼淚搖頭:「小姨,這裡很好,姨夫也很好,謝謝你們。」
小姨揉揉我腦袋,給我的手上好藥,就下樓了。
閣樓悶熱,我躺在硬板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乾脆爬起來做作業。
我從家裡逃出來就帶了個書包,裡面是我的暑假作業。
晨光微熹,我不知不覺趴在桌上睡著了,迷迷糊糊間聽到樓下爭吵聲。
我一開始沒在意,直到熟悉的聲音響起:「薛夢嵐,你給老子死下來!」
我猛然驚醒,扶著樓梯就往下跑。
沒到一樓,就看到瘦弱的小姨擋在門口,面前是我暴怒的父親。
「我姐才走半年,你就讓夢嵐輟學伺候繼母月子,你就不怕遭報應?」
「廢什麼話,她是老子生的,老子要她命都應該!」
說著拽住小姨胳膊往外拉,嘴上罵罵咧咧。
瞧見我,他越發激動,甩開小姨衝上樓梯,抓著我衣領就往外拽:「死丫頭,老子好吃好喝供你,你還敢跑,看老子不打死你!」
從小到大,他稍有不順心,就對我拳打腳踢。
以前還有我媽護著,現在我只能呆在原地,本能地蜷縮成一團,護住脆弱的腹部。
04
關鍵時刻,小姨舉著菜刀衝過來:「薛有福!」
她是最溫柔有禮的人,此刻卻連姐夫都不叫了。
「夢嵐,上樓!」
我爸被激怒,歪著腦袋挑釁:「砍啊,往這砍,看老子不弄死你!」
小姨舉菜刀的手在發抖,卻還是擋在我跟前:「別過來,夢嵐初中還沒畢業,你不讓她念書是犯法的……」
我爸嗤笑一聲:「誰說我不讓她念書了,我這就帶她回去念書。」
「倒是你,拿刀砍我算不算犯法?」
小姨驚疑不定,慌神間被我爸奪了菜刀。
他扔掉菜刀,暴怒咆哮:「媽的賤人,還敢威脅老子!」
他抬腳就踹,我迅速擋在小姨跟前。
那一瞬間,腦子裡就一個想法:我被踹習慣了,不怕疼。
但小姨那麼溫柔嬌弱的人,這一腳下去還得了。
意料之中的疼痛並沒到來。
回頭就見姨夫一腳將我爸踹開,像拎小雞仔一樣把他拎到外頭,踩著他肚子說:「膽子夠肥啊,敢到我家撒野。」
話是對我爸說的,目光卻掃向我,不耐煩地嘖了聲:「小麻煩精,跟你小姨上樓。」
小姨不肯走,我也裝作沒聽到。
我爸抓著他腳拚命咳嗽,想爬卻爬不起來,只能嘴上逞能:「我要報警,你們拐賣兒童,讓警察把你們都抓起來咳咳……」
姨夫鬆開腳,居高臨下看著他:「薛有福,你還欠我一萬塊錢,忘了?」
我爸臉色微變,嘴硬道:「錢是那賤人借的,跟我無關,你讓那死賤人還——啊!」
姨夫狠狠踹了他一腳:「她借錢救了你的命,畜生!」
05
三年前,我爸醉酒駕駛摩托車,撞上停在路邊的貨車,當場昏迷。
那天大雨傾盆,又是晚上,等巡邏的交警發現時,他已經昏了五個小時。
醫院聯繫不到家人,拖著沒手術,直到第二天村裡人換藥碰上,覺得像我爸,趕忙聯繫了爺爺。
爺爺見我爸頭大如臉盆,半死不活的模樣,一口咬定認錯人了,轉身就走。
最後,是我媽連夜趕來,墊了手術費。
足足搶救了八個小時,又在重症監護待了二十天,我爸才撿回一條命。
這期間,我媽把家裡能賣的都賣了,把能借的人都借了,才湊夠三萬醫藥費。
其中就有姨夫的一萬塊。
那時候,豬肉三塊錢一斤,一萬塊能買三千斤豬肉。
現在看來,全都喂了狗。
想到我媽,小姨氣得衝過去,卻被姨夫護在身後。
「借錢的時候你們還是夫妻,這是共同債務。」
「你要是不還,老子就去法院告,到時候房子被查封,你就帶著寶貝兒子掃大街去吧。」
聽到兒子受苦,我爸真的怕了,又是哭窮又是說好話。
姨夫一開始不為所動,直到小姨戳了戳他後背,他無奈抓住小姨的手:「這錢,就拿夢嵐抵吧。」
我爸愣了兩秒,眼底閃過一抹精光。
還沒開口,姨夫便後悔了:「算了,進廠打工六百一個月,一年到頭賺不到一萬塊,你還是還錢吧。」
還想著討價還價的我爸,忙不迭道:「可別啊,這丫頭十五了,長得標緻,養兩年就能嫁人了,到時候彩禮都歸你!」
姨夫哼了哼,算是答應了。
06
晚上,我捧著新出爐的戶口本,一遍又一遍地看著。
從今往後,我不再是薛有福的女兒,也不叫薛夢嵐。
我隨我媽姓林。
林夢嵐不必擔心繼母的謾罵、父親的拳頭,還有半夜敲開房門的爺爺……
我摩挲著自己的新名字,這一刻,幼時緊緊纏繞我的噩夢,終於散了。
姨夫端了一盤迴鍋肉出來,沒好氣道:「看清楚沒,一萬塊錢,能買二兩黃金了,就換了一張紙。」
我小心地把戶口本收好,輕輕道:「謝謝姨夫。」
「哼,這錢要還的,別想賴帳!還有,下次遇到這樣的人渣,光躲沒用,你要反擊,再像今天這慫樣……」
小姨端著湯瞪了他一眼:「沒完了是吧?還吃不吃飯了?」
姨夫立馬去接盆,滿臉堆笑道:「吃吃吃,我就是說兩句,都不行了……」
越到後面聲音越低。
我努力憋著笑,以前總覺得姨夫又凶又丑,溫柔漂亮的小姨嫁給他委屈了,現在看,他才是頂天立地的好丈夫,比起我媽,小姨真的很幸福。
正想著,碗里多了塊油滋滋的回鍋肉。
「夢嵐,多吃點,你太瘦了。」
豬肉金貴,我本能拒絕:「小姨,我不吃肉,我吃飯就好了。」
「說啥呢,家裡別的沒有,豬肉管夠!」
說著又給我夾了幾筷子,碗里的豬肉瞬間堆成小山,有一片還掉到了桌上。
姨夫不滿地嘖了聲,不等他開口,我立馬夾起來送到嘴裡:「好吃!」
回鍋肉可真香啊。
一碗肉我吃得很慢很珍惜,直到滿嗓子眼了,小姨才意猶未盡地放下筷子:「養小孩還挺好玩。」
07
我撐得直打嗝,趕忙跑到廚房洗碗。
半夜,我肚子痛醒,一遍遍到三樓上廁所,吵醒了小姨。
「夢嵐,你怎麼了?」
我擠出一抹笑,想說沒事,突然哇一聲,吐了一地。
凌晨三點。
姨夫罵罵咧咧下樓騎摩托:「老子蠢透了,替別人養娃,養出個麻煩精!」
我想說自己沒事,不用去醫院,可一開口,又吐了。
連夜掛了急診,女大夫檢查後責備道:「有你們這麼做父母的嗎?孩子腸胃弱,一下子吃那麼多肉,哪受得了?」
我虛弱地搖頭:「不怪姨夫小姨,是我自己……」
我媽死後,別說肉了,我連飯都吃不飽。
每次放學回家,鍋里就剩一點冷飯,大冬天我想熱一下,繼母就拿掃帚追著我打:「煤氣不要錢啊,挑三揀四不幹活,餓死得了!」
後來,連冷飯都沒了。
鍋里泡著髒碗,裡頭零星幾粒米。
我把米撈起來吃了,洗乾淨碗去做作業。
誰能想到啊,十五歲的我,虛弱得連一頓肉都消化不了。
女醫生支開姨夫小姨,抓著我的手問:「要我幫你報警嗎?」
我身上全是傷,新舊交錯,深淺不一,她以為我被小姨姨父虐待了。
「不是他們,是我爸跟後媽。」
女醫生的眼眶瞬間紅了,她起身拍拍我的後背:「我也是農村姑娘,家裡五個兄弟就我一個女兒,小時候只有我餓肚子,後來考上大學……」
她頓了頓,輕輕撫摸我枯黃的頭髮:「孩子,好好念書,會好起來的。」
我垂眸,盯著手上結痂的傷口,明明是幾天前的事,卻遠得好像是上輩子。
大概,被小姨姨夫收養,就是我的新生吧。
08
從醫院回去,姨夫忍到小姨去廚房煮粥,拍著收據道:「瞧見沒,折騰了一晚上,花了老子七十三。」
眼看小姨出來了,他忿忿起身:「記帳,都給老子記清楚了,要還的!」
我喝了粥上樓,脫掉外衣,帽子裡掉出兩張一百塊錢。
我愣了下,撿起來放到抽屜里,打開帳本,工工整整寫下——
2004.07.06 姨夫 73 元看病抓藥。
2004.07.06 女醫生 200 元……
整個暑假,我上午學習,下午看肉攤。
我學會了用公斤秤,遇到多買的客人會加一點添頭,面對挑三揀四的阿嬸阿婆也笑呵呵的,原本下午冷清的豬肉攤,生意比以往好了些,剩的豬肉也越來越少。
姨夫依舊冷著臉,但每次給小姨買棒冰,都會給我捎一根,然後兇巴巴地說買多了。
暑假過去,新學期期中考,原本在全校十幾名徘徊的我,考了全校第一。
日子真的在慢慢變好。
直到元旦那天,小姨告訴我一個好消息。
她懷孕了。
小姨跟姨夫,要有親生孩子了。
小姨以前也懷孕過。
那時他們才訂婚,外婆嫌姨夫彩禮給少了,又不好意思再要,就在婚禮當天故意刁難。
姨夫年輕氣盛,哪肯受這樣的委屈,直接問小姨嫁不嫁他。
小姨糾結許久,最終選擇跟他走。
卻被外婆舅舅拽住,推搡間撞到柜子。
他們第一個孩子,就這麼掉了。
從此,姨夫恨上了小姨娘家。
不知道是自責還是愧疚,後面十二年,小姨都沒再懷孕過。
跑了無數醫院,中藥喝了一罐又一罐,還是堵不住左鄰右舍的閒話。
姨夫心疼她,直接對外說自己不能生。
如今小姨再次懷孕,一米九的壯漢子第一次紅了眼。
我看著相擁而泣的二人,打心裡替他們高興,又隱隱有些不安。
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還會要我嗎?
如果他們不要我,我能去哪?
09
我小心藏好忐忑惶恐,仔細照顧小姨。
她孕反嚴重,吃東西吐,不吃東西也吐。
天不怕地不怕的姨夫愁得不行:「不吃東西哪成啊,要不咱不要——」
「閉嘴!」
小姨凶了他一句,無力地擺擺手:「離我遠點,聞著你味道想吐。」
姨夫扁了扁嘴,露出一個可憐巴巴的表情。
為了小姨的身體,我每天變著法子做好吃的,她吃了兩口就吃不下了,抓著我的手心疼地說:「夢嵐,辛苦你了。初三學習重,你別耽擱了。」
我搖搖頭:「小姨,你們愛我,我也愛弟弟。」
一定要是弟弟啊,這樣小姨就不用再生了。
躲在門後的姨夫哼了聲:「咋就是弟弟了?妹妹也要愛。」
我愣了下,真的嗎?
真的有男人不介意孩子性別嗎?
我聽我媽說,她剛懷我的時候肚子尖尖的,村裡嬸娘阿婆都說是個兒子,我爸聽到後笑呵呵回應:「兒子女兒都一樣。」
可真的生了個女兒,他卻躲在門後遞了碗紅糖水:「真丑,像個怪物。」
後來,他寧願抱病房裡別人家兒子,也不肯抱我一下。
所以。
我竟一直以為。
天底下的父親都是喜歡兒子的。
10
熬到春節,小姨總算是不吐了。
這天,姨夫陪她產檢,我看肉攤,繼母抱著弟弟鬼鬼祟祟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