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品完整後續

2025-11-22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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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一道著名的數學題。

有限的家庭資源。

妹妹是分子,我是分母。

爸媽所有的愛、金錢和期待,都毫不猶豫地加在分子上。

以期得到一個更大的數值。

而我這個分母,只要不變成負數,就是對他們最大的仁慈。

1

晚飯的熱氣混著紅燒肉的香味,黏糊糊地貼在我臉上。

我媽又把那塊油光鋥亮的紅燒肉夾到了妹妹周安安碗里。

「安安,多吃點,補腦!下周的選拔賽,可就指望你了。」

她的聲音里像是摻了蜜,甜得發膩。

安安頭也沒抬,「嗯」了一聲,筷子戳著碗里的米飯。

那塊肉她好像沒什麼興趣。

我低頭扒拉著自己碗里的青菜,米飯有點硬,噎在喉嚨里。

我今天剛發了期末成績,數學好不容易及格了,老師還表揚我有進步。

我把那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獎狀放在書包最外面一層,想著可能……

可能吃飯的時候可以拿出來。

「平平,別光吃飯,吃點菜。」我爸周強夾了一筷子炒白菜到我碗里。

我心裡剛升起一絲暖意,我媽就開口了。

「她吃那個就行,營養夠。安安用腦厲害,得多補補。」

她說著,又給安安舀了一勺肉汁拌飯。

「看看,還是我們安安爭氣,不像有些孩子,讀死書也沒用。」

那句「有些孩子」像根針,輕輕扎了我一下。

我把嘴裡那口乾硬的米飯咽下去,喉嚨更堵了。

吃完飯,我爸照例去看電視,我媽忙著收拾碗筷。

安安放下筷子就鑽回了自己房間,大概又去做題了。

我看著牆上那片專門為安安開闢的「榮譽牆」。

上面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獎狀,金燦燦的,幾乎晃眼。

最中間是她剛得的那個什麼「奧數之星」特等獎,鑲著粗粗的金邊。

鬼使神差地,我走到牆邊,從書包里摸出我那張三好學生獎狀。

紅色的底,金色的字。

雖然比不上安安的那些耀眼,但也是我努力了一個學期換來的。

我小心翼翼地展開,想找個角落,哪怕是最邊上,把它貼上去。

「你幹什麼呢?」我媽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嚇了我一跳。

我轉過身,手裡還捏著獎狀:「媽,我……我這學期評上三好了,想貼起來。」

她皺了下眉,快步走過來,視線在我手裡的獎狀和牆上掃了一圈。

「貼這兒幹嘛?亂七八糟的。

「你這紙顏色跟安安的都不配套,貼上去多難看,把整面牆都弄得不協調了。」

她伸手拿過我的獎狀,隨意折了折,塞回我手裡。

「收你自己抽屜里去吧。這面牆是貼重要榮譽的地方,要保持整潔。」

我捏著那張被揉出褶子的獎狀,紙張的邊緣硌著我的手心。

電視里傳來新聞聯播的聲音,我爸好像換了個台。

安安的房門關得緊緊的。

我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回自己那個和陽台共用的小隔間。

獎狀被我塞進了抽屜最底層,壓在一堆舊課本下面。

窗外,鄰居家的燈光暖洋洋的,我聽見那家的小孩在笑鬧。

我關上檯燈,把自己埋進被子裡。

黑暗裡,只有客廳電視的光一下一下地閃進來。

2

第二天晚上,桌上又擺了一碗紅燒肉,比昨天的分量還小。

肥肉多,瘦肉少,顫巍巍地堆在小碗里。

肉香味比昨天更濃,直往我鼻子裡鑽。

我媽端著最後一盤青菜從廚房出來,把菜放在我面前。

她看也沒看那碗肉,直接拿起勺子,連肉帶汁,一股腦全扣進安安的碗里。

碗里的白米飯瞬間被染成了醬色。

「安安,快吃,專門給你做的。」她用圍裙擦著手,臉上帶著笑。

安安看著堆成小山的碗,眉頭皺了一下:「媽,太多了,我吃不完。」

「吃不完慢慢吃,營養要緊。」

我媽說著,坐了下來,自己夾了一筷子青菜,也開始吃飯。

我爸看看安安的碗,又看看那已經空了的肉碗,嘴唇動了動。

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低頭扒了一口白飯。

我看著自己碗里乾乾淨淨的米飯,又看看安安碗里那座「小山」,手裡的筷子捏得緊緊的。

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中午在學校吃的白菜沒什麼油水,早就消化完了。

「媽,」我鼓起勇氣,「我也想吃一塊肉。」

我媽抬起頭,好像才注意到我似的,目光在我臉上掃過,又落回那盤青菜上。

「你吃這個就行,青菜維生素多,營養夠了。女孩子,吃那麼胖做什麼。」

她說完,又給安安夾了一筷子青菜,「安安,青菜也要吃,營養均衡。」

我看著那盤幾乎沒動過的青菜,又看了看安安碗里快要溢出來的紅燒肉。

低下頭,用力往嘴裡扒著飯。

米飯乾得拉嗓子,我費了好大勁才咽下去。

那頓飯是怎麼吃完的,我有點記不清了。

只記得嘴裡一直是青菜的味道,還有紅燒肉香味殘留在空氣里,勾得人心裡發空。

半夜,我是被餓醒的。

肚子咕嚕嚕地叫,胃裡像是有隻手在抓。

房間裡黑漆漆的,旁邊床上安安呼吸均勻,睡得正沉。

我輕手輕腳地爬起來,赤著腳摸黑走到廚房。

冰涼的瓷磚地面激得我打了個哆嗦。

我打開碗櫃,找到晚上剩下的冷飯,又揭開灶台上的鍋蓋。

裡面空空蕩蕩,連點肉汁都沒剩下。

我舀了小半碗冷飯,想找點開水泡一下。

正手忙腳亂地拿著暖水瓶,廚房的燈「啪」一聲亮了。

我媽站在門口,穿著睡衣,臉色很難看:「大半夜的,你不睡覺,在這裡鬼鬼祟祟幹什麼?」

我嚇了一跳,手裡的碗差點掉地上,冷飯粒粘在手指上,冰涼。

「我……我餓了。」

我小聲說,把碗往身後藏了藏。

「餓了?」

我媽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在寂靜的夜裡顯得特別刺耳。

「晚上沒讓你吃飯嗎?餓什麼餓!就知道吃!一點出息都沒有!」

她幾步走過來,一把奪過我手裡的碗,重重地放在灶台上,冷飯濺出來幾粒。

「晚上吃那麼多青菜還餓?我看你就是饞!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光想著吃!回去睡覺!」

我看著灶台上那碗冰冷的飯,肚子餓得發疼,臉上卻像被火烤著。

我沒再說話,低著頭,從她身邊擠過去,快步走回房間,重新鑽回被子裡。

被子很薄,我蜷縮起來,還是覺得冷。

廚房的燈滅了,家裡又陷入一片黑暗。

我閉著眼睛,餓得睡不著。

耳朵里嗡嗡響著我媽那句話:「一點出息都沒有。」

3

周六下午的教室,吵得像個菜市場。

家長們擠在各自孩子的小桌子旁,椅子腿摩擦地面的聲音刺得人耳朵疼。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能看見空氣里飛舞的灰塵。

我媽坐在安安的位子上,背挺得直直的。

安安的班主任是個年輕的女老師,正笑著對我媽說。

「周安安媽媽,您真是教女有方。安安這次又是年級第一,數學競賽那個名額,非她莫屬了。」

我媽臉上立刻堆滿了笑,皺紋都舒展開來,連連擺手。

「哎呀,李老師您過獎了,主要是孩子自己爭氣,我們做家長的也就是搞好後勤。」

她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亮了幾分,還伸手輕輕拍了拍旁邊一位家長的胳膊。

那家長也附和著誇了幾句。

我站在教室過道靠後的地方,靠著冰涼的牆壁。

我的座位在最後一排,我媽從進來就沒往那邊看過一眼。

她整個人都側著,面朝安安班主任的方向,聽得聚精會神。

過了一會兒,我們班的王老師走了過來。

王老師是個有點嚴肅的中年男人,他手裡拿著成績單,看向我這邊:「是周平平的家長吧?」

我媽這才轉過身,臉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樣,「唰」地就沒了:「是,王老師,平平讓您費心了。」

王老師推了推眼鏡,看著成績單。

「平平這次語文有進步,作文寫得不錯。就是數學……還是有點拖後腿,剛及格。

「這孩子,挺用功的,就是腦子……」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找合適的詞。

我媽立刻嘆了口氣,那聲音又重又長,打斷了他。

「唉,王老師,您不用說了,我懂。這孩子就是笨,不開竅,跟她妹妹沒法比。

「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真是愁死人。」

她說著,還搖了搖頭,目光低垂,好像真有多麼發愁似的。

我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火辣辣的。

我能感覺到周圍好像有家長在看我們。

喉嚨里像是塞了一團棉花,堵得我說不出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我死死地盯著自己的鞋尖。

試圖在水泥地上找到一道裂痕,我真想鑽進去。

王老師似乎有點尷尬,清了清嗓子:「呃……家長也別太著急,慢慢來,多鼓勵孩子。」

「鼓勵也沒用啊,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

我媽又嘆了一聲,語氣裡帶著認命般的無奈。

「只要她安分守己,別惹事,我們就知足了。」

王老師又說了幾句什麼,我已經聽不清了。

耳朵里全是嗡嗡的響聲,還有我媽那一聲接一聲的嘆息。

家長會後來是怎麼結束的,我媽又是怎麼跟安安的老師笑著道別的,我都像隔著一層霧在看。

等到教室里的家長都快走光了,我媽才想起我,回頭喊了一嗓子。

「平平,還愣著幹什麼?走了!」

她臉上已經恢復了平常的樣子,好像剛才那段對話從未發生過。

我挪動腳步,跟在她身後走出教室。

陽光明晃晃的,照得人睜不開眼。

我媽在前邊走得很急,大概是趕著回家給安安做好吃的。

我看著她的背影,胃裡一陣翻攪,比那天晚上餓得發疼還要難受。

4

檯燈把安安的書桌照得亮堂堂的。

我的影子投在旁邊的牆上,又大又模糊。

她攤開一本厚厚的奧數習題集,眉頭微微皺著,手裡的筆飛快地寫著什麼。

我捏著數學卷子,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慢慢挪過去。

卷子上那道應用題旁邊,打著一個鮮紅的叉。

「安安。」我聲音不大,怕嚇著她。

她沒抬頭,從鼻子裡「嗯」了一聲,筆尖沒停。

我把卷子遞到她眼前,手指點著那個叉。

「這道題,老師講的時候我沒太聽懂,你能給我講講嗎?」

她的筆終於停了,抬起眼皮掃了一眼卷子,又看看我,語氣有點沖。

「這麼簡單的題你都不會?上課幹嘛去了?」

我抿了抿嘴,沒吭聲。

上課我當然聽了,可那些數字和條件繞在一起,就像一團亂麻,我怎麼也理不清。

她嘆了口氣,像是很煩,一把抓過我的卷子,潦草地看了幾眼。

「設未知數為 X 啊,這不明擺著嗎?根據這個條件列方程,代入那個條件,不就解出來了?」

她邊說邊在草稿紙上劃拉了幾個數字,然後把卷子塞回給我。

「自己看吧。」

紙上那幾個數字跳來跳去,我看了半天,還是沒明白那個方程是怎麼列出來的。

「這裡……為什麼是乘以 X,不是除以 X?」

我指著她寫的一個步驟,小心地問。

「哎呀,你怎麼這麼笨!」

安安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把筆往桌上一扔。

「這麼簡單的邏輯都不懂!我沒空跟你細講,我這兒還有好幾頁題沒做完呢!」

就在這時,我媽端著一杯牛奶推門進來,直接放到安安手邊。

「安安,快趁熱喝了,補充營養。」

她這才看見我站在旁邊,手裡還拿著卷子,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你在這兒磨蹭什麼?沒看見你妹妹正忙著嗎?」

她一把拉過我的胳膊,把我往後拽了拽。

「別在這兒打擾她!

「自己腦子笨,就多花點時間死記硬背,別總想著耽誤你妹妹的時間!她的時間比你金貴多了!」

牛奶的熱氣裊裊升起,模糊了安安有些不耐煩的側臉。

我捏著卷子的手緊了緊,紙張邊緣硌得手心發疼。

「我沒想耽誤她……」我小聲辯解了一句。

「還頂嘴!」我媽瞪了我一眼。

「回你自己屋看去!看不懂就明天去問老師!別在這兒礙事!」

我低下頭,沒再說話,拿著那張被安安劃拉過的卷子,轉身走出了房間。

檯燈的光被關在門後,走廊里一片昏暗。

我靠在冰冷的牆上,聽著屋裡傳來我媽輕聲細語對安安說話的聲音。

還有安安偶爾不耐煩的回應。

手裡的卷子變得沉甸甸的。

那幾步潦草的解題過程,像一道更深的光溝,橫在我和那間明亮的屋子之間。

5

走廊的涼氣透過薄薄的睡衣滲進來。

我站直身子,把那張皺巴巴的卷子抹平,折好,塞進褲兜里。

屋裡傳來安安和我媽低低的說話聲,還有紙張翻動的沙沙響。

我推開自己房間的門,陽台那邊吹來的風帶著點夜晚的涼意。

書桌上,我那用了三年的舊書包磨破了邊角,灰撲撲地耷拉在椅子靠背上。

第二天是周末,吃完晚飯,我媽收拾完碗筷,沒像往常一樣催安安去學習,反而從她臥室里拿出一個嶄新的書包,亮藍色的,上面印著某個流行的動漫圖案,在燈下反著光。

「安安,快來試試!」

我媽臉上帶著笑,把書包遞過去,「明天開學,背個新的,精神!」

安安接過書包,背上試了試,左右轉了轉身。

新書包的帶子扣閃著亮晶晶的光。

「怎麼樣?合適吧?專賣店買的,好幾百呢。」

我媽圍著安安轉了一圈,伸手幫她調整了一下肩帶。

「我女兒背著就是好看,一看就是好學生的樣子。」

我爸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往這邊瞥了一眼,沒說話,又繼續盯著螢幕。

我看著那個嶄新的藍書包,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這雙表姐穿小了的鞋頭有點磨損的運動鞋。

心裡有點發澀,像吃了沒熟的柿子。

我張了張嘴,聲音有點干:「媽,我的書包也破了……」

我媽正忙著欣賞安安背新書包的樣子,頭也沒回。

「你那書包不是還能用嗎?補補就行了。女孩子家,不要總講究這些虛榮的東西。」

這時,她又像是想起什麼,轉身從門後拎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舊布袋,放到我面前。

「對了,你大姨把她女兒穿不下的衣服整理了一些送來。

「我看了看,有幾件還挺新的,你試試能不能穿。」

布袋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樟腦丸和舊衣櫃混合的味道。

我打開袋子,裡面是幾件顏色暗淡的毛衣和褲子,一件棉襖的袖口甚至有點起球。

「你妹妹不一樣,」我媽見我沒動,繼續說道,語氣理所當然。

「她經常要出去參加比賽,代表的是我們家的臉面,穿用得太寒酸,讓人家笑話。

「你在家裡穿穿舊的,有什麼關係。」

安安已經把新書包取下來,小心地放在沙發上,自己回屋做題去了。

客廳里只剩下電視的聲音,還有我面前這袋散發著別人家氣味的舊衣服。

我盯著袋子裡那件起球的棉襖,喉嚨發緊。

亮藍色的新書包在沙發上格外刺眼。

我默默地拎起那箇舊布袋,沒再說話,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布袋很沉,勒得手指發白。

我把袋子塞進床底最裡面,不想再多看一眼。

6

床底的灰塵味兒有點嗆鼻子,我拍了拍手上的灰,直起身。

那個裝著舊衣服的布袋在床底下蜷成一團黑影,看不真切了。

客廳里,電視的聲音還在響,夾雜著我媽在陽台晾衣服的動靜。

我拉開書桌抽屜,想找本練習冊,卻看見筆袋的拉鏈開著,裡面空蕩蕩的。

最後那支好用點的簽字筆昨天就沒水了。

我捏了捏口袋,裡面只有兩個一塊錢的硬幣,是前天買早餐剩下的。

正發愁,我爸從客廳走過來,像是要去陽台洗手。

經過我房門口時,他腳步頓了一下,往屋裡看了一眼。

我媽在陽台抖摟衣服的聲音嘩啦啦的響。

他很快地側過身,擋住陽台那邊的視線,一隻手攥著什麼東西,迅速塞進我放在桌上的手心。

他的手很粗糙,擦過我的皮膚有點刺刺的。

我攤開手,是兩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十塊錢紙幣。

「拿去買點用的。」

他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聽不見,說完就立刻轉身往陽台走,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攥著那二十塊錢,紙幣帶著他手心的溫度。

心裡那點憋屈好像被燙開了一個小口子。

也許,爸他還是……

就在這時,我媽晾完衣服回來了。

她一眼就看見我還攥著錢的手,眉頭立刻擰了起來,聲音尖利地沖我爸喊道。

「周強!你給她錢幹什麼!」

我爸已經走到了陽台門口,背影僵了一下。

我媽幾步衝到我面前,一把將我手裡的錢搶了過去,捏在手裡,對著我爸繼續嚷。

「她一個小孩子,要這麼多錢做什麼?你錢多燒得慌是不是?

「安安買輔導書、交競賽報名費,哪一樣不要錢?你倒好,偷偷給她錢,讓她亂花!」

我爸轉過身,臉上有點掛不住,嘴唇動了動:「她就買支筆……」

「買筆?買筆用得著二十塊?你騙鬼呢!」

我媽根本不聽,火氣更大了,「我看她就是想買些亂七八糟的零食!

「學習不上心,吃零嘴倒惦記著!你這當爹的,不光不管教,還跟著縱容!這個家還要不要過了?」

她的聲音又高又亮,震得我耳朵嗡嗡響。

安安的房門關著,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爸的臉漲紅了。

他看看怒氣沖沖的我媽,又看看低著頭我。

最終把頭埋了下去,盯著自己的拖鞋,嘟囔了一句。

「行了行了,你小點聲……不給就不給,吵什麼……」

那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聽不見了。

我媽狠狠瞪了我一眼,把那二十塊錢塞進自己口袋,喘著氣說。

「以後缺什麼跟我說,別偷偷摸摸找你爸要!不像話!」

說完,她轉身走進廚房,把水龍頭開得嘩嘩響。

我爸在原地站了幾秒鐘,沒看我,也沒再說話,默默地走到沙發邊坐下,拿起遙控器,把電視的聲音調大了一些。

我站在原地,手心裡空空的,剛才那點溫度早就散了。

電視里熱鬧的廣告聲填滿了屋子,卻讓人覺得更空了。

我看著我爸盯著電視螢幕的側影,他好像把自己縮進了那一片嘈雜里。

7

電視的聲音還在客廳里響著,是我爸常看的那個抗戰劇。

槍炮聲噼里啪啦。

我關上房門,那聲音變得悶悶的,像隔著一層厚棉花。

屋裡沒開大燈,只有書桌上那盞舊檯燈灑下一圈黃暈。

光線不太好,燈罩有點歪,照得練習冊上的字一半明一半暗。

我盯著剛才怎麼也算不對的那道數學題,鉛筆印被橡皮擦得黑乎乎一片。

桌角放著那個磨破了邊的舊書包,拉鏈壞了半截,用一枚別針勉強扣著。

床底下,裝著舊衣服的布袋隱約可見一個輪廓。

手心裡好像還殘留著那二十塊錢被搶走時空蕩蕩的感覺。

我媽那句「她代表家裡門面」和「你沒出息」在耳朵邊來迴響。

我放下鉛筆,拉開抽屜最底層。

那本印著卡通圖案的日記本已經有點舊了,是小學畢業時同桌送的,一直沒怎麼用。

我把它拿出來,封面有點積灰,我用袖子擦了擦。

擰開筆帽,鋼筆尖有點鈍,劃在紙上沙沙響。

我盯著空白的那頁,檯燈的光暈在紙面上晃。

我寫下一個日期。

然後停住了。

筆尖懸在紙上,墨水慢慢聚成一個小黑點。

我想起空了的紅燒肉碗,想起被拒絕貼在牆角的獎狀,想起家長會上那聲長長的嘆息。

想起嶄新的藍書包和床底下的舊衣服。

想起那兩張被收走的二十塊錢。

這些畫面一個個擠過來,心裡堵得難受,像塞滿了濕透的棉花,又沉又悶。

我吸了口氣,筆尖重重地落在紙上,一筆一划地寫:

【我是分母。】

寫完這四個字,我停了一下。

分母,永遠在下面,托著那個光鮮的分子。

好像生來就是為了承重,為了襯托。

我接著寫,用力很大,幾乎要劃破紙背:

「但分母,也有變成整數的權利。」

寫完最後一個字,我放下筆,看著那行字躺在暈黃的燈光下。

窗戶外面完全黑了,隔壁樓有幾家窗戶還亮著燈,小小的,暖暖的。

我把日記本合上,重新塞回抽屜最底層,和那張沒貼出去的獎狀放在一起。

然後,我拿起橡皮,把練習冊上那片擦糊了的痕跡使勁擦乾淨。

重新拿起鉛筆,對準了那道算錯的題。

客廳里的電視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家裡靜悄悄的。

只能聽見鉛筆尖在紙上划過的細微聲響,和我自己的呼吸。

8

鉛筆芯「啪」地一聲斷了,在草稿紙上留下一個深深的黑點。

我愣愣地看著那個黑點,窗外天已經蒙蒙亮。

我竟對著那道數學題坐了一夜。

高三最後一個學期,教室里瀰漫著一種混合著粉筆灰和焦慮的氣味。

班主任把厚厚一沓高考志願填報指南放在講台上。

「同學們,志願填報是人生大事,一定要和家長商量,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

班主任的聲音在耳邊響著,我低頭翻著手裡的指南。

書頁嘩啦啦地響,一個個陌生的城市名字和大學校名從眼前滑過。

我的目光停在了一所學院上,在南方一個很遠的海濱城市。

它的錄取分數線剛好在我最近幾次模擬考的成績線上下浮動。

最重要的是,它離這裡足夠遠。

晚上,我把填報志願的預填表放在飯桌上。

紅燒肉的碗依舊擺在安安面前。

她最近要參加一個更重要的集訓,連吃飯時都在看單詞本。

「媽,爸,這是志願預填表,老師讓家長簽字。」我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

我媽夾菜的手停了一下,瞥了一眼那張紙。

「你自己看著填吧,反正你也就那樣,能考上個學校就不錯了。」

她繼續給安安夾菜,「安安,別看了,先吃飯,身體要緊。」

我爸接過表格,看得很慢。

他指著第一志願那欄:「這個學校……是不是太遠了點?」

「嗯,」我應了一聲。

「但那個專業,我挺喜歡的。」

「喜歡?喜歡能當飯吃?」

我媽突然插話,筷子敲在碗邊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跑那麼遠,人生地不熟的,花那麼多路費,有什麼用?

「我看你就是想躲懶,跑出去沒人管著你好玩是吧?」

我攥緊了手心,指甲掐進肉里:「我不是去玩。那個城市機會多,我想去看看。」

「看看?你有什麼好看的?一個女孩子,安安穩穩留在省內,讀個師範或者會計,畢業找個工作就行了。」

她語氣帶著不耐煩,「別整天想些不切實際的。」

安安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又低下頭繼續看她的單詞本。

我看著我媽,第一次沒有避開她的目光:「媽,我想填這個學校。這是我的志願。」

飯桌上安靜下來,只有安安輕輕翻動書頁的聲音。

我爸看看我,又看看我媽,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低下頭默默吃飯。

我媽盯著我,好像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的臉。

她臉上的怒氣慢慢變成了一種混雜著失望和冷漠的神情。

最後她扯了一下嘴角,像是笑,又不像。

「行,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

她收回目光,拿起筷子,語氣變得輕飄飄的,「隨便你吧,反正……也沒什麼指望。」

她說完,不再看我,轉頭對安安說。

「快吃,吃完了再看書,牛奶還在鍋里熱著。」

「沒什麼指望。」這幾個字像冰水一樣澆在我頭上,比直接的罵更讓人難受。

她甚至不屑於再和我爭吵。

我拿起桌上那張志願表,紙張邊緣在我手裡微微發抖。

我轉過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我能聽見廚房裡傳來我媽給安安熱牛奶的動靜,和她輕聲催促的聲音。

我走到書桌前,拿起筆,在志願表第一欄,一筆一划,清晰地寫下了那個遙遠的學校和專業代碼。

筆尖劃破紙張的細微聲響,在這個夜晚格外清晰。

9

火車咣當咣當了將近二十個小時,窗外的景色從熟悉的平原變成了起伏的丘陵,最後是帶著咸腥味的海風。

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站在陌生的校門口。

頭頂的太陽明晃晃的,和老家那個總帶著灰濛濛的感覺不一樣。

宿舍是四人間,比我和安安共用的房間大不了多少,但終於有了張完全屬於我的書桌。

三個室友,一個東北的,嗓門大,愛笑;

一個本地人,說話軟軟的;

還有一個和我一樣,從外地考來,有點靦腆。

她們討論著去哪吃飯,哪個老師的課有意思,約著一起去逛商業街。

我大多數時候沉默地聽著,整理著從家裡帶來的舊床單。

開學沒多久,社團開始招新。

操場邊上擺滿了桌子,熱鬧得像集市。

我路過文學社的攤位,腳步慢了下來。

桌上擺著幾本校刊,封面設計得很簡單,但裡面的文章標題吸引了我。

一個戴著眼鏡的學姐熱情地招呼我:「同學,喜歡寫作嗎?來看看呀!」

我猶豫著,手在口袋裡捏了捏。

我媽那句「別整這些沒用的」在腦子裡響了一下。

但看著學姐的笑容,我還是接過了報名表。

第一次社團活動,是討論一篇小說。

大家圍坐一圈,輪流發言。輪到我的時候,心跳得厲害,手心全是汗。

我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讀後感,聲音小得自己都快聽不見。

說完,我趕緊低下頭,等著被嘲笑。

「哎,你這個角度挺有意思的!」

旁邊那個東北室友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她也在文學社。

「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社長,就是那個戴眼鏡的學姐,也笑著點頭:「對,平平看得挺細的。」

沒有否定,沒有比較,更沒有嘆息。

那種陌生的、被正常對待的感覺,讓我愣了好一會兒。

期中考試,我拼了命地複習,比高三還用功。

成績出來,我排在中上游,不算拔尖,但絕不再是吊車尾。

近代史綱要的老師,一個頭髮花白的老教授,在課上居然提到了我的名字。

說我的論述題答得很有條理,拿來做範例分析。

我坐在下面,聽著教授念我寫的段落,耳朵尖有點發燙。

同桌的本地室友小聲說:「可以啊周平平,深藏不露。」

晚上,我躺在宿舍窄窄的床上,聽著室友們均勻的呼吸聲,還有窗外隱約傳來的海浪聲。

這裡沒有人知道我有個天才妹妹,沒有人會用「笨」來形容我。

在這裡,我好像就只是周平平。

一個可能普通,但努力一下也能被看見的人。

枕邊手機螢幕亮了一下,是我媽發來的簡訊,很短。

【錢夠不夠用?你妹妹這次模擬考又是全市前十。】

螢幕上方的光映著我的臉,我看著那條簡訊,心裡那種剛剛冒頭的那種輕快的感覺,慢慢沉了下去。

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一直拴著我,無論我跑多遠,輕輕一拽,還是會疼。

10

宿舍陽台的鐵欄杆有點銹,摸上去粗糙硌手。

每周五晚上這個時間,這裡就成了我的固定位置。

海風比白天涼了些,吹在臉上黏糊糊的。

手機螢幕亮著,顯示著「家」那個號碼。

我吸了口氣,按了撥通鍵。

聽筒里傳來長長的「嘟——嘟——」聲。

每一聲都敲在心上。

電話被接起來了,是我媽的聲音,背景音里夾雜著電視的聲響。

「喂?」

「媽,是我。」

「哦,平平啊。」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遠,像是邊看電視邊說話,「吃飯了沒?」

「吃了。食堂吃的。」

「嗯,別捨不得花錢,但也別亂吃。」

慣例的叮囑後,話題很自然地滑向了另一邊。

「你妹妹這次物理競賽,又拿了個一等獎,聽說高考能加分呢!

「就是實驗部分差點出了岔子,還好她心理素質好……」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語氣里是藏不住的驕傲。

我靠著牆壁,聽著話筒里傳來的聲音,看著樓下路燈旁一對散步的情侶。

陽台欄杆的銹跡在手邊蹭出一道淺淺的灰痕。

「對了,」她的話鋒突然一轉,像是終於想起了電話這頭的我。

「你在那邊怎麼樣?沒惹什麼事吧?大學跟高中可不一樣,沒人天天管著你,你自己要自覺。」

「我知道。沒惹事。」

「那就好。別以為考上個大學就怎麼樣了,比你強的人多的是。」

她的聲音沉了沉,帶著一種熟悉的敲打意味。

「別忘了你是誰,踏踏實實的,別學那些虛榮的毛病。」

「我沒忘。」我看著自己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腳,低聲說。

「沒忘就好。你妹妹下周還有個重要的面試,我得去給她準備件像樣的衣服,不跟你多說了。錢夠用嗎?」

「夠。」

「行,掛了。有事打電話。」

「嘟—嘟—嘟—」

忙音響起來,短促而乾脆。

我慢慢放下手機,螢幕暗下去,映出陽台外一小片模糊的夜色。

樓下那對情侶走遠了,路燈孤零零地亮著。

我站直身子,走回宿舍。

屋裡,東北室友正大聲笑著講她高中時的糗事,另一個本地室友在跟她男朋友視頻,軟軟地說著方言。

書桌上,攤開著明天要交的社團活動策劃草案,我才寫了一半。

我坐下,拿起筆,筆尖在紙上懸了一會兒,卻不知道該寫什麼。

話筒里我媽那句「別忘了你是誰」,像潮水退去後留在沙灘上的濕痕,清晰地印在那裡。

剛才和室友一起討論策劃案時的那點興奮勁兒,不知不覺散了些。

11

宿舍的燈已經熄了,只有手機螢幕的光幽幽地照著臉。

我剛把社團策劃案的結尾寫完,眼睛有點發酸。

正準備去洗漱,手機突然振動起來,螢幕上跳動著「家」字。

這個時間打來,有點不尋常。

我接起來,還沒來得及「喂」一聲,就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壓抑的哭聲。

是安安。

背景里亂糟糟的,我媽的聲音又急又高:「安安!安安你別這樣!一次沒考好算什麼!下次我們再努力!」

我的心猛地一緊,下意識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媽?怎麼了?」

「平平啊……」

我媽的聲音帶著喘,像是剛經歷過一番拉扯。

「你妹妹她那個保送面試沒通過……」

她的話被安安又一陣崩潰的哭喊打斷。

「憑什麼!我準備了那麼久!為什麼不要我!我完了!全完了!」

安安的聲音完全變了調,嘶啞著,充滿了從未有過的絕望和憤怒。

接著是「砰」的一聲悶響,像是什麼東西砸在了地上。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別摔東西啊!」

我媽的聲音帶著哭腔,「沒事的,沒事的,媽在這兒呢!

「不上那個破學校也行,我們安安憑真本事考,肯定比他們強!」

背景里傳來我爸的聲音也帶上了急促:「安安,先冷靜,冷靜下來再說……」

「我怎麼冷靜!你們根本不懂!」

安安哭喊著,「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們都在看我笑話!」

我握著電話,僵在宿舍中央。

黑暗裡,只有手機貼著的耳朵是熱的/

電話那頭的混亂和崩潰像潮水一樣涌過來,幾乎讓我站不穩。

我從未聽過安安這樣哭,從小到大,她永遠是昂著頭的,冷靜的,甚至帶著點不耐煩的。

失敗這個詞,好像從來跟她不沾邊。

「平平,你先掛了吧,我這邊……」

我媽的話沒說完,電話似乎被碰掉了,傳來一陣刺耳的雜音,然後通話突兀地斷了。

宿舍里重新陷入寂靜,只有我的心跳聲咚咚地敲著鼓膜。

我慢慢坐回椅子上,手機螢幕的光暗了下去,四周一片漆黑。

我腦子裡有點空。

那個永遠被光環籠罩的妹妹,那個讓我活在陰影里的「分子」。

原來也會失敗,也會這樣不堪一擊地崩潰。

我心裡某個角落,似乎應該有點什麼別的感覺。

比如,一絲難以啟齒的輕鬆?

但並沒有。

湧上來的,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的茫然,還有一絲隱隱的擔憂。

家裡的天花板,好像突然裂開了一道縫。

12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有點心神不寧。

給家裡發了條簡訊問情況,直到下午才收到我媽簡短的回覆。

【沒事了,你妹妹情緒好點了,不用操心。】

日子就這麼又滑過去幾周。

期末考試的緊張氣氛籠罩著校園,我把自己埋進圖書館,比之前更用功。

好像只有拚命往前跑,才能稍微忽略掉心裡那份因為安安失敗而產生的複雜又彆扭的牽掛。

成績公布那天,我擠在教務處的公告欄前,心跳得厲害。

手指順著名單一點點往下找,終於在三等獎學金的名單里看到了「周平平」三個字。

雖然只是三等,金額也不多,但那一刻,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漲滿了。

這是我靠自己,一點一點掙來的認可。

我幾乎是跑著回的宿舍,掏出手機,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家裡。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是我爸。

「爸!我拿到獎學金了!三等!」我的聲音帶著喘,忍不住上揚。

「哦?是嗎?」我爸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意外,接著是淡淡的欣慰。

「那挺好的,你自己……哎,你媽回來了,你跟她說。」

電話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接著我媽的聲音響起來,帶著點急促。

「平平?什麼事?我正要給你妹妹煮麵。」

「媽,我期末考得還行,拿到獎學金了。」我重複了一遍,語氣里還帶著興奮。

「獎學金?」我媽頓了一下,好像在處理這個信息,隨即語氣鬆快了些。

「哦,那不錯啊,能有多少錢?你自己留著當生活費吧,也省得我們給你打了。」

她的話速很快,沒等我回答,就緊接著說,聲音裡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喜悅。

「對了,正好跟你說,你妹妹那邊有好消息了!

「之前那個面試沒成,但剛接到通知,另一個更好的大學的保送資格確定了!還是直博!

「這下可算是踏實了!我就說嘛,我們安安怎麼可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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